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林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404000)
概念和概念化作為認知語言學的兩個基礎概念,目前學界對其有諸多的認識(如譚業(yè)升2008;Nuyts 2009)。但這些認識往往過于籠統或抽象,讀者對它們的含義仍感覺模糊。譬如,它們在語言的生成和理解過程中發(fā)揮了什么作用,扮演了什么角色,它們的內在結構和機制以及運作方式是什么?這些問題仍然有待學界進行系統的歸納和總結。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在這方面做一點有益的探索。
按照哲學上一般的定義,概念是人們對事物本質的認識,是邏輯思維的最基本單元和形式(《現代漢語詞典》)。而認知概念實際上是將形成概念的過程置于人類的認知過程中而得到的產物。比如“樹”這個概念,它不僅僅是指一棵棵具體的樹,更是人類在認知能力的作用下,綜合了自然界中樹的各種特征后抽象出的一個關于樹的最本質的表述。再如“賽跑”這個概念,它不指一場場具體的賽跑,而是在認識了賽跑的各種具體特征后,抽象出一個關于賽跑的最本質特征的表述。
概念結構指構成一個概念的概念場景(事件或狀態(tài))的基本框架形式。如“賽跑”的概念結構是由運動員、場地、賽跑過程、賽跑速度、賽跑結果等要素構成的。這幾個要素反過來成為“賽跑”這個概念結構的概念要素。
然而在具體的生活情境中,“賽跑”結構可進行無窮盡的細化,光“運動員”就涉及服裝、鞋子、年齡、種族,等等。在實際的語言表征中,除非有特殊的需要,語言使用者不會去注意并表征運動員的服裝、膚色、頭發(fā)的稀疏、鼻子的直與扁等細化要素。語言表征常常關注的是運動員的人數、運動速度、運動所花的時間及場地等,有時還利用自己的認知能力進行評判,即加上自己的主觀識解。這樣一來,語言表征似乎更多關注的是空間、時間、運動速度及對該運動事件的評估結果,這個過程與概念化密切相關。
Langacker(1999)曾系統地探討過語法系統與概念化。在其專著《語法與概念化》(GrammarandConceptualization)一書中,他從語言理解的動態(tài)過程的角度,從人類的基本認知能力出發(fā),闡述了概念化過程對句法結構的影響。該書基于“以使用為基礎的模式(usage-based model)”,探討深入而詳盡。在吸取全書的主要精神實質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理解,我們嘗試給概念化一個定義:語言中的概念化指語言使用者利用自己的認知能力,在對事件(狀態(tài))進行充分認知的基礎上,將事件(狀態(tài))的概念結構進行提取和抽象,并用符合語法規(guī)范的形式進行語言表征的過程。該定義包括如下幾個要素(過程):
(a) 人類認知能力的終極基礎;
(b) 認知主體運用認知能力對事件(狀態(tài))進行認知;
(c) 認知主體抽象出有關的概念結構;
(d) 進行符合語法規(guī)范的語言表征。
上面闡述的概念化定義實質上也表明了語言概念化的過程。撇開認知能力不談,該概念涉及這一操作鏈:事件結構—概念結構—語言表征。其中,從事件結構到概念結構是以具體的事項為參照基礎,而從概念結構到語言表征,涉及的因素相當復雜,語法制約,包括構式制約都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接下來我們要探討的是,該操作鏈是怎樣在具體的語言生成、語言理解過程中發(fā)揮作用的?語法機制選擇哪些概念要素進入表征系統?
