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是座男人山

李泉森

1

趙大山想念他生活了72年的、秦嶺深處的那個叫作紅巖圈的地方。他思念那座爬滿青滕的安著柴門、棍窗的小木屋，還有那撒著歡兒、成天在他腿邊蹭來蹭去的黑金和紅玉。

他過不慣城里人的生活，一天坐了吃、吃了睡，成天把門鎖著。來人敲門，還要先從貓眼洞里向外看，是熟人才準許進來。即使是一墻之隔、門戶相對的鄰居，也老死不相往來。人就像入了冬的黑熊一樣，成天蝸居在洞穴中。在屋里蝸的時間長了，只能打開窗戶，站在陽臺上伸伸懶腰，看看太陽。

還是紅巖圈好哇，那座小木屋才是他的家。紅巖圈的山水養(yǎng)人啊。早上起來，打開兩扇柴門，清涼清涼的清新空氣撲鼻而來，山雀嘀哩嘀哩地滿山叫著。端著面盆到門前水流清澈的小溪邊蹲下身子，捧幾捧清亮的泉水洗臉漱口，臨了再喝上幾口，沁甜沁甜的。淙淙的溪水不間歇地流著，巖下的深潭里長娃娃魚、沙棒子魚、白條子魚，還有鱉，想吃了去放“箥箥魚”。那年修堰挖沙子，幾個小伙子在龍王潭挖了一桶鱉，誰想吃誰拿。

可城里哪能和紅巖圈比呀，用的水要從水表里流出，要錢不說，可那水怎么也沒有紅巖圈的水好喝，城里人糟蹋錢哪。那次兒子請客去食堂吃飯，上了一個鱉湯，要280塊錢，說是野生鱉，真是胡日鬼。

城里人吃菜就更不用提了，兩塊錢一斤的蔥，稱桿子一翹，買蔥人馬上就去掉一根大的，換上一根細的，文斤文兩的。蘿卜還要一塊錢一斤，不還價。咱紅巖圈的人吃蘿卜好的中選好的，還削皮，其余的都喂豬。

紅巖圈的人，每家都有一大塊菜園子，秧蔥抿蒜，種四時疏菜，吃新鮮瓜果，吃不完的都喂豬。

城里人怪，吃的也怪怪的，說是要吃粗纖維的綠色食品。綠色食品都是啥喲，趙大山看了，止不住笑出了聲。有些是豬吃的，比如：經(jīng)苕桿子、薺薺菜、旱菜、馬屎旱、水牛子，有些豬都不吃，比如：魚腥草、芥菜、蕨子等，看他們吃的那個香啊，趙大山直癟嘴。

說起吃肉，趙大山心疼得受不了，他是替兒子惜錢呀。10塊錢一斤的新鮮肉，12塊錢一斤的毛雞，每個星期5斤肉、一只雞，也得花兒子上百塊錢。在紅巖圈，每家每戶都喂幾頭豬，一群雞，幾只羊。過年把豬一殺，腌上鹽，掛在火爐上熏干成臘肉。想吃了，取一塊煮熟了，炒上七碟八碗的，痛痛快快地吃一頓。來客了，殺一只雞，打開自己烤的桿桿酒缸，煨一壺，喝得客人滿頭冒汗，那多痛快。反正紅巖圈的人有吃不完的糧、菜、飯。吃剩下的飯菜都喂豬、喂雞，反正吃肉是靠喂豬長的，酒是自己烤的，菜是自己種的，糧食是自己產(chǎn)的。

2

趙大山是一位祖居在紅巖圈里的與秦嶺深處的河川山塬相識相知、與山林和飛禽走獸相存相依的山民。他熟識紅巖圈方圓百里的山水樹林、諸家山民，他能看云飛斷晴雨，聽鳥聲識天氣，能從野獸走過留下的腳印中嗅出它們的棲身地。

早年，他是一位出色的獵人，所以一年四季有野味吃，他的圍獵生活驚險而富有傳奇。

最危險的獵法是炸狐貍。狐貍是一種頗具靈性的極狡猾的野物，但聰明反被聰明誤，它們經(jīng)不起油餌裹著的炸彈的誘惑。

硝酸鉀制成的炸藥稍經(jīng)碰撞就會爆炸。制造炸狐貍的誘餌非常簡單，把羊油和雞油化了，厚厚地涂抹在炸藥的外邊，做成核桃大的丸子，放在山埡平滑的石頭上，等待專走山埡的狐貍的到來。狐貍的嗅覺特別靈，很遠它都能從空氣中聞到雞油的香味和羊油的膻味。經(jīng)不起誘惑的狐貍用嘴一咬，往往頭顱都可能被炸裂。但是，往往也會傷人，因此制炸彈要特別小心，放置在山埡的炸彈天不亮就要取回來。

