結構之殤
——從蘇聯到俄羅斯

徐向梅

結構之殤
——從蘇聯到俄羅斯

徐向梅

從持續(xù)10年的增長到迅速陷入危機乃至衰退，俄羅斯經濟發(fā)展的跌宕起伏受到關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是什么原因讓俄羅斯經濟呈現出這樣一種不穩(wěn)定性和脆弱性。筆者試圖從歷史和現實雙重視角去考察俄羅斯經濟的一個本質問題——經濟結構問題，希望能找到答案。

蘇聯崩潰的一個經濟視角

談蘇聯解體問題已近20年了，其中有關政治問題、經濟問題、民族問題等等角度都涉及到了。從經濟方面來說，我覺得有一個角度談的還是不夠。以往我們講得最多的是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是造成經濟停滯乃至崩潰的根本原因，無疑這是對的。但是計劃經濟維持了幾十年，為什么在80年代末出現了嚴重的危機以致維持不下去了呢？不只是蘇聯自身，就連西方的一些蘇聯問題專家都沒有預料到蘇聯經濟的崩潰會在這個時候發(fā)生，應該說基本的看法是蘇聯經濟是穩(wěn)固的。那么到底出現了什么問題？

我們都知道蘇聯經濟結構嚴重不合理，重視重工業(yè)，輕視輕工業(yè)，抽取農業(yè)資源支持工業(yè)化造成農業(yè)發(fā)展長期滯后，比例嚴重失調。不過蘇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實現了工業(yè)化和經濟增長，取得了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勝利，并能在戰(zhàn)后和平時期依靠其強大的軍事力量在世界范圍內與美國爭雄。應該說，在蘇聯經濟相對封閉運行的年代，還能夠維持自身的正常運轉。但是進入1960—1970年代蘇聯與世界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在封閉的表象下，蘇聯經濟已逐漸融入了國際貿易體系。1989年蘇聯的進出口總額已達2200多億美元，甚至超過了一些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蘇聯經濟對國際市場的依賴也漸露端倪。

舉兩個方面的數據來簡單說明。

一是糧食進口。蘇聯農業(yè)發(fā)展滯后最突出的表現就是糧農產品的生產供應日益嚴重的短缺，從而導致長期以來進口量持續(xù)增長。俄國在20世紀初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糧食出口國，約占世界糧食出口總額的45%。1960年代起，蘇聯糧食產量變得極不穩(wěn)定，勃列日涅夫執(zhí)政18年間有10年糧食減產，1979年以后更是連續(xù)6年歉收。據西方估計，1981—1984年，蘇聯年均產糧1.71億噸，而實際需求量為2.2億—2.3億噸。巨大的缺口促使政府大量進口糧食。在1980—1990年間，蘇聯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糧食進口國，在世界糧食進口總額中占16.4%。蘇聯糧食進口需求大幅增長的時期，正遭遇國際糧食價格暴漲。小麥價格從1987年的每噸133美元漲到1989年的207美元。

二是石油出口。從1960年代蘇聯陸續(xù)發(fā)現大油田，石油開采量就處于持續(xù)上升態(tài)勢。從年產不足2億噸到6億多噸，到1980年石油和天然氣的出口已占蘇聯向經合組織國家出口總額的67%。在石油產量和出口量快速增長的同時，石油價格高企，在1973—1974年石油價格空前上漲，1979—1981年油價飆升。按照蓋達爾的說法：蘇聯的“外貿平衡、收支平衡、居民的糧食供應、保持政治穩(wěn)定，全都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取決于墾荒地的天然氣怎樣、石油開采的狀況如何?！?但從1985年開始，蘇聯石油開采量首次出現下降。而與此同時，石油價格開始先是緩慢而后快速下跌，甚至一度跌破10美元。

糧價上漲導致蘇聯的糧食進口出現困難，進而形成糧食供應危機，而用以支撐糧食進口的石油，開采量下降，價格大幅度下跌，這就造成了蘇聯經濟空前的困難。當然如果在這個時候，蘇聯領導人能夠作出準確和負責的決定，采取一整套必要的措施，減少損失，防止崩潰也不是不可能的，但遺憾的是沒有看到。

在俄國歷史上因為糧食和饑餓問題引發(fā)的各種運動和革命不在少數。1917年二月革命的發(fā)端甚至就是“面包騷動”，大概誰都沒有想到，就是從“面包騷動”開始，短短八天之內就埋葬了存續(xù)300年之久的羅曼諾夫王朝。對蘇聯解體進行經濟學分析，過于僵化的計劃體制無疑是其經濟停滯的本質原因，但是如果沒有80年代中期以后的石油價格暴跌，如果還能有石油美元維持龐大的糧食進口，也許戈爾巴喬夫就不會如此緊張，也就不需要一再向西方貨幣信貸機構作出政治上的讓步，蘇聯的歷史要重新解讀也未可知。無論是石油價格下跌還是蘇聯國內出現糧食危機都不能說是導致蘇聯解體的原因，而只是導火索，蘇聯崩潰固然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但是這導火索所以能引燃，則正是因為蘇聯經濟根本上存在的結構問題。

俄羅斯經濟的增長與衰退

最近幾年我在作俄羅斯經濟發(fā)展的跟蹤研究，特別是對1999—2008年10年的增長和接下來受國際危機影響出現的深度危機乃至衰退進行了深層次的分析。

首先我們不能否認俄羅斯最近一些年年均7%的高增長以及由此產生的國家實力的提高和居民生活的改善。但是，如果我們把視角放得更廣一些，就會發(fā)現，俄羅斯最近一些年(2008年以前)的增長在轉型國家中特別是在同樣從蘇聯解體的陣痛中擺脫出來的獨聯體國家中并不顯要，在能源凈出口五國中連平均增長水平都達不到，甚至還比不上亞美尼亞、白俄羅斯、格魯吉亞幾個能源凈進口國。在俄羅斯經濟增長最勁的2007年，其工業(yè)生產和出口增長都達不到獨聯體國家的平均值。

