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的是中文,工作在報社,不滿足于那些少有新意的所謂的新聞,于是便寫雜文;偏偏又趕上了上個世紀那段雜文的黃金時代,于是便難免要對雜文情有獨鐘了。
其實這不過是嘗試雜文寫作的開始,而種子卻在那個非常時期播種下了。尤其尚在懵懂之時,總以為魯迅的偉大是因為他寫了雜文,而別人之所以沒有偉大是因為他們寫的不是雜文。后來才知道,那非常時期的非常雜文,不過是非常之人的非常之說罷了,當真不得。眾多雜文作者非但沒有躊躇滿志,甚至極少人生坦途,便是佐證。即便在當下,雜文與雜文作者,亦被視作另類,報以“白眼”。不但很多報紙上的雜文專欄不見了蹤影,就是文學評獎、文學研討、“文官”講話,也是鮮被提及。
但是,一個人一旦在一條路上走得久了,便很難易幟,即便是苦海,也難以回頭。盡管崎嶇,但畢竟這條路上,同行者大都是心懷坦蕩的正人君子,而少見阿諛奉承、齷齪邪佞之徒。僅此一點,就足可聊以自慰了。更何況,能夠與那些讓我心儀的閃爍思想光芒的大家一路同行,更是人有此樂,夫復何求?
過去總以為,雜文就是針砭時弊,于是便一窩蜂地去搶熱門話題。但是,由于自己思維并不那么敏捷,寫東西缺乏靈氣,又多不自信,所以每有所感,總是思之再三,即便寫出后,也不敢立刻出手,總想沉淀一下再拿出來。于是往往馬后炮,人家早已議過,熱點已經降溫,你再來炒冷飯,讀者早已沒了情緒。
于是便另辟蹊徑。
蹊徑在哪?宋人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說:“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憋@然,這蹊徑就是下苦功、下笨功,不去急功近利。于是便一頭鉆進故紙堆中,去讀書、去學習、去思索,去尋找沒有時效也不熱點的話題。
這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因為世界之大,作家之多,要想找到人家沒有議過的話題,其實很難。結果常常是人家早都議過,只是你孤陋寡聞,不知道罷了。然而即便如此,也無大礙,雖有巧合,實屬偶然,只要是你自己獨立思考,就一定會有新意,對人便會有啟發(fā)。
我過去編報紙,現在編雜志,常有喜歡文字的朋友寫些游記送來。這些人因出行方便,大江南北、奇山異水,多有涉獵。甚至國外觀光,都如家常便飯。讀得久了,我發(fā)現,游記原來可分為四個層次:一是見到就寫,平鋪直敘,流水賬式;二是挖點史實,加點佐料,蜻蜓點水式;三是有所選擇,有感即發(fā),淺嘗輒止式;四是有所感悟,深思熟慮,標新立異式。
過去因交通不便,人們難以出行,許多美景,只要你如實寫來,即便是流水賬,讀者也會有身臨其境之感。漸漸地,人們手頭寬裕了,旅游不再是少數人的專利。所以,你看到的他也看到,你再如實寫來,他便沒有耐心去讀了,他要讀他沒看到的東西。再漸漸地,看不到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于是他便要讀他想不到的東西。如果你想到的都是他想到的,那他為什么還要讀你的東西呢。又再漸漸地,沒想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少了,于是他便要讀他想到的和你想到的有哪些不同,而且還要看這不同究竟有道理還是沒道理。如果你說的沒道理,沒新意,他不會服你,甚至不屑一顧;如果你說的入情入理,那他不但贊佩你、欣賞你,你以后的文章他都會找來讀讀的。
其實雜文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提筆就寫,湊湊熱鬧,這是雜文的第一個層次;引經據典,老生常談,這是雜文第二個層次;有所思考,但乏善可陳,這是雜文的第三個層次;而深思熟慮,語出省人,這是雜文的第四個層次。
應該說,這第四個層次的雜文寫起來并不容易,要省人,必先省己。所以,這第四個層次的文章十幾篇甚至幾十篇中能出現一篇,就足可以聊以自慰了。更何況,屈原的“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時代早已不復存在,現在無論哪一個人,都會自以為清醒得很,輕易不會相信別人的說辭。所以,要讓醒著的人去省,其寫作者該有多大的功力、多深的省啊。
雜文常被稱為匕首和投槍。但是我想,除了可做成匕首和投槍之外,雜文也還是可以做成藝術品的,讓人去收藏和珍惜,讓人去品味和把玩。
作者漫像 / 楊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