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陰鏗的獨特心境和藝術(shù)特征

內(nèi)容摘要：陰鏗是南朝后期重要的山水詩人，他擅于描寫游宦漂泊中的景物，其作品風格清新灑脫，藝術(shù)筆法圓融細膩，已開唐詩氣象。本文將依據(jù)其人生經(jīng)歷和詩歌作品，重點分析其獨特心境和藝術(shù)特征。

關(guān)鍵詞：明幽清麗 江湖心情 漂泊

梁末飄零

陰鏗是軍人子弟，陰鏗的父親叫陰子春，官至梁朝左衛(wèi)將軍。陰鏗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擔任梁湘東王（蕭繹）的法曹參軍。在愛好文學的蕭繹手下當差，陰鏗自然少不了附庸風雅，因此這時間陰鏗寫了不少的唱和詩歌。他在《和登百花亭懷荊楚詩》一詩中寫有兩句“落花輕未下，飛絲斷易飄”，寫出了一種微妙感覺，似是寫景，實是寫情，通過描寫落花和飛絲的那種輕柔殘弱的狀態(tài)，蘊含了一種細膩纏綿的深情，寫得很是精妙。

陰鏗后被任命為故鄣縣令，沒過多久，侯景之亂爆發(fā)，陰鏗離任回京，作有《罷故鄣縣》：“秩滿三秋暮，舟虛一水濱。漫漫遵歸道，凄凄對別津。晨風下散葉，歧路起飛塵……”離別是在秋天的傍晚，陰鏗辦完了離職手續(xù)，往岸邊走去，冷風一飛，樹葉飄零，臨間岔路揚起浮塵。去路漫漫，陰鏗最后回首了一番故鄣縣城，隨即登上了一艘小舟，離開了這一片承載了自己許多理想的土地。在煙波浩渺的河海上，小舟是如此渺小。在蒼茫無垠的世界里，陰鏗感覺自己如此渺小。他對未來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將去往哪里？

此時的京城已經(jīng)是亂軍的天下，剛剛才到京城，陰鏗就被侯景叛軍所擒， 后經(jīng)故人相救，陰鏗僥幸逃脫來到了江陵蕭繹那里。

554年底，西魏攻陷江陵，梁朝統(tǒng)治宣告滅亡，555年春不愿接受偽職的陰鏗，南下嶺南投奔刺史廣州蕭勃，蕭勃不久戰(zhàn)敗被殺，斷了念想的陰鏗正式入陳，擔任陳鎮(zhèn)南將軍歐陽頠的司馬，后與陳朝新貴侯安都相交。

淡淡憂愁

侯安都先是被任命為都督江吳二州諸軍事、征南大將軍、江州刺史。后又在平定王琳中立有大功，權(quán)勢如日中天。

侯安都發(fā)達后，大肆招攬文人武將，陰鏗也投入其府中，依附于他。侯安都是始興曲江人，但是一直遠宦于外，擔任南徐州刺史期間，因想念故土，于是登高臨遠，遙望故鄉(xiāng)，并做了一首詩抒發(fā)情懷。陰鏗隨即也做了一首和詩《和侯司空登樓望鄉(xiāng)》：

懷土臨霞觀，思歸想石門。

瞻云望鳥道，對柳憶家園。

寒田獲里靜，野日燒中昏。

信美今何益，傷心自有源

第一句作者寫道了在晚霞鋪滿樓閣的時候，他登上了高臺，懷揣著渴望回家的心，遙望臨近故鄉(xiāng)的石門縣，天空不時掠過飛鳥，作者多么羨慕它們可以自由地飛回家，而臺閣旁邊的柳樹多像是老家門前的。這時候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被收割完了，留下空蕩蕩的大地安靜而寂寥，農(nóng)民開始放火燒田，飛升的煙塵籠罩了太陽的光輝，想來自己的故鄉(xiāng)的人們也在這樣忙碌。這里優(yōu)美而忙碌地景色確實不錯，但是畢竟不是故鄉(xiāng)，想到這不禁讓人更加傷心?！靶琶馈边@一句化用于王粲的《登樓賦》中的“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整首作品在平靜的敘述中夾雜著真摯的鄉(xiāng)愁，意境清麗而悠遠。