趙大山還是下套的行家，在野豬和熊經(jīng)過的地方，找兩棵茶杯粗的樹，用力把樹拉彎，用葛藤或粗繩子做好套，把啟動套的一端壓在一個極易撞動的物件上，在套的一旁放一點兒野豬或黑熊喜歡吃的食物，上當?shù)囊柏i或黑熊一旦觸動食物或物件，就會被牢牢地套住。但是套繩往往會被它們用尖利的牙齒咬斷而得以逃脫。

捕獲獵物最簡單的方法是安夾子或下塌板。

安夾子只能夾住野雞、野兔之類的小動物。夾子是用綱絲制作的彈簧控制的，一觸動機關(guān)，夾子“啪”的一聲反彈回來，就會牢牢夾住這些小動物，任它如何掙扎，最終還是逃不掉。

塌板只能塌豬獾、狗獾一類的野物。這類動物個小嘴尖，在貪吃誘餌時拱動或掀動機關(guān)，腦袋就會被重石塌下而死于非命。

最有趣的是打蓬雞。打蓬雞要用媒雞做引子，同時還要分季節(jié)。仲春時節(jié)野雞成雙成對地為自己繁衍后代選好了家園——選一塊小麥地或離小麥地距離很近的地方，因為孵化出小野雞后，初夏新熟的小麥是小野雞最好、最方便、最易得到的食物。這時，一對對快要當父母親的野雞非?？粗厮鼈兊牡乇P，雄性野雞也非?？粗剡@只屬于它的雌性嬌妻，尊嚴地守護著它們的領(lǐng)地和家園。

趙大山早就訓(xùn)養(yǎng)好了一對媒雞（早年撿來野雞蛋，自己孵化養(yǎng)大，保留一雄一雌兩只媒雞）——雄性雞首先就派上了用場。

這雄媒雞在主人的牽引下來到坡地上，在離主人隱蔽得非常好的樹葉蓬附近不停地跑著，“咯咯”地歡叫著。占據(jù)這塊領(lǐng)地的雄野雞發(fā)怒了：“誰敢在我的領(lǐng)地上來撒野？竟敢用歌喉挑逗我的嬌妻？”它豎著頸毛，氣勢洶洶地趕來了。趙大山會在最佳狀態(tài)下扣動獵搶的板機。

秋天，雌野雞在完成了養(yǎng)兒育女的一番功德后開始發(fā)情了，這時，媒雞中的雌野雞又登場了。

雌野雞長著一身和山地表皮顏色差不多的灰毛，極會利用保護色，放媒的獵手則隱敝在距離雌野雞三四米遠的蓬后。雌野雞不會叫，放出來后只會“撲踏撲踏”地扇著翅膀做媒子。

占據(jù)著這塊領(lǐng)地的雌雞怎能忍受別的雌野雞來家門口找自己的丈夫調(diào)情，便會急忙趕來爭斗。近距離的獵手怎能放過這一良機，也有花心的雄性雞前來尋求艷遇的，它們也只能成為獵手的一道菜肴。

冬天是打錦雞的最好季節(jié)。錦雞也叫金雞，雄性錦雞的毛皮非常漂亮（現(xiàn)時一只雄性錦雞標本可賣800元至1000元）。因個小體輕，當?shù)厝税阉薪镫u，即一斤重一只。這家伙非常愚蠢，每到傍晚以叫聲呼喚同伴結(jié)群擇樹而棲，獵人只要聽到它的叫聲就會判斷出它們棲身的所在地，晚上帶上手電筒照著它們用槍打。它們?nèi)簵谝豢脴涞闹l上，睡覺時把頭深深地埋在翅膀下，只要你不搖動它的棲身樹，震耳的槍聲也驚不醒它們。往往一棵樹上棲息著十幾只，甚至幾十只錦雞，你會在幾十分鐘內(nèi)把它們一只一只地全部捕殺。