Nuyts(2009)通過對事態(tài)性范疇(quatificational categories of state of affairs)的研究證明了概念化在語法中的作用。事態(tài)性范疇是修飾、語境化或評估事態(tài)的語義范疇,它們形成了具有跨語言共性的系統級階,依次是:實據性>認識情態(tài)>義務情態(tài)>時間>量化體(頻率)>階段體(phasal aspect)>事態(tài)的其他部分。譚業(yè)升(2008)在評析該文時認為:
……這些性征范疇的不同表達手段和對不同交際語境的識解,以及它們在語言使用中共現的認知限定,均表明這些范疇是概念性的而非語言性的——與語言表達和處理相關,但整個級階系統不是語言表達的一部分,而是涌現(emergent)于其中。事態(tài)性范疇的研究表明,概念化在相當程度上是抽象的,非語言性的,不是以感覺為基礎的意象表征(non-visual perception-based imagery type)。
姑且不論譚的這段評述是否是作者Nuyts的原意,我們認為需要在以下幾方面進行商榷:
(a) 這些事態(tài)性范疇首先是基于概念性,然后再表征為語言性;
(b) 整個級階系統不僅涌現于其中,而且確是語言表達的一部分;
(c) 概念化確是抽象的,非語言性的,屬于前句法(pre-syntactic)階段,但卻是句法表征的基礎;
(d) Nuyts列出的這個級階系統并沒有窮盡概念化過程中的所有要件,其排序也與實際語言表征過程不盡相符。
我們認為角色與參照語法(RoleandReferenceGrammar)(Van Valin和LaPolla 2002:49)所列的語法算子更全面地揭示了句法層面的概念化過程中和語言表征過程中需要考慮的概念要件,如圖1所示:
圖1 句法層級圖(Layered Syntactic Structure)
我們首先對圖1中涉及的術語略作說明。該句法樹形圖是角色與參照語法的基本樹形圖,它包括四個層次,最高層是句子(sentence),其下是小句(clause),再下是中心(core),最底層是核心(nucleus),句子左右兩邊與小句并列的是LAP和RDP,分別表示left detached position(左偏位)和right detached position(右偏位),位于中心層左右兩邊的prcs和pocs,分別表示pre-core slot(前中心位)和post-core slot(后中心位),中心包含論元(argument)和核心(nucleus),核心就是句子的述謂(PRED即predicate),箭頭表示“作用于”。右邊方框內的各個語法算子我們稱其為句法概念化要素。世界上各種語言普遍存在的概念要素包括:語力(illocutionary force)、傳信(evidentials)、情態(tài)(modality)、方向(directionals)、狀態(tài)(status)、否定(negation)、時(tense)和體(aspect)。
也就是說,在組織語言表達式的時候,認知主體往往需要考慮這些句法概念化要素,從中選擇一定的要件,確立所選要件的具體值,編入語言表征式,最后構建合法的句子。該句法樹形圖可以較為方便地幫助語言使用者確立句法概念要素值,并最終構建合法的句子,因為該圖表明:
(a) 概念化的進程是可以清楚地展示出來的;
(b) 句子的各個層面均有概念化發(fā)生;
(c) 不同的概念要素作用于不同的句法層次;
(d) 各種概念要素的綜合作用形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們把上面提到Nuyts文中的事態(tài)性評估范疇延展為句法概念化要素,認知主體對概念要素概念化的結果稱為概念化值,如體值、時態(tài)值、語力值,等等,各種概念化值表征為語言形式,形成符合認知主體需求的句法結構。
不過,需要質疑的是,這些概念要件是否囊括了世界上各種語言都可能出現的全部概念要件,是否還有疏漏呢?這個問題尚待深入研究。
為什么選擇角色與參照語法的句法層級圖來探討句法概念化的機制與層次?比較各語法學派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可以發(fā)現:首先,以Langacker為代表的認知語法對概念化的認識只停留于注意(attention)的層面(Jackendoff 2002),采用的術語也多是關于注意層面的,諸如“心理掃描”、“視點安排”、“背景”、“凸現”等等(束定芳2008),無法使我們深入解析句法層面概念化的具體操作進程和細節(jié)。其次,Jackendoff(2002:125)的平行結構(Parallel Architecture)雖然綜合而全面,但對句法各層面發(fā)生的概念化也鮮有闡述。圖2是Jackendoff的平行結構,圖中的箭頭表示界面(interface)。Jackendoff試圖建立一個囊括音系形成規(guī)則、句法形成規(guī)則和概念形成規(guī)則及其相互之間互動而生成語言形式的流程圖,但似乎并沒有交代清楚概念化的具體操作細節(jié),比如,有哪些概念要素參與了句法概念化進程。因此,我們選擇角色與參照語法的句法層級圖來討論句法概念化是因為它既反映了成人(認知主體)的句法生成過程,又印證了兒童語言的發(fā)展過程。
