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空 也
天黑下來了
夜的幕罩罩住無限遐想:看不見秋風(fēng)的影,杏葉昏然落下,涼了一片心境
是該冷了,鐵凳無人入座。星星閃爍夢里
改寫的歷史與改寫的命運(yùn)在湖的邊緣閃動,柳絲并不細(xì)說
一個人與兩只天鵝對話
你餓了嗎?向往有頓美麗的晚餐嗎?
可我手里什么都沒有,光光的粗粗的黑手伸來
你啄了一嘴,又一嘴,還有點(diǎn)兒疼,像從我心上搶走了什么?
哦,我想起來了——曲頸高歌的美麗,翩翩起舞的場景,美麗的湖泊,裝著人間的夢
人間的夢與人間的歌,此刻也靜下來了。靜得就像這湖秋水,沒人打擾
饑餓的天鵝,像饑餓的人一樣,渴望有什么東西充饑
看你的樣子,并非是餓了
肥肥的,胖胖的,哪像那些精瘦的天鵝展翅于天
你的野性全被豢養(yǎng)而消失,真是人的悲哀!
想到這,我左手握住的詩卷,一下滑落,被湖中黑黑的天鵝搶食……
沉寂了許久,總找不著一個方向突圍
煉獄的苦,將黑夜熬成燈,圍著生命的火取暖
潛伏的詩人,與情感糧食金錢無關(guān)
淡忘了事故,剩下些溫情,黑古隆咚釘在墻上,為苦澀的文字尋求住處
夢說:跟我來吧
越過死了的野草和枯了的叢林,拐進(jìn)一個山彎,此處,最適合你,進(jìn)去吧
進(jìn)去吧
深深的遲疑和重重的沉思
猛地,極度呼吸,吶喊
空曠,啞然無聲。誰能投來一根稻草,拉起詩的魂體,旋轉(zhuǎn)洞中
有了這一感覺,飛突旭日之上
鮮亮無比
你,捕捉到了新詩的突圍,在曙色進(jìn)屋的剎那
他手中的風(fēng)箏,始終不能放飛,或許是無風(fēng)的緣故,或許本來就不是放風(fēng)箏的時節(jié),他仍然放著,反反復(fù)復(fù)放著,一心要將那龍的風(fēng)箏放上天。
我們從南方而來,來到這個一人也不認(rèn)識的城市邊緣,唯一認(rèn)識這位放風(fēng)箏的老者。說認(rèn)識,只是我們心中的托詞,我們連招呼也未打,只是默默注視他:
他,七十開外吧,戴副墨鏡,走路顫顫巍巍,一遍又一遍地扛著風(fēng)箏,在我們面前來回走了幾遍了,風(fēng)箏也放了幾遍了,就沒一次放上天。
我們?yōu)樗锵А2恢麖溺R片后面看到兩位陌生人在為他鼓勁加油沒有?相信他沒注意到我們。
他還在那里堅持著他心中的夢想。
我對我的詩友說,我發(fā)現(xiàn)了詩意,他卻覺得很普通,眼光一時沒落到詩上。
詩人與普通人就一件事而言,誰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東西,誰就獲得了靈感。
我相信:我獲得了靈感。原因在于,我們面前的長者不是一般的平常人,他在無風(fēng)的時候放著的不是手上的風(fēng)箏,而是心靈上的風(fēng)箏。
更何況,他還是一位瞎子!
一懷的蔚藍(lán),此時睡了
睡在母親的懷里。那摟著的臂彎,一摟就是500年,從未動過,也未伸過,癡情地?fù)u著心愛的寶貝
頭發(fā)白了,星光亮了
睜開眼睛,總是裝著神秘的故事:睡去和醒來,都把人間迷惑
特別在5月,頭上的紗巾被暖陽揭下,裙邊撒野著五彩繽紛的花
藍(lán)色的孩子呀,歡快地唱著歌,向四面八方的田疇跑去
留下無數(shù)的寂寞,被飛燕銜著,輪番啁啾去木屋歇息
晚霞笑紅了臉兒
紅松舉起了星燈
在詩潮澎湃的時候
一懷的蔚藍(lán)
睡在母親的懷里:很香
四合院,被歷史的鐵鏟一一鏟走,連同高大的銀杏和熱熱鬧鬧的溫情,一起消失在樓宇之中
像走了的老人,留下些殘存的相片,供人在以后的時光中回味
我們的鐵門與他們的鐵門,大熱天的,遭遇了寒流,彼此關(guān)得特緊,生怕甲流感破門而入
孤寂的老人,無人與其說話,只好與鳥說話
淡淡的,喚起一波柔情,從耳膜中穿過,心坎里穿過
電梯戛然而止,嚇得他手中的鳥兒暈了過去
陽光紛紛下墜。透過玻窗,從前的驚奇,空中倒立
心跳,正在加速
來不及用文字修飾這里的尖叫和擁擠
四合院,已被歷史的鐵鏟一一鏟走,連同高大的銀杏和熱熱鬧鬧的溫情
這些年,樓越爬越高樹越看越矮,那些低矮的舊房,像過時的駝背老人,一天天從眼皮底下默默消失
仿佛一代代人,不經(jīng)意就變換了模樣
我們的房子,用一生的積蓄,換來遮風(fēng)避雨的幸福和城市的美麗
川流不息的車,像無數(shù)的螞蟻,從樓與樓的縫隙間爬行
沒人留意:晚上的燈火,像條條小河,心上流過,匯成遙遠(yuǎn)的星海