3

獵取走獸要有好的獵狗。趙大山是養(yǎng)狗馴狗的高手。要培養(yǎng)一條出色的獵狗，首先要選狗，先選兩條靈性的中年健壯的狗交配，然后在這一窩狗仔中選出個大、壯實、頑皮的小狗進行喂養(yǎng)、馴化。

馴化出一條出色的獵狗很不容易，先是要培養(yǎng)它的嗅覺。雖然狗自生就有靈敏的嗅覺。但是，獵狗要能在林子里靠“聞嘮”嗅出野獸的蹤跡。訓(xùn)練獵狗，先要訓(xùn)練它的嗅覺——在它們饑餓時嗅肉的味道，然后把肉拿到遠處藏起來或埋在土里，讓它們?nèi)フ?，找出來就賞給它們吃；再是把各種獵回的野物放在地上讓它們聞氣味，然后把這些獵物藏在樹林里，讓它們追蹤著氣味去尋找，尋找著這些獵物后，把獵物的內(nèi)臟賞給它們吃。嗅覺訓(xùn)練成功后，再訓(xùn)練狗的視覺。大多數(shù)野獸都會隱蔽或靠自然色保護自己，好獵狗必須有特殊的視力功能。訓(xùn)練視力功能是讓獵狗去石頭堆中辨別一塊它熟悉的石頭或一團寫有字的紙等物。當然，每次訓(xùn)練必須要有食物賞賜。其次是訓(xùn)練它們對野獸的攻擊力，先是對不具備攻擊力的野物負傷在逃時，讓獵狗去追蹤、撕咬。然后，論功行賞，哪只獵狗攻擊時賣力，它吃到的野物內(nèi)臟就多些，不去追蹤的不賞賜。再是鍛煉它們的膽量、耐力和奔跑的速度。最后是訓(xùn)練獵狗和獵人之間的默契配合。

獵取走獸是一種團體協(xié)作的生產(chǎn)活動。充當狙擊手的一撥獵人先要根據(jù)野獸留下的足跡判斷它是哪種野獸類；再根據(jù)這種野獸的生活方式，確定它在獵犬的追蹤下所習慣的逃亡路線；然后選擇一個最佳的位置埋伏下來，等待野獸的到來（這撥人叫坐點）。比如野豬走梁（即走山梁）、麂子過砭（即走半山腰）、獐子過河、羚羊跳崖等。另一撥人叫“攆后仗”。這些人每人要拿一把彎刀（在荊棘叢中砍路和預(yù)備砍中彈后還在掙扎的獵物）在后邊催狗。找到獵物時，攆后仗的人要向“坐點”的人報點，比如：“上來了！”“過來了！”“下來了！”提醒坐點人集中精力。坐點人是不能回應(yīng)的，因為獵物聽到答應(yīng)聲就不會按照獵人設(shè)計好的路線自己送上門來，撞在獵人的槍口上了。

獵狗也非常熟悉“坐點”人選中的地方，開始奮力狂追，對獵物圍追堵截，用不停的叫聲向“坐點”的獵人發(fā)出報點，把獵物堵截到離獵人不遠的地方。然后，它們馬上停下來，和獵物保持一段距離，以免獵人射擊野物的散彈誤傷了自己。

“坐點”的獵人也必須同時選好幾個射擊的最佳位置，走獸在疲于奔命時不一定完全按照它們平時的行走路線逃亡，這叫“搶點”。捕殺野獸后，人和獵狗都是論功行賞，其余的見者有份。因此，在分配戰(zhàn)利品時，按規(guī)矩行事，大家既不爭搶，也不推讓，彼此公平合作。

趙大山的兩只獵狗一公一母。公狗一身油光滑亮的黑毛，叫黑金，母狗毛皮深黃中帶紅，叫紅玉。這兩條狗同居一窩，形影不離，既是夫妻也是戰(zhàn)友，看家護院，圍獵追獸，通曉人意，忠于主人。用趙大山的話說，這兩條狗既是他的信用社（沒錢用了，就去賣獵物的毛皮和平時獵獐子后在獐子的肚臍處割取的麝香），也是他的肉食站（那時一個公社有一個肉食站，專供機關(guān)干部每月每人憑票供應(yīng)一斤大肉）。因此，兩條狗就成了趙大山的命根子。