圖2 平行結構(Parallel Architecture)
首先,兒童語言的發(fā)展證明圖1的合理性。根據Tager-Flusberg(2005)的研究,通過測量話語平均長度(mean length of utterance,MLU),發(fā)現兒童語言的發(fā)展經歷了單詞句、雙詞句、三詞句及至完整的句子。單詞句階段大致相當于核心層(nucleus)及其平行的ARG(argument)。比如兒童早期用一個單獨的語音(可能朦朧不清)或一個手勢表示它要吃奶,要某個玩具,等等。發(fā)出的這個音(當然護理者(care-giver)能弄明白其所指),如果是名詞性的,就是argument,如果是動詞性的,就是nuclear。及至到了雙詞句階段,兒童將兩個詞組合成雙詞句,其間的語義關系很復雜,如“bye-bye baby,Daddy bear,eat it,read it,see boy,Mommy dimple”,等等。雙詞句仍屬于核心和論元階段,比如“eat it,see boy”等的結構是PRED+argument,Mommy dimple的結構是Argument(Mommy)+(PRED)+argument(dimple),其中的PRED是隱含的,可能是milk或feed等意思。
當兒童的句子主謂齊全的時候,就進入中心(core)階段;如果主謂賓齊全且語法完整,甚至學會了使用環(huán)境成分(即用peripheral表示的邊緣成分,如“he went to the library yesterday”中的“yesterday”),這時兒童語言進入了clause階段;如果語法系統更加嚴密且能夠進行語用調節(jié),如可以根據焦點和重心的變化對句子進行焦點化或主題化處理,這時兒童的語言進入了sentence階段。
因此圖①的四層次清楚地展示了兒童句法概念化發(fā)展的完整階段,兒童從概念化核心概念開始,到概念化邊緣概念,再到用語法規(guī)范和語用調節(jié)表征復雜完整的概念。
Ernst(2002)在討論副詞的層次時,認為不同類的副詞作用于事件的不同層次,事件的層次分成:
speech-act>fact>proposition>event>specified event
最右是特定事件層,往左是事件層,再往左是命題層,再往左是事實層,最左的是言語行為層。為簡單起見,我們將該層級圖分成兩部分:客觀層和主觀層??陀^層包括特定事件層和事件層(即后兩層),主觀層包括命題層、事實層和言語行為層(即前三層)。認知主體往往先在客觀層面對事件進行概念化,進而過渡到主觀層面。
具體到不同的語法范疇,客觀層又可細化為對體、否定、趨向和時態(tài)的概念化,主觀層可細化為對情態(tài)、傳信、狀態(tài)和語力等方面的概念化,客觀層語法算子作用于事件的客觀層面,主觀層語法算子作用于事件的主觀層面,如圖3所示:
圖3 句法層概念化的層次與機制
3.2.1 客觀層概念化:體、否定、趨向、時態(tài)
學界對體的各種不同認識中,Krasimir(2000)的理論值得重視。與Comrie(2005)經典的體定義不同,Krasimir(2000)認為體是:
(a) 英語類語言的體應該從演算(computational)的角度去識解(explicate);
(b) 跨語言證明體有兩種表達形式,演算機制合成體(compositional aspect)和動詞詞綴體;
(c) 演算機制合成體與動詞詞綴體呈映像關系(mirror image)。
這里所謂的演算,指的就是概念化進程。一個句子的體值首先在動詞上體現,因為動詞本身具有自己的情狀特征;然而,當認知主體在概念化過程中發(fā)現動詞的情狀特征不足以表達句子的體值時,就會在句中加入語法體標記來演算(computation)調節(jié)體值;如發(fā)現第二步還不足以表達所需要的體值時,就會在句中加入副詞和/或在主語或賓語名詞前加上限定成分(包括冠詞和數詞、量詞和形容詞等),最終演算出一個準確的體值,如:
(1) 他讀了好多書。
認知主體意欲表達一個“讀書”的事件,他/她發(fā)現動詞“讀”的情狀類型是活動型(無界),與自己所需要的體值不符,于是用體標記“了”(有界性)來調節(jié),接下來他/她發(fā)現自己仍然需要一個無界的體值,于是又加入形容詞“好多”。也就是說,整個句子體值的合成經歷了三個階段:
無界情狀動詞(讀)→有界完成體值(了)→無界延續(xù)體值(好多)
可見,一個句子的體的概念化往往經歷一個比較復雜的過程。體的概念化體現為評估、演算、合成體值的三個階段。尚新(2008)則用“體義相交理論”將這個演算過程一以貫之,大意是時間的體值是體標記(體)和動詞的意義(情狀類型)和名詞限定語的限定義(義)綜合作用的產物。
否定算子的位置與動詞謂語十分靠近,它的轄域涵蓋整個動詞謂語,如:
(2) a. He can not go to the movie.