月光下的影子,折射玻璃上
像長長的巨手
掏別人的腰包
且理直氣壯,喜氣洋洋
瘋狂的窮人,不斷罵娘,豁出老命也要買(搶)一套樓房
鋼筋水泥長出的竹筍,不管怎么拔節(jié),也擋不住“星空”的虛幻
羞愧難言,月亮很少露臉,藏進(jìn)故鄉(xiāng)的云里,不瞅樓頂人的長嘆
不眠的夜喘息的樹不停的噪聲,以海的方式吸納
漆黑的夜,有那么一只眼睛,在記憶的回波中,緊緊盯著輪回的蒼茫
沒一句話,卻有無限心語,在松濤中纏綿
野草枯了,黃葉落了
一切生命都進(jìn)入冬眠
被遺忘被冷落的故事已在千里之外,但那只眼睛,黑洞一般懸掛森森的壁上,吞食最后的勇氣和力量
你逃不了了。真的逃不了了
有那么一只眼睛,閃著兇光,朝你逼來
跌倒,爬起,散了架的骨頭在嘰嘎聲中重新復(fù)原,直往前沖
那只眼睛立刻又溫柔下來
把她虛張的聲勢收回原處
竊竊晃動,不由牽制你的神經(jīng),慢慢步入她設(shè)置的暗河,淹沒無仁的瞳孔
從未見過格?;ǖ奈?,來到藏區(qū),聽到歌聲里飄來的格?;?,特別不同,心就自然醉了。
比喝過青稞酒的后勁來得快些——我向往的就是那一刻——把我的詩歌也灌醉。
迢迢千里,我終于來到了雪山下。
虔誠地向老阿媽打探:格?;ㄊ鞘裁礃幼??
老阿媽笑笑指指遠(yuǎn)方,像夢——很美!很漂亮!
我猜想:那就是她少女時的模樣,裝點(diǎn)了草原,裝點(diǎn)了美境——雪山,到了每年夏季都要把她最新最漂亮的裙子曬出來,曬在群山腳下,她放著牦牛,唱著情歌,一定要把雪山的臉兒唱得通紅,大醉。
我當(dāng)然相信她的話。
她在細(xì)細(xì)打量著我,詭秘地說,想尋找夢中的格?;ò??先生。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承認(rèn):我一直在尋找夢中的格桑花,因?yàn)樗谖业南胂笾刑懒耍〉傁佑行┠:磺?,以致患疑:她到底像什么花呢?/p>
老阿媽說,走,兄弟,扶你上馬。我在她的帶領(lǐng)下,朝貢嘎山腳走去。
大老遠(yuǎn)的,我看到了夢中的格?;?,大片大片裝點(diǎn)雪山的夢,也裝點(diǎn)我和老阿媽的夢——她不是詩歌的意境能寫出來的——更不是歌聲能唱出來的——她是實(shí)實(shí)在在從卵石縫中長出來的,圍繞心中的夢想生長。
阿媽呀,紫色的格?;?!
醉了我心中永久的情歌!
前面,一個拾荒的女人,坐在三輪車的后面,猛蹬腳踏,手把方向,直往前沖
背影是那樣的嬌小,衣衫是那樣的陳舊,一張紗巾緊裹著頭,仿佛一個飄動的符號,讓人回味
原來,北方的三輪車是人從后面蹬著走的,南方的三輪車是人從前面騎著走的,差別好大
誰省力誰不省力不得而知
但我想:南方的人力三輪車在大街小巷穿行肯定比北方的人力三輪車行駛起來要方便得多,利索得多
這是我邊行走邊思考的新發(fā)現(xiàn)
不過,那個騎三輪車的小女人一溜煙從眼皮底下消失了,留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久久不能忘懷
仿佛猛抬頭看見的一朵白云,詩意般從我思想的領(lǐng)空飄過
不過,在我的身后,又浮現(xiàn)一個南方的拾荒女人,騎著三輪車,搖著清脆的鈴當(dāng)從背后駛來,我的左邊和右邊擁擠的自行車、電動車、行人、私家車,一個挨一個,將她夾在中間,水泄不通,那些車上的瓶瓶罐罐,紙盒紙板,破銅爛鐵,書報雜志,所有生活的廢棄品,堆得比她還高,讓我看不見她的身影
不知是她身上的狐臭還是她車上的惡臭,使我捂鼻閃開
北方拾荒的女人與南方拾荒的女人,巧妙疊加一起,竟把我夾在錯覺中間,不自覺為她們的生存環(huán)境讓路
陽光,柔柔的溫暖的從窗前穿入,仿佛不經(jīng)意的歲月靜靜地悄悄地從心上走過
為這愜意的森林,和她懷里的小木屋,帶來意外的驚喜和探望
只是一瞬,扇動自由的翅膀和敏感的觸須
一只蝴蝶,白色的,潤眼般停留在他方正的被子上,如一朵花,綴在草地上,美了一個甜蜜溫馨的日子
他沒瞅著?;蛟缫蚜?xí)慣。
可就這點(diǎn),美麗的城市無法企及,打開天窗,有多少翻飛的蝴蝶入夢?
想著。屏住呼吸
一股自由的秋風(fēng)吹了進(jìn)來,夾著森林特有的味道,把詩意的大門打開
為他靜守的夢想和孤寂,為我輕盈的飛來和短暫的停留
暫且圓了一個難以割舍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