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草場面積幾乎相當于紐約州的大小,每年維護草地的費用達到400億美元。
1841年,園林建筑師安德魯·杰克森·唐寧(Andrew Jackson Downing)面向美國讀者出版了第一本有關(guān)風景園藝的書籍。那時唐寧才剛剛25歲,住在紐約的紐堡。他擁有一個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來的苗圃,并在園藝雜志上發(fā)表長篇論述。唐寧對他所生活的美國鄉(xiāng)下的那種懶散感到沮喪:豬和家禽可以在路上隨意游蕩,光禿禿的房子被棄置路旁,樹木也被種植的凌亂不堪。在一本《關(guān)于景觀園藝理論和實踐的論述》(A Treatise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Landscape Gardenlng)書中,唐寧力勸讀者們從改善他們前院的園藝景觀開始改善他們自身?!霸诰坝^園藝中我們會為其美好和渾然天成所吸引,這也是自然界最高貴的品質(zhì)之一”,唐寧寫道。
在唐寧看來,園林設計獲得美感的辦法之一是將樹木按照類別分組栽種,并進口國外優(yōu)良樹種的喬灌木,樹叢的排列形狀及顏色搭配足夠豐富以“保持觀者的興趣,并喚醒更多的好奇心”。擁有完美花園最重要的一條是柔軟得像天鵝絨一般的寬大草坪。唐寧援引紐約哈德遜河邊的利文斯通房產(chǎn)為例,“我們認為沒有比創(chuàng)造一片柔軟的草坪能給人帶來更多美感的了。”
從各個方面來講,這本著作都是成功的,其八次再版,十六次印刷,并使唐寧聲名遠揚。一則評論稱他為“我們鄉(xiāng)村景觀的約舒亞·雷諾茲先生(Joshua Reynolds)”。另一則評論則宣稱,這部作品引領(lǐng)我們進入了文藝和社會歷史學編年史的新時代。1851年,唐寧受米勒德。菲爾莫爾總統(tǒng)(President Millard Filmore)的邀請去改進國會大廈周邊的園藝景觀。但在這個項目完成之前,唐寧便因哈德遜河上的一次蒸汽船事故而遭遇不幸,年僅三十六歲。
唐寧的事業(yè)由他的門徒卡爾弗特·沃克斯(calvert Vaux)繼承。他是被唐寧說服由倫敦而來做助手的。后來沃克斯與弗雷德里克·勞·奧爾姆斯特(Frederick LawOlmsted)合作,共同設計了擁有寬闊草坪的紐約中央公園(1858年),以及擁有一些較小草坪的城郊景觀,如伊利諾伊河濱,馬里蘭州的薩德布魯克公園等。斯坦福大學的校園景觀亦是由他們所設計。沃克斯與奧爾姆斯特延續(xù)了唐寧的設計風格,并秉信“住宅小區(qū)沒有能比一塊保持良好的草坪那樣可以給人帶來如此之大的吸引力和美感。”
唐寧的這部作品很快傳播到了當其出版時還不屬于美國的很多地方?,F(xiàn)今草坪已經(jīng)遍布四處,這本書的傳播實際上提升了整個園林景觀產(chǎn)業(yè),或者提升了與之相維系的產(chǎn)業(yè)鏈:美國每年在草地方面開銷約400億美元,并且在學術(shù)方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在馬薩諸塞及俄亥俄州立大學等學校獲得草地管理學方面的學位?,F(xiàn)今,草坪已經(jīng)是園林景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很難想象它曾經(jīng)是被某一個人發(fā)明出來的。
這項成就也為景觀類書籍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傳統(tǒng)。反對者開始批評這種通過大面積種植草坪以達到廣闊如天鵝絨般效果的做法,以及為達到這種效果所需要消耗的大量人力。這些評論家們?nèi)韵胍嵏?50年的園藝史,他們幻想著美國的街景回到唐寧時代的樣子:滿覆苔蘚、矮樹叢,或者野草。