有一年秋天他出去打獵，跑了整整一天，人餓了，就用彎刀砍來一抱黃豆，搬來一抱老苞谷，撿來一些枯樹枝，燒黃豆和苞谷吃?？珊诮鸷图t玉吃不成，狗餓得沒有一點兒力氣了，眼看著天黑了，說什么也不走。沒辦法，趙大山只好和幾個獵人輪換著把狗背著，一步一步艱難地回到家。

4

黑金和紅玉陪伴趙大山走過了他一生中充滿豪情和最為得意的圍獵歲月，最終也送別了他最為喜愛的圍獵生活。

那年秋天，紅巖圈的苞谷剛掛出黑胡子，一群野豬來了。野豬這家伙非常聰明，它們糟蹋苞谷，專選好的吃。它們先用尖尖的嘴巴敲擊苞谷桿子，把臉貼著苞谷桿子聽。如果苞谷桿子在敲擊時左右顫動，就證明苞谷穗子大且重，表明快成熟了，這才扳倒去吃。一夜之間，這群畜牲毀了生產(chǎn)隊40多畝苞谷。時任生產(chǎn)隊長的趙大山眼睛都氣紅了，組織社員護秋收、打野豬。

凡是獵人都知道，一群野豬中最狡猾、最兇狠的是走在最前頭的豬，這領(lǐng)頭的豬叫“頭豬”。打獵最忌諱打頭豬。一是因為頭豬兇狠至死都會對人發(fā)出攻擊，二是群豬會拼命保護它們的首領(lǐng)。因此，平時打野豬，獵人們都只打最后一只或落單的野豬，是不敢打頭豬的。所謂的“一豬二熊三老虎”就是按照野獸對人類的攻擊力來排的名次。但這次就不同了，不打死頭豬，你今天把它們打散，明天、后天它們還會再回來禍害你，甚至害得你今年秋天的苞谷顆粒無收。

打頭豬，膽大心細的趙大山是頭號狙擊手。在紅巖圈，也只有他敢打頭豬。

這天晚上，趙大山和幾名獵手把火槍的藥上足，裝上鋼條（打野豬不能用普通的砂粒散彈，是要在火槍內(nèi)裝上一截小指粗、半寸長的鋼條），分別躲在幾棵大樹上（不能藏在地上，群豬會循聲趕來攻擊獵人），專等野豬的到來。大約晚上9點多鐘的時候，一群野豬在頭豬的帶領(lǐng)下，大搖大擺地走來了。趙大山屏住氣息一數(shù)，好家伙，共23頭。借著微弱的月光，趙大山瞅準走在最前面的野豬扣動了板機，“砰”的一聲悶響，槍聲告訴有經(jīng)驗的獵人，野豬被擊中了，因為空槍的響聲脆而短，擊中目標的槍聲沉悶?？墒穷^豬趔趔趄趄地向前躥了幾步，又站起來了，發(fā)出了震蕩山谷的怒吼聲。原來趙大山所處的位置很高，加上火藥槍內(nèi)的鋼條比散彈重，彈道弧度落差自然要大些，因此，沒有擊中頭豬那顆碩大的頭，只擊中了它的前胯。群豬在頭豬的怒吼聲中循著槍聲瘋狂地向趙大山棲身的大漆樹圍過來。這棵漆樹有水桶粗，群豬用頭撞、身子碰，根本沒法把趙大山弄下來，于是開始用嘴啃樹皮。這可是個危險的信息，憑野豬那一嘴的獠牙，啃倒這棵樹，最多不過半個小時。在這緊迫的形勢下，其它幾個獵手都開了火，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夜間打獵準頭極差（保不準他們的手都在發(fā)抖了）。

趙大山清楚地知道，必須馬上裝一槍藥，在短時間內(nèi)給頭豬再補一槍。這一槍如果不能讓野豬斃命，那么，他的生命也就在今天晚上劃上句號了。于是他迅速裝上藥彈，變換著身形尋找最有力的一擊。

趙大山在樹上鎮(zhèn)定地捕捉戰(zhàn)機。躲在樹下的黑金和紅玉就不同了，它們一前一后拼命地向受傷的頭豬發(fā)起攻擊，它們要舍生忘死地保護自己的主人。它們時而靠前撲咬，時而退后狂吠，狂吠聲告訴主人：開槍吧，我們已離它遠了，您的子彈傷不到我們。