b. He hadn’t done the homework yet.
(2)a中的“not”否定的是“go to the movie”,(2)b中的附綴否定“n’t”否定“done the homework”。對(2b)而言,我們認為,認知主體的腦中先存在一個完成的事件“done the homework”,然后再對之進行否定,也就是說否定概念化至少經歷了兩個階段:
事件狀態(tài)→否定事件的狀態(tài)(包括已概念化的體值)
也就是說,否定算子“后發(fā)制人”,將已概念化的體值給以否定。
趨向算子是類似于漢語的“來、下來、去、上”等半虛化的表趨向的動詞性成分,表示動作的方向,與動詞的關系十分密切。趨向算子的虛化程度在不同語言中差異較大。英語中的趨向義用介詞和副詞表示,如“to,towards,up”等;在漢語中,趨向動詞統一放在趨向補語的位置,具有部分體的含義。在概念化過程中,趨向義應該比否定先行概念化,因為趨向表達式位于否定的轄域之內,如:
(3) a. He did not go to the theatre.
b. 小二還未把菜端來。
(3)a中的“not”既否定了動詞“go”,也否定趨向介詞“to”;(3)b中“未”既否定動詞“端”,也否定趨向動詞“來”??梢?認知主體往往先概念化趨向義,然后再概念化否定義。
Comrie(1985:9)對時態(tài)的基本認識是:
...all clear instances of tense cross-linguistically can be represented in terms of the notions of deictic center, location at, before, or after the deictic center, and distance from the deictic center.
可見,跨語言的材料證明,時態(tài)的表達必須以一個指示中心(deictic center)(也即參照點)為依托,估算其前后關系或遠近距離,該過程就是時態(tài)的概念化過程。絕對時(absolute tense)是以太陽等宇宙之物為參照中心,相對時(relative tense)是以認知主體心目中的某個參照點(如講話時間等)為參照中心,完成對時態(tài)的概念化過程。如:
(4) a. 她是昨天請的產假。
b. The earth rotates around the sun.
(4)a中的“昨天”以講話時間為參照點,使用參照時態(tài);(4)b是以宇宙中無垠的時空為參照點,表達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在概念化的順序上,時態(tài)后于前面討論的體、趨向、否定,后三者只與事件(狀態(tài))本身相關,不需要任何參照物,而時態(tài)卻需要參照物。兒童語言習得的材料Verhagen(2005)也證明該結論的可靠性,內在原因也是時態(tài)的參照特性的不確定性。
3.2.2 主觀層的概念化:情態(tài)、傳信、狀態(tài)、語力
顧名思義,“主觀層”是與認知主體的主觀心理活動密切相關的層面,包括情態(tài)、傳信、狀態(tài)和語力等概念要件。我們認為還應加上交互主觀化(intersubjectivity),原因詳下。
正如Palmer(1986)和Nuyts(2009)所述,情態(tài)分義務(deontic)情態(tài)和認識(epistemic)情態(tài),前者表達能力、允許等范疇,后者表示主觀評價等范疇,比如:
(5) a. You can recognize him at the meeting.
b. You can do the homework in one hour.