在組成美國草坪的大部分草種中幾乎沒有本土產(chǎn)的??纤{草是從歐洲和北亞引進,百慕大草來自非洲,結(jié)縷草則引自東亞。這些被稱作草皮草種的草在植物學上具有兩性,他們可以通過草籽進行有性繁殖,也可以通過側(cè)向散布進行無性繁殖。但是對草地的修剪實實在在地去掉了其有性繁殖的可能性。從園丁的角度來看,其結(jié)果是濃密厚實的綠草墊;而從草本身的角度去看,其結(jié)果是使其永遠處于植物的青春期。接二連三的修剪使這些植物被迫返老還童,批評家米歇爾·波爾曼(MichaeI POIIan)就這樣寫道:“為什么要修剪?草坪要通過自然的繁衍和死亡來凈化,不用擔心美國人不喜歡這樣的草坪?!?/p>
英國的貴族們大概在十八世紀早期就開始種植草坪。早年人們采用兩種方法修剪草坪,土地所有者可以放牧食草的牲畜比如羊群,當然還要雇個牧羊人,或者派出一隊揮舞鐮刀的仆人。到了1830年,格羅斯特郡的一個工程師艾德溫-比爾德·巴登(EdwinBeard Budding)帶來了第三種選擇——“一種割草的機器”。巴登的發(fā)明使修剪草坪更加高效廉價,并且至少對于制造這種新式割草機的生產(chǎn)者來說非常有利可圖。機械化的趨勢在繼續(xù)。1870年美國發(fā)明家愛德華·麥圭爾(Elwood McGuire)發(fā)明了創(chuàng)新輪式設計的輕量化割草機。到了1885年美國制造商每年制造超過五萬臺割草機。1893年第一臺蒸汽割草機申請專利,不到20年汽油動力的割草機便投入市場。1922年,更為高效的動力割草機甚至宣稱,這臺機器的擁有者“先前需要雇兩到三個人來割草,現(xiàn)在一個人就能做到這些事了?!?/p>
草坪令人賞心悅目,并在文化上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在唐寧的時代,由仆人負責修剪的草坪象征著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存在:除了富人之外誰還能擔負這種無意義的奢侈?當機械化割草機使中產(chǎn)階級的郊區(qū)居民也有能力剪裁他們自己的草坪時,草坪的象征意義便喪失并且轉(zhuǎn)化成另一種含義——草坪成為其所有者提供其社會義務的標志:“一塊保養(yǎng)良好像毯子一般的綠地是該居民作為好鄰居、好市民的標識。”“草坪的狀況道出了其所有者的個人價值?!薄澳芡晟频乇pB(yǎng)草坪的人是值得信賴的?!?/p>
隨著時間的流逝,任何人都可以保養(yǎng)好一塊草坪的事實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所有人都應該保養(yǎng)好草坪的理念。美國的許多社區(qū)都采用了“除草法令”,要求所有院落都須按照統(tǒng)一的標準進行維護。住房擁有者們總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不能遵守這樣的規(guī)則而接到罰單,甚至有時候會因此與警察爭吵。就在去年夏天,猶他州一名七十歲的寡婦戴上手銬進了班房,因為她聽憑她的草坪被曬焦。她在博客世界迅速成了名人,被稱為草坪女士。
從總體定義上來說,草坪是非自然的。隨著美國草坪保養(yǎng)的民眾化,草坪變得更加人工化了。
草坪的草種有四季循環(huán),它們在適宜的條件下生長迅速對于寒季草種如肯塔基藍草來說春天最適宜,而對于溫暖季節(jié)的草種如百慕大草則是夏季。而在其他季節(jié)里,它們則生長緩慢。在生長緩慢的時期,草色變得灰暗,如果天氣干燥,則會變得桔黃。1909年,德國化學家弗里茲‘哈勃(Fritz Haber)研究出了合成氨水的方法。這項研究被用于生產(chǎn)炸藥并正好趕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另一種用途則是制造合成化肥。根據(jù)觀察,重復使用合成化肥會加速草種的生產(chǎn)周期,從而中和草種本應有的榮枯交復的季節(jié)循環(huán)。草坪維護公司嗅到了潛在的財富,開始兜售四季常綠的主意。