趙大山也很著急。他看見只有紅玉和黑金舍死攻擊時，這頭野豬才抬起頭，野豬抬頭時開槍效果最好，但他又怕傷了狗。紅玉、黑金離開它，它就低下頭去舔自己的傷口，擊斃這頭野豬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樹干已被群豬啃掉了一大半，主人危在旦夕。黑金和紅玉拼死也不退讓了，它們瘋狂地向頭豬攻擊著，發(fā)出一聲聲絕望的哀嚎，乞求主人：不要管我們，開槍，開槍??！

紅玉剛生了4只小狗滿月不久，此時，它已忘掉了自己是位母親，兒子女兒還等待她去撫養(yǎng)。它靠近了頭豬，想以它的力量給這頭受傷的野豬致命的攻擊。

兇狠的野豬豎起了鬃毛，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斷了紅玉的腰……

趙大山憤怒地忍住了大顆大顆的淚水，瞄準這頭野豬的頭顱扣動了扳機。野豬長嚎了一聲，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倒下了沉重的身軀。領(lǐng)頭野豬的長嚎驚散了啃樹的群豬，這群兇狠的家伙霎時作鳥獸散，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趙大山跳下大樹，招呼大家抬回這頭300多斤的野豬，悲憤地抱著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紅玉回到了家。

紅玉的腰脊被咬得粉碎，腸子也流出來了，兩只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身子慢慢地變冷。

這個夜晚，剛強的趙大山抱著紅玉冰冷的尸身，一個人靜靜地坐到了天明，任家里人如何勸說，他都舍不得把紅玉放下。

天亮了，趙大山去溪邊挑來一挑清亮的山泉水，輕輕地為紅玉洗去軀體上的污血，把紅玉外流的腸子從傷處裝進去，用針線縫合好。在自己的房后找了一塊向陽的坡地，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抱來一床破棉絮，把紅玉安放在里邊，又搬來幾塊木板蓋住了紅玉的身子，用潔凈的黃土掩埋了它。

黑金自始至終參加完了紅玉的葬禮，默默地哀悼著它的戰(zhàn)友和伙伴。后來一段日子，它顯得狂躁不安，每天日落時候，它都要到紅玉的墳前去哀號。紅巖圈的人嘆息著：牛馬比君子，畜牲人一般??！

5

秋去冬來。冬天是山民生產(chǎn)勞動最消閑的季節(jié)，除開砍柴燒木炭外，基本上沒有農(nóng)活兒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雪。這天，雪后放晴，太陽照在雪上亮得直刺人的眼睛。趙大山清早去溪邊挑水時，發(fā)現(xiàn)了獐子來溪邊喝水時留下的新新的清晰的腳印。從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判斷，這只獐子個頭不小，體重也不會輕。好久沒有打獵了，自從埋葬了紅玉后，野豬再也沒來搔害過，趙大山也一直對打獵沒有了興趣。今天看見獐子的腳印，勾起了他打獵的興頭，他取下了掛在墻上的獵槍。

黑金看見主人弄槍，仿佛也來了興致，蹭著主人的腿，像是鼓勵自己的主人應(yīng)該走出失去紅玉的陰霾。

趙大山帶著黑金和紅玉留下的4個半大的孩子走進了山林。

黑金以它特有的嗅覺和犀利的目光，順著獐子的腳印悄無聲息地跟蹤著。那4只小家伙，天生就是獵狗的傳承者，雖然第一次出獵，但也煞有其事地學著黑金的樣子，嗅氣味，跟腳印，留記號，一路追蹤著。

突然，黑金停住了，用它的尾巴向4個小家伙發(fā)出了“停止追擊”的信號，目光直視前面不遠處的麥田。

麥田被積雪覆蓋著，在陽光的照射下，化了雪的地方露出了淺淺的鵝黃色的麥苗。餓了幾天的獐子，正在不慌不忙悠閑地啃著麥苗。

趙大山看了一下地形，悄悄地摸到前面埡口的巨石后，這真是個獵殺這只獐子的絕境。如果黑金它們從東邊沖過來，北邊是懸崖，南邊是絕壁，獐子只有向西逃，這巨石前邊兩丈多遠的的一條路就是獐子的必經(jīng)之道，守在這兒真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趙大山埋伏好，向伏在山林高處的黑金打了一個手勢。蓄勢待發(fā)的黑金一聲吼叫，率領(lǐng)4個子弟閃電般地向啃麥苗的獐子撲來。