而如果我們能把眼光再放得長遠一些，不是只看增長的這10年，而是從轉軌看起，也就是從1990年代初，從這樣一個相對長的時段來考察，就會發(fā)現，俄羅斯的經濟增長不只是不快，而且是緩慢的。許多重要的國民經濟部門，如農業(yè)、機器制造業(yè)、固定資產投資等都遠遠沒有恢復到蘇聯末期的水平。仍然以2007年為例，農業(yè)產值相當于1991年的3/4，機器制造業(yè)相當于1991年的58.7%，而固定資產投資只有56.6%。

橫向和縱向考察的結果使我們得出結論，俄羅斯經濟前面10年的增長不過是深度衰退之后的一種恢復性增長。

事情還不止于此，如果這樣一種恢復性增長是建立在良性健康的結構基礎上，我們就有理由期待其穩(wěn)定和可持續(xù)性。對俄羅斯經濟增長進行解構分析發(fā)現，盡管從三產比例上正趨向合理，但是蘇聯時期長期存在的重重輕輕的經濟結構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趨嚴重。而國民經濟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支柱就是能源產業(yè)，這從對俄羅斯出口結構、GDP構成、GDP增長的價格因素等幾方面的分析中都可以得到證實。俄羅斯經濟依賴出口，出口依賴于能源和原材料(占到出口總額的80%)，而經濟對能源和原材料行業(yè)的依賴卻又并非依靠這些行業(yè)自身的效率、產能和產量的提高，而是完全受價格因素的主導?？傻脭祿?004年在出口增長的35.9個百分點中，價格因素占到了24.9個點。在2005年1—5月，出口額同比上年增長37.6個點，其中價格因素就占了34個點。2007年和2008年上半年是國際油價飆升時期，俄經濟也呈現積極增長的態(tài)勢，但是隨著全球危機的蔓延和石油等俄主要出口品國際價格的持續(xù)下滑，俄羅斯從2008年秋季以后至2009年外貿出口出現了大幅度下降，國家經濟陷入深度衰退，2009年GDP降幅達7.9%。俄羅斯成為這次全球危機中遭受損害最嚴重的國家之一。

從持續(xù)10年的高增長到危機再到如此迅速地陷入衰退，是什么原因使俄羅斯的經濟如此脆弱？實質上新探討的卻是老問題，這個老不只說是俄羅斯轉軌以來，而是蘇聯經濟由來已久的問題——經濟結構問題。結構問題實質上是一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模式問題。

俄羅斯經濟從轉軌之初到20世紀90年代末期，在長達10年的時間內都處于危機和衰退狀態(tài)。不可否認，蘇聯解體所造成的原有經濟聯系的斷裂及市場分割與轉軌模式所帶來的制度調整是造成經濟震蕩的最重要因素。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如果這個時期石油價格高企，無疑會對國家償還外債、平衡收支、經濟改革乃至社會穩(wěn)定提供有力的支撐，但遺憾的是，這個時期也正是石油價格低迷的時期，基本上是在十幾美元一桶徘徊。

普京擔任總統(tǒng)以來在政治和經濟秩序方面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整肅，這的確為國家政治和社會穩(wěn)定，經濟持續(xù)增長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不可否認的是，自普京執(zhí)政以來，國際石油價格就走出了葉利欽時代的低迷，開始一路飆漲，從10美元的低位漲到2008年普京卸任、梅德韋杰夫繼任后的140多美元的高位。俄羅斯的GDP增長、居民收入的提高、外債問題的解決和國際儲備的大幅度增加等等無不受益于此。無怪有人說普京是個福星。普京在總統(tǒng)卸任前發(fā)表的《俄羅斯2020年前的發(fā)展戰(zhàn)略》一文中也承認，俄羅斯“還是未能擺脫惰性的能源型發(fā)展模式”。結構問題是蘇聯經濟發(fā)展中困擾已久的問題，在俄羅斯轉軌已近20年的今天，這一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

在分析這次國際危機的影響時，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全球化日益廣泛和深入的今天，作為一個高度開放的經濟體，受到這樣大規(guī)模的全球性的危機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危機在什么程度上影響和傷害到國家經濟，則取決于一個國家自身的經濟發(fā)展模式及特點。對俄羅斯來說，其獨特的也是本質的因素是其長期以來沒能解決的國家發(fā)展模式問題，是經濟結構問題，是其經濟種類的單一性即資源依賴問題。正是這樣的特點使得俄羅斯每次在危機來臨時不只是無法躲避，而且總是深受其害。

長久以來學界對轉軌問題都有比較高的關注，但是以往的研究常常缺乏一個歷史的視角，研究轉軌及其后經濟改革問題的視野基本上局限于蘇聯末期到俄羅斯時期。要知道轉軌轉的正是蘇聯的發(fā)展軌跡，因此不把這個軌跡研究透徹，就難以真正搞明白俄羅斯目前存在的發(fā)展問題，不能真實地評價俄經濟衰退和增長的水平與質量，也弄不懂俄羅斯轉變發(fā)展模式，進行經濟的結構轉型為什么如此艱難。今天，俄羅斯經濟已經處于危機后緩慢的恢復階段，但是如何解決長期以來積重難返的結構問題，轉變發(fā)展模式，建設創(chuàng)新型國家，這無疑是其經濟發(fā)展擺脫危機模式保持可持續(xù)增長的關鍵所在。對這個問題，也需要我們從歷史看到現在、看到未來。

中央編譯局俄羅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