在四十年代隨著除草劑的發(fā)展,對草坪更嚴格的控制變成了可能。在人工除草是唯一選擇的年代,鏟除一片草坪的雜草被認為是無望的,大部分草坪養(yǎng)護指南都會勸告不要進行這種無謂的嘗試。而新的除草劑則使園丁們可以通過簡單的噴灑除去他們不想要的植物。
非常遺憾的是,除草劑不僅殺死蒲公英,也會殺死一些對草坪有益的草種,比如固
氮三葉草。為了掩蓋這一損失,這些被化學品根除的植物通常會被描述為草坪的敵人,“雖然曾被認為是最好的草種,現(xiàn)今大多權(quán)威認識認為三葉草草場比一塊野草叢生的草地好不到哪里去?!币槐局改鲜謨赃@樣描述這一變化。
化學處理使更綠、更純的草坪成為可能,而這種草坪如同單一品種種植的農(nóng)作物一樣在面對害蟲時更加脆弱,而當蟲害產(chǎn)生的枯草斑點如襯衫領(lǐng)子上的紅唇印般顯現(xiàn)時,所能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加入更多的化學品。第一種廣泛噴灑的殺蟲劑砷酸鉛會導致砷和鉛的殘留污染;接下來的兩種殺蟲劑是DDT和氯丹(chIordane)。當它們被發(fā)現(xiàn)有毒害作用時,殺蟲劑二嗪農(nóng)和毒死蜱都對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毒害作用開始使用。在《綠色美國》雜志上,草坪被比作“把居民當作幾內(nèi)亞豬來做化學品試驗的全國性試驗場”。
化學草坪的風險并不僅由其擁有者來承擔,同時也危害著企圖在其上生存的生物。雨水和灌溉將化肥沖八小溪和湖泊,這些富營養(yǎng)物質(zhì)會使藻類繁盛,從而在水中形成“死亡區(qū)域”。曼哈頓居民也許不種植草坪,但他們引用上游而來的含有化學物質(zhì)的飲水。幾年前,多倫多開始禁止使用所有的殺蟲劑和除草劑,因為這些殺蟲劑對人的健康有威脅,特別是對兒童。
雖然不是有意為之,蕾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于1962年出版的著名作品《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總被引用為第一部反草坪運動著作。在她關(guān)于美國不分青紅皂白使用殺蟲劑的研究中,卡森很快從幕后被推向前臺。
“自動割草機被安上了噴灑殺蟲劑的裝置,這種裝置會在房主操作除草機時噴灑殺蟲劑的煙霧?!笨ㄉ粲醯?,房主們需要對這種潛在的危險性有清醒的認識,因為那些制造商并不關(guān)心他們是否獲知這些信息,“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廣告片中所描摹出的家庭幸福場景——父親和兒子正在微笑著準備噴灑化學藥劑,而幼小的兒童和狗正在草坪上追逐嬉鬧。”
恰恰在卡森寫作《寂靜的春天》的時候,密爾沃基城的年輕母親洛麗奧多(LorrieOtto)決定將其前庭草坪變?yōu)槟翀?,一天當她正在地下室洗衣服時,一隊工人在未和她商議的情況下剪了她的草坪。奧多開始宣講反對人工草坪的言論,并稱其為“貧瘠”、“單調(diào)”、“丑惡”、“浪費”。她的言論引發(fā)了1979年那場被稱為全國首次大眾反草坪的運動。
作為代表,卡森和奧多提出了主要的反草坪觀點:化學品毒害、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資源的損耗、強迫的美學一致性。與此同時,他們接受人工草坪內(nèi)在的道德理念,只是將其顛倒了過來——與原來修剪草坪作為表示房主為好鄰居的說法相反,卡森和奧多認為,一塊經(jīng)過良好剪裁的整潔的草地恰恰表明房主不在乎他的鄰居。
“如果這塊草坪大到你無法用一臺小型手推式割草機進行修剪的話,那么我就認為這草坪是一個惡魔”,奧多說道,“一個真正的惡魔?!?/p>
但那些盡職盡責的市民們究竟應該怎么做呢?如果一個房主接受種植草坪是不道德的觀點,那么又該用什么來填充他的前院呢?