(5)a中的can表示能力,當然能力的判斷是講話人做出的,與講話人的主觀心理層面相關;(5)b中的can既可表允許,又可表能力??梢?義務情態(tài)和認識情態(tài)的界限往往模糊不清。情態(tài)成分高于事件本身,純粹與認知主體的概念化(評估)相關,因此與動詞謂語的界限分明,語法化程度不高,多用詞匯形式(如情態(tài)動詞)表達。在具體的概念化過程中,認知主體對事件的體、時態(tài)、趨向和否定的概念化完成后,提出自己的較為主觀的認定和看法,這時情態(tài)成分就進入了概念化進程。
傳信(evidentials)是對事件(信息)的來源進行認定的范疇(Aikhenvaid 2004:1),跨語言的差異很大,語法化程度各異。諸如英語中的“It is said,they say,evidently,self-evidently”等都可表達傳信義。漢語中有詞、詞組、句法格式、話語標記、插入語、復句等(陳穎2009:1)。傳信范疇與動詞謂語的關系較遠,概念化的順序靠后,但語言表征的順序往往靠前。關于概念化順序與語言表征順序的錯位,3.2.4節(jié)將詳述。
狀態(tài)(status)指的是句子內含的一種從已然(realis)到未然(irrealis)的語義連續(xù)統(semantic continuum)(Van Valin和LaPolla 2002:41),與認知主體的主觀認定密切相關,在很多語言中用比較明確的語法算子來表達。
語力也就是言外之意(illocutionary force),是言語行為論的一個重要概念,與主觀層的概念化密切相關,在層次上處于最外層。當認知主體完成事件及主觀化后,進行語言表征,然后通過一定的語氣(包括語氣詞和句式的選擇)進行“包裝(packaging)”,聽話人通過這種語言“外殼”感知到相關的言外之意即語力,然后完成言后行為(perlocutionary speech-act)。
3.2.3 主觀化與交互主觀化
上面闡述的主觀層概念化,與語言學上的主觀化密切相關。學界對主觀化的定義頗不一致,略舉三例。
Langacker(1999)表述為:“Subjectification is a shift from a relatively objective construal of some entity to a more subjective one”(主觀化指的是人對物的識解從相對客觀的角度到相對主觀的角度轉變)”。
沈家煊(2001)的表述為:它(主觀化)指的是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對這段話的態(tài)度、感情和立場,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痕跡。
Trougott和Dasher(2002:96)認為:“In our view, if subjectification occurs, some lexeme L is semiologically enriched, resulting in explicit expression of the newly semanticized subjectivity(在我們看來,主觀化出現時,某些詞素邏輯語義變得豐富,導致新語義主觀化的顯性表述)”。
Langacker的定義強調從客觀識解到主觀識解的過程,沈先生的定義強調語言中的“自我痕跡”,Trougott和Dasher的定義強調主觀化是客觀表述的豐富形式。三種定義均表明:客觀概念化過程是客觀識解的豐富過程,主觀概念化過程是主觀識解的豐富過程,都是認知主體在語言中留下的痕跡。不論與動詞謂語關系最密切的體范疇(體是對事件進程的識解),還是句子最外層的語力“包裝”,以及處于體和語力之間的其他范疇,無不是認知主體和語言使用者在語言中留下的“主觀痕跡”,差別在于痕跡的強度大小不一。
Verhagen(2005:1-19)認為,交互主觀化(intersubjectivity)指的是“對認知狀態(tài)的共同管理(mutual management of cognitive states)”和“采用他人的視角(taking another’s perspective)”。我們認為,交互主觀化預設著主觀化,主觀化越強,交互主觀化就越強。試比較:
(6) a. He succeeded.
b. He succeeded at last.