獐子是一種有靈性的對人和其它動物沒有絲毫攻擊力的草食動物。受驚后它開始東奔西跑，然而在獵狗的追堵下，最終還是無奈地選擇了奔向趙大山埋伏的這條逃亡路線。

黑金見獐子上點了，自覺地停了下來。獐子也認為逃出了危險的地段，一抬頭，看見了趙大山黑洞洞的槍口，急忙轉(zhuǎn)身往回跑，退路已被黑金和它的兒郎們堵死。一邊是懸崖，一邊是絕壁，獐子猶豫了一下，“撲通”一聲，屈起兩條前腿給趙大山跪下了，滿目淚光，絕望地發(fā)出“咔、咔”的哀鳴。

趙大山距獐子不到一丈遠，看到獐子灰白色的毛皮上，那條從鼻子到尾巴尖的顏色直線印在毛皮上是那么醒目。從它那隆起的肚子看，它是快要做母親的獐子了。這一跪，是母親的哀求，是生命的跪拜嗎？此時，他的腦海中映出了自己妻子懷抱嬌兒的笑容和紅玉那時護仔的兇狠，趙大山的心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槍。他喝止了狂吠的黑金和它的兒郎們，怏怏地收獵回家。

從此，趙大山結(jié)束了將近30年的圍獵生活。

6

趙大山有過不幸的婚姻，少年時由父母包辦娶下了紅巖圈劉姓一女子為妻。粗獷的他雖不諳多少愛情，但青梅竹馬的相處奠定了他們?nèi)谌谇⑶⒌纳罨A(chǔ)。先結(jié)婚，后戀愛成了紅巖圈山民們包辦婚姻的普遍生活公式。

結(jié)婚兩年后，趙大山19歲。19歲的他抱上了兒子。兒子命硬啊，先后克死了爺爺、奶奶和母親（其實是山里醫(yī)療條件太差，山民一般的病痛都是靠自己挖的中草藥或民間單方子醫(yī)治）。一個溫馨和諧、飽含著天倫之樂的家就這樣在一年之間變得冷冷清清。趙大山是個漢子，他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厄難壓倒，他既當?shù)伯斈?。白天，他用腰帶把孩子綁在背上參加集體勞動、圍獵，晚上，哄著兒子入睡。兒子在他的背上度過了童年，飽受煎熬的他從此也斷了續(xù)弦再娶的念想。

趙大山日復(fù)一日地在紅巖圈重復(fù)著他的農(nóng)耕生活。他一生積累了豐富的生產(chǎn)經(jīng)驗和經(jīng)營林產(chǎn)品的技術(shù)，終于在包產(chǎn)到戶后派上了用場。田里種什么莊稼，地上種什么菜，上級不管了，還派人到紅巖圈來幫助農(nóng)民培植山貨特產(chǎn)，指導(dǎo)退耕還林，把個趙大山樂得做夢都在笑。

種糧種菜，喂豬養(yǎng)雞，趙大山是行家里手，家里一年四季有臘肉、新鮮蔬菜吃；培植山貨特產(chǎn)，趙大山是把式，人工種天麻、架木耳、興蘑菇、挖藥材，退耕還林，趙大山樣樣都干。頭一年下來，他就收入了兩萬多塊錢。趙大山成了遠近聞名的致富能手，紅巖圈的山民們都搞起了“趙大山式”的庭院經(jīng)濟……

快活歡樂的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趙大山度過了他72歲的生日。兒子說，人活七十古來稀，硬要把他接到城里去住。趙大山住不慣，吃不下，睡不著，說什么也要回紅巖圈。他懷念他曾有過的刀耕火種的青年時代，思念那已被紅巖圈人遺忘了的黑金和紅玉。他常常夢中進出他那兩扇柴門、棍子窗的舊房子，在溪邊洗腳、澆菜，醒來后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做夢都喊著紅巖圈。

孫子問他：“爺爺，你經(jīng)常做夢說要回紅巖圈，紅巖圈在什么地方？”

趙大山說：“紅巖圈在很大很大的秦嶺山中！”

“爺爺為什么要回很大很大的秦嶺山中去呢？”

“爺爺是秦嶺山中紅巖圈里長大的男人。秦嶺山中的男人，吃得肉，做得活，就是不能成天睡，三天不上山，腰都疼了。”

“秦嶺山的男人都這樣嗎？”

“是的，秦嶺山的男人都這樣，秦嶺是座男人山！”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