陰鏗曾經(jīng)經(jīng)歷戰(zhàn)亂，目睹過山河破碎、生靈涂炭，再加上現(xiàn)在又去國離鄉(xiāng)，寄人籬下，難免在詩中寄予了很深的情感。只是這情感躲藏在清冷的風景之中，非常的含蓄和曲折。但正因為感情的似有似無、難以捕捉，恰巧給人了一種朦朧含蓄的意趣。

例如《開善寺》：

鷲嶺春光遍，王城野望通。

登臨情不極，蕭散趣無窮。

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

棟里歸云白，窗外落暉紅。

古石何年臥，枯樹幾春空？

淹留惜未及，幽桂在芳叢。

作者先是從整體上感受風景，鷲嶺指代的是建有佛寺的大山，大山之中春光普照，萬物更新。站在野地里眺望都城，條條大路是那么敞亮筆直，城墻建筑是那么宏偉高大。作者登高臨遠，俯視大地，不禁思緒翻滾，逸興如飛，微風一吹，頓時感覺到渾身瀟灑通暢，舒服極了。

陰鏗接著又詳細記錄了山中的特色景物：歡快的鳴叫著黃鶯，飛進了山中人家的庭院。美麗的鮮花被清爽的下山之風，吹得枝頭亂顫，于是一陣花香襲來，讓人聞到了不禁沉醉。山頂之上的佛寺云霧繚繞，一朵潔白的云似乎飄進了佛屋之中，讓人感到無比的靜謐神圣，而佛寺的窗外，片片紅葉墜落，讓人不禁心醉神迷、黯然神傷。這四句看似平淡無奇，但是細讀卻可看出作者的精心設計。這四句描寫，不僅有動靜的結(jié)合，色彩的對比，更有情感的變化，因此顯得色彩斑斕、張力十足，足見作者高超的藝術(shù)概括力和表現(xiàn)力。

接著作者筆鋒一轉(zhuǎn)，由輕快明麗的寫景，變?yōu)榍f重而深情的思索，山中那塊斑駁嶙峋的古石是何年臥在那里的，那株不會發(fā)出嫩枝的枯樹又經(jīng)歷了多少個春秋。人生如夢，歲月無常，自己何嘗不是像它們一樣飽經(jīng)風雨、倍受零落，生機早不復存在了。

作者最后從迷人的景色回歸到現(xiàn)實，同它們告別，山中盡管美麗但是自己無法停留，更無從去親近深山之中的那悠遠的掛樹了，詩人是反借《淮南小山·招隱士》中的“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等句子，來表明自對脫離塵世、隱逸獨居的羨慕。

天嘉中，侯安都因為驕橫跋扈，被陳文帝定為叛黨，設計處死。而陰鏗作為其普通的文人幫閑，受到了陳文帝的寬大處理，沒有追究其責任，而是改任為始興王（陳伯茂）府中錄事參軍。

陰鏗后來在陳朝又陸續(xù)擔任了招遠將軍、晉陵太守、員外散騎常侍，后在任中去世。

江湖心情

陰鏗一生飽經(jīng)戰(zhàn)亂動蕩，數(shù)次變換領導，所以人生軌跡充滿了漂泊與遷移，但是其不凡的生命感懷與人性光輝，也是在這樣的逆境中顯出的。陰鏗和何遜一樣善寫羈旅之思和自然風光，美學風格也都接近清淡典雅，但稍有差異的是，何遜的情感表達顯得更加細膩，而陰鏗的意境展示則更顯開闊。endprint

比如《晚出新亭》：

大江一浩蕩，離悲足幾重。

潮落猶如蓋，云昏不作峰。

遠戍唯聞鼓，寒山但見松。

九十方稱半，歸途詎有蹤。

這首詩開篇便用浩蕩的江水，比喻濃烈的離情別緒。用壯麗的景色，刻畫纏綿的情緒，有剛有柔，和諧統(tǒng)一。江面潮起潮落，天空云卷云舒，遠方的山峰朦朦朧朧，耳邊的鐘鼓若隱若現(xiàn)。來處已遠，去處亦遠，來去的中間，是茫茫的等待與愁思。詩歌的整幅畫面，有濃有淡，有虛有實，頗有幾分《寒江孤征圖》的韻味。