(6)a主觀化成分少,只是傳達有關的信息;而(6)b中的“at last”是強主觀化成分,表明“他的成功”來之不易,給人的印象深刻,除了傳達相關信息外,還表明了講話人的態(tài)度。引發(fā)的交互主觀化也不相同:聽話人聽了(6)a,可能只是頷首微笑,表示知道了;而聽話人聽了(6)b,可能會做出較強的反應,甚至會共同感嘆“He’s great!”或者“He’s wonderful!”。像(6)b這類站在對方的立場共同推進事件(話語)進展的過程,就是典型的交互主觀化。
3.2.4 概念化與語言表征的錯位和概念化值的可取消性
概念化完成后,進行語言表征卻遵循不同的順序規(guī)則。具體說,概念化的順序與語言表征的順序基本相反。主觀層的概念化值首先用語言形式來表達,然后才用語言表達客觀層的概念化值。主觀化和交互主觀化值往往放在句尾,可見概念化程序與語言表征程序是一種錯配的關系,如:
(7) It is said that he will have been away next Friday.
(7)中的“it is said”表傳信,下轄后面“that”引導的分句;分句中的“will”表情態(tài),下轄時態(tài)“have”和體“been”,如果在句尾用升調,就可以引發(fā)交互主觀化。按照上節(jié)的闡述,概念化的順序應該是(>表示先于):
體>時態(tài)>情態(tài)>傳信。
然而,用語言來表達時卻完全遵循相反的順序(>表示先于):
傳信>情態(tài)>時態(tài)>體。
概念化值的可取消性(defeasibility)表現為先概念化得到的值被后概念化得到的值取消,具體表現為:
(a) 否定概念化值取消體值和趨向值(見3.2.1節(jié));
(b) 主觀層面概念化值取消客觀層面概念化值;
(c) 交互主觀化值取消主觀化值;
(d) 強語力值取消弱語力值。
(a)已在4.2.1節(jié)闡述,不贅。(b-c)可通過以下例子說明:
(8) a. He has done a lot for the people.
b. It is impossible that he has done a lot for the people.(情態(tài))
c. I doubt he has done a lot for the people.(傳信)
d. He has done a lot for the people, hasn’t he?(交互主觀化)
(8)a內含已經概念化的體值(been),時態(tài)值(has),是一個合乎語法規(guī)范的句子;但(8)b中的認識情態(tài)成分“impossible”和(8)c的傳信成分(doubt)均可取消;(8)d中的“hasn’t he”期待對方做出回應的反意疑問,實際上是希望對方站在講話人自己的立場,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應,是相信還是懷疑,等于是將“He has done a lot for the people” 置于疑問的境地,取消(至少是暫時)已經客觀概念化了的值。
(d)通過古漢語的連用語氣詞來說明(楊永龍20:198)(>表示位置先于):
焉>而已>耳>也>乎/邪/與>哉/夫。
在這個層級序列中,前四個屬于陳述語氣詞,“乎/邪/與”屬于疑問語氣詞,“哉/夫”屬于反問/感嘆語氣詞。一個句子往往先用“也”類肯定性的陳述語氣詞結句,然后用疑問語氣詞提問,最后用反問語氣詞引發(fā)交互主觀化,每往前一步,都取消前一步的概念化值。如:
(9)至曰:“然則王者多憂乎?”文王曰:“我王者也夫哉?”(《國語·晉語》)
(9)中的“也”表判斷,“夫”表疑問,“哉”表反問,“夫”取消用“也”標記的客觀概念化值,“哉”取消單純的疑問而表反問,強烈要求對方認同(自己的立場),引發(fā)強烈的交互主觀化。
本文在比較了認知語法、Jackendoff的平行結構對概念化的認識和處理的基礎上,選擇角色與參照語法的句法層級圖來揭示句法層面概念化的機制與層次,從而使我們對概念化有更為深刻清楚的認識并幫助我們走出學界對概念化的籠統認識,從而具體到各種語法算子的評估、演算和合成。本文認為,句法層面概念化即是認知主體對各種語法算子的值的估算和確定,并用語言形式進行表征的過程。
一個尚待解決的問題是,作為人類最基本認知(概念化)基礎的空間概念很少(或幾乎不)被概念化為語法算子,而多用詞匯形式之一的介詞來表征,這是為什么?這個問題還有待深入研究。
附注:
① 體這個概念來自于斯拉夫語。在斯拉夫語中,動詞的完整體(perfectivity)與非完整體(imperfectivity)之間具有明確的標記,甚至還有更細的下位分類(Krasimir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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