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意大利的伍迪?艾倫”的南尼?莫瑞蒂,其自編、自導、自演的《兒子的房間》于2001年榮獲了該年度的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眾多電影評論人認為,在這部影片中莫瑞蒂一改以往詼諧機智的藝術風格,轉向以溫情的畫面、樸實的對白以及簡單的情節(jié)來構造他的藝術世界。在《兒子的房間》里,莫瑞蒂首先勾勒出他心目中的“完美家庭”形象,給觀眾帶去了海市蜃樓般的幸福,然而在影片下半部中這份幸福突然斷裂。面對這份斷裂的幸福,莫瑞蒂與劇中的主人公們共同參與彌合斷裂的幸福這一課題,最終為觀眾指出了一條有價值的出路。
莫瑞蒂在電影中探索“家庭”的意義由來已久,“莫瑞蒂的主人公有著一條明顯的發(fā)展軌跡:開始時努力尋找核心家庭的替代,或是獨身且自足,或是生活于公社中;隨后是尋找一個完美家庭;最終是在《兩個四月》中建立起一個真實的家庭?!?[1]而在《兒子的房間》里,莫瑞蒂真正勾勒出他心目中的“完美家庭”形象。
影片中,喬萬尼(莫瑞蒂飾演)作為一家之主,是一個心理醫(yī)師,妻子寶拉在出版社工作,優(yōu)雅而知性,夫妻間保有初戀般的熱情,膝下有一對乖巧的兒女:念中學的兒子安德烈,?;@球隊的女兒伊琳娜。喬萬尼生活井然有序,熱愛跑步,關心家里的每一個人,他無疑是這個家庭的幸福中樞,通過愛和信任讓家人時刻感受幸福。
生活中偶爾的煩惱,對喬萬尼一家來說毋寧說是他們幸福生活中的小插曲。影片一開始,兒子被同學檢舉偷竊公物,這個意外的煩惱對喬萬尼來說,只是加強父子感情的潤滑劑。影片中,喬萬尼與兒子毋寧說是一對父子,不如說是朋友。莫瑞蒂正是以這種相互信任和平等意識構建了“完美家庭”的結構,這是相異于意大利傳統(tǒng)家庭的結構,父親不再是家庭權利的中心,而是責任的中心。喬萬尼關愛妻子,時常到妻子工作處看望她,體貼溫存;喬萬尼可以與兒女們建立朋友般的關系,經常與兒子一起去跑步,為女兒的比賽加油助威,與妻子一起輔導他們的功課??粗鴨倘f尼一家的生活,我們無不為之感動,心生羨慕。
在影片的上半部,導演成功地勾勒了一個“完美家庭”的幸福形象,如果不是一場災禍突然的發(fā)生,我想喬萬尼一家將永遠生活在海市蜃樓般的幸福之中。但是現實生活中人所要面臨的煩惱,不僅僅都像兒子玩偷竊游戲的那么容易解決的,它還可以是親人的突然離世這樣讓人痛徹心扉的悲劇。
影片的下半部中,兒子在海中溺水這突如其來的悲劇撕裂了這個“完美家庭”的幸福,這種斷裂給了喬萬尼一家致命的打擊。而借助于幸福的斷裂,莫瑞蒂在影片中考驗著這個家庭的堅固與健康。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導演隱含著對中產階級關于幸福家庭的批判意識,雖然批評不露痕跡,卻暗含警示。眾多影評人在分析這部影片主要基于哀悼的角度,但衛(wèi)西諦認為:“影片的核心部分應是莫瑞蒂扮演的心理醫(yī)生對自己的身份和生活的反省” [2],我認同這一觀點。影片中可以明顯地看出,喬萬尼的幸福感完全是建立在他那個“完美家庭”上,這無疑是一場冒險之舉,因為幸福并非只關乎家庭,它關乎身邊的所有人。遭遇命運的不測,其拯救之道存于眾生之中。