另外一首《五洲夜發(fā)》，陰鏗則寫得更加簡練傳神：

夜江霧里闊，新月迥中明。

溜船惟識火，驚鳧但聽聲。

勞者時歌榜，愁人數(shù)問更。

標題便直接將時間地點事件告訴了我們，開篇兩句對仗工整，營造出一種開闊悠遠的意境來。江水湯湯，霧色茫茫，一輪新月，皎潔天上。江山相遇的船只，依稀可辨的便是寂寥的漁火，周圍一片沉靜，偶爾傳來海鷗的鳴叫。撐船人不時喊出愉快的勞工號子，而船上的旅客則夜不能寐，不時地詢問時間。讀這首詩讓人想到了唐代張繼的那首名詩《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陰鏗的這首詩的已經(jīng)很接近唐詩的藝術(shù)水平了。

在短短的篇幅里，在有限的字數(shù)里，作者卻能寫出不同景物的神韻，以及不同人物深刻的心理特點來，安排有條不紊，刻畫傳神，足見其深厚的藝術(shù)功力。

陰鏗另有一代表作《渡青草湖》：

洞庭春溜滿，平湖錦帆張。

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

穴去茅山近，江連巫峽長。

帶天澄迥碧，映日動浮光。

行舟逗遠樹，度鳥息危檣。

滔滔不可測，一葦詎能航。

作者前四句主要寫水，青草湖和洞庭湖相連，所以作者才把青草湖稱為洞庭湖。作者游覽時，正值春天，枯水期已過，青草湖湖水滿盈可愛，波光粼粼。一碧萬頃的湖面風平浪靜，上面的舟船張帆起航，一副祥和安靜的畫面。三四兩句，作者又給這一寧靜的畫面增添了香氣和美色，洞庭湖煙波浩渺得益于眾多支流的匯聚，其中最有詩意的便是沅水和湘水，沅水流經(jīng)桃花盛開的地方，給洞庭湖帶來了美麗的艷影，而湘水流過的地方，杜若正在飄香，所以湘水也將浸染香氣的流水傳遞給洞庭湖。這兩句傳神靈動，寫出了春天的色香味來，顯得明艷而甜蜜。

五六兩句過渡到青草湖周邊的景物，寫到了洞庭地穴、道教圣地茅山以及氣象雄偉的巫峽，描寫角度一下得到擴展。而七八兩句更是縱觀洞庭，寫出了其博大和恢宏。洞庭湖水面遼闊，蔓延天邊，碧綠的湖水和蔚藍的天空在遠方交接在一起，更讓人感到天地浩蕩、宇宙無限。明媚的陽光，照在萬頃湖面上，頓時波光粼粼，浮光千里。此情此景是何等的色彩絢麗、壯美無比。

為了達到更好的表現(xiàn)效果，陰鏗下面兩句又從細節(jié)上去映襯青草湖的廣闊。青草湖湖面是如此的寬廣和平靜，以至于遠處的舟船仿佛一個個小黑點，掛在它后方朦朧的樹影上。以至于擅飛的水鳥，在水上飛到半途，都要在舟船的欄桿上歇息。

洞庭的水如此浩蕩洶涌、深不見底，想要渡江是多么困難呀。詩人反用了《詩經(jīng)·河廣》中的“誰謂河廣，一葦杭之。”一句，表現(xiàn)了對洞庭之水的敬畏與震撼，另外也蘊含了對紛繁世事和黑暗政局的隱憂。

陰鏗是陳朝詩人，但是詩作卻較少沾染當時盛行的宮體詩的浮華艷麗，筆調(diào)清淡，意境開闊，被后人稱為開初唐一代詩風。其工整的對仗，傳神的描寫，多為后代文人效法學習。

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評論道：“陰子堅詩聲調(diào)既亮，無齊、梁晦澀之習，而琢句抽思，務極新雋，尋常景物，亦必搖曳出之，務使窮態(tài)極妍，不肯直率?！?他認為陰鏗寫作嚴謹、追新求奇，而且講究韻律和字句，正因為如此，陰鏗的詩作受到了“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詩圣杜甫的推崇。杜甫曾說自己“頗學陰何苦用心”，他還評價李白的詩“往往似陰鏗”，可見杜甫對陰鏗的重視和尊敬。

參考文獻

[1]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2]聶石樵.魏晉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趙以武.陰鏗與近體詩【M】.黑龍江：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介紹：彭勛，商丘醫(yī)學高等專科學校文藝教研室教師，主要從事文學賞析、人文修養(yǎng)課程的教學和科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