一些關(guān)于草坪的替代方案開始浮現(xiàn)。米歇爾·波爾曼在他的《第二自然》(SecondNature)一書中提到將部分或者全部的草坪換成花園。相反地,薩拉·斯坦(Sara Stein)則在《諾亞的花園》(Noahs Garden)中提倡“非花園”的概念實質(zhì)上允許草地自由生長。園藝學家大衛(wèi)·本納(David Benner)則鼓吹用苔蘚代替人工草坪,他本人擁有一個一英畝的“苔蘚花園”。
當然,簡單地提倡換掉人工草坪又會重新帶來麻煩。美國人工草坪的主要問題是其遠離了本身的定位:園藝景觀并不應該承擔那么多概念四季常綠、處處常綠。最近,美國航天局資助的一項研究表明,包括高爾夫球場在內(nèi)的美國人工草場已經(jīng)占地數(shù)千平方英里幾乎是整個紐約州的大小。同一項研究亦表明,這個紐約州一般大小的人工草坪中的絕大部分都種植在了不應該種植的地方。為了保證這個國家所有草場得到良好的灌溉,平均每人每天得用掉兩百加侖的水。根據(jù)環(huán)境保護局的另一項獨立的評估,美國現(xiàn)今幾乎三分之一的住宅用水都用在了景觀綠地灌溉之上。
北東郡是美國少數(shù)相對適合種植草坪的地區(qū)之一。在那里,現(xiàn)代工業(yè)化草坪被一種類似于1840年時期的草場所替代,那時除草劑甚至噴灑裝置都還沒有被發(fā)明出來?!吨匦略O計美國綠地》(Redesigning the American Lawn)一書中將這些草場稱為自由草場。自由草場是由那些自然播種的草種組成,包括:蒲公英,紫羅蘭,矢車菊,繁縷,菊花,棕眼蘇珊,鵪鶉果,加拿大五月花,各種三葉草,車前草,晚櫻草,燈心草,木燈心草,還有那些一般不生長于人工草坪的草種,如金雀花,甜春草,蒂莫西牧草,鴨草,燕麥草,狐尾草等。
自由草場仍需要修剪不過更適合手推剪草機但很少需要灌溉,如果還有必要灌溉的話。由于沒有化學品的“輸入”,所以如果枯草斑出現(xiàn)并擴大的話,則會迅速被雜草所填滿。而在《重新設計美國綠地》一書的作者們看來,這些應該被稱作“低矮闊葉植物”而非雜草。
反人工草坪運動由興起至今已幾十年。那時數(shù)以千計的美國家庭挖開自家的草坪,引進野草、牧草或者種植蔬菜,而在同一時期教百萬美元又被投入到建設新的人工草坪之中。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隨著房地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美國每年以幾乎600平方英里的速度建設人工草坪。
反人工草坪運動之所以失敗,一個最簡單的解釋是當人們習以為然時,任何改變都是困難的。人們被期望著種植人工草坪,而這種期望又有著自我加強的特性。對于開發(fā)商來說,人工草坪是最簡單的提供景觀的方法。人工草坪也許是浪費和毀滅性的,甚至是有毒害作用的,但確實是最方便的。
這也許就是美國人工草坪最終的舞臺。一開始草坪是特權(quán)的象征,逐漸發(fā)展成為價值分享的代表,最后再伴隨著反草坪運動的衰退而內(nèi)化為人們難以揮去的習慣。那幅父親除草之后手捧著啤酒欣悅地欣賞自己工作成果的著名廣告場景,在現(xiàn)今的許多社區(qū)里都還只是個美好的構(gòu)想。照顧草坪就如同做飯以及孩童看護一樣,正在日益外包化并成為一份普通的工作。
如果唐寧回到我們的世界,他會怎么看待我們的草坪?想來,我們那整潔干凈的草坪會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但他很難不察覺到其中的自相矛盾。唐寧不僅是園藝景觀的熱心者,更是對其中的教化作用尤為熱心。他要求他的讀者改進自家的前院不僅僅只是為了他們自身的振奮和愉快,也是為了更廣大的大眾利益。修剪齊整草坪的房主成為鄰居們爭先模仿的對象,而這種簡單精致的榜樣將把那種“粗俗的鄉(xiāng)村”型態(tài)轉(zhuǎn)變?yōu)閮?yōu)雅和美觀。我們現(xiàn)在雖然擁有了比唐寧所能想象的還要平整和柔軟的草坪,但我們與“美好和渾然天成”的關(guān)系卻依然緊張。如同反草坪主義者所描述的,美國的人工草坪反映了很多市民社會的問題。投入草坪建設的土地數(shù)量仍在增長,同時更多的水、化學品以及化肥投入到其保養(yǎng)維護之中。這可不要最終證明我們所關(guān)心的這些事實際上是我們根本沒花心思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