喬萬尼的心理診所設在與家相隔的房間里,在心理診所里,喬萬尼面對的是患有各種心理疾病的不幸福者,而在隔壁卻是他的完美家庭。一墻之隔的兩個世界構成了極具反諷意味的格局。診所里病人向喬萬尼尋求解脫痛苦的藥方,但他沒有能力提供,病人也只是按照慣例接受所謂的治療。當然也有病人提出抗議,指責喬萬尼沒有真正地去理解他人,是個冷漠的人。然而這并不對診所隔壁的幸福家庭構成影響。喬萬尼只需走出診所,家庭的幸福就撲面而來,病人的痛苦即已關閉在門外。喬萬尼確實沒能理解病人的苦楚,他關心的只是自己或者他的家人。而這種以家庭幸福作為他人生幸福源泉的信念,在兒子安德烈突然離世之時轟然崩塌。
喬萬尼一家在兒子過世后,陷入在痛苦的泥潭中無法自拔。困境中的喬萬尼開始反思他與兒子在一起的生活。兒子前女友一封突如其來的來信啟發(fā)了喬萬尼。兒子曾有過戀情,這讓一家人都感到意外,因為他從未提及過。于是,喬萬尼才認識到自己并沒有真正地了解過兒子,以至于打開兒子的房間,里面的一切都對他來說是陌生的。當我們重新審視喬萬尼一家的幸福生活時,那份幸福值得懷疑,也許我們只是表層的幸福所遮蔽了。生前的兒子其實并沒有向家人袒露心扉,就像他隱瞞偷竊行為一樣。兒子的房間無疑在影片里具有象征寓意,它是幸福家庭所忽略的角落。對于這個角落,喬萬尼一直像對病人們那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以無法理解兒子的生活。因此我們可以說,導演所要呈現是那些生活褶皺里隱藏的東西,這才顯出生活的本質來。
我們知道,喬萬尼面對喪子之痛時,他試圖將苦難的內在化來擺脫困境,但這無疑是徒勞的,他不光腐蝕自己,而且腐蝕了與家庭成員和病人的關系。妻子寶拉一直嘗試與他人溝通來尋求解脫痛苦,而喬萬尼卻一味封閉自我,結果讓自己變得更孤獨瘋狂。喬萬尼走出陰影的關鍵因素就是他在妻子、女兒以及兒子的前女友的幫助下最終開始接受遭遇的本身以及與現實的和解。特別是兒子前女友安蓮娜的突然造訪,給沉悶的喬萬尼一家注入了希望。喬萬尼也借此得以打開自己的心扉,接受了現實的悲劇。在護送安蓮娜和她朋友去法國的路途之中,喬萬尼一家的關系重新回到了幸福的軌道。影片的結尾處,清晨的海灘上,喬萬尼、寶拉以及女兒雖沒有擁在一起,而是獨自散步,但我們可以看出壓在他們身上的悲痛已出現消散的跡象。
可以說,喬萬尼接受生活的肯定態(tài)度是解脫痛苦的基礎。但是“借助這部影片,莫瑞蒂似乎想要提醒他自己和我們,肯定的態(tài)度并不意味著生活中就沒有矛盾和悲劇。” [3]但是,生活中的矛盾和悲劇雖然依舊存在,但莫瑞蒂還是指出了這么一條拯救之道:勇敢正視這些矛盾和悲劇,包容它們,因為它們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出,導演在這部影片中還告訴了我們:家庭所構筑的幸福,雖然在命運面前經常顯得無奈與絕望,但是它確實是幸福之源,為生存帶來理由。
[1][英]馬齊耶斯卡,拉斯卡羅利著. 夢與日記:南尼?莫瑞蒂的電影.穆青、聶陽陽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1頁。
[2]衛(wèi)西諦著.未刪的文檔.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8年:第252頁。
[3][英]馬齊耶斯卡,拉斯卡羅利著. 夢與日記:南尼?莫瑞蒂的電影.穆青、聶陽陽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