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蘇曼殊的“自戕”

王文娟

摘 要: 蘇曼殊的一生富有傳奇的色彩,在生命的后期他用“自戕”的形式結(jié)束了極其短暫的一生。本文從蘇曼殊的生平、身世、政治思想與佛教思想等方面,透視蘇曼殊“自戕”的內(nèi)在原因。

關(guān)鍵詞: 蘇曼殊 自戕 原因

“自戕”一詞出現(xiàn)在1912年3月蘇曼殊《答蕭公書》一信中,文中寫道:“亡友篤生曾尼不慧曰:‘此道不可以之安身立命。追味此言,吾誠不當(dāng)閑愁自戕也!”[1]P241考證此信的寫作背景即辛亥革命失敗后,革命呼號銷聲匿跡,革命詩人置身于花酒叢中唱詩互和。柳亞子《壬子暮春送曼殊東渡》寫道:“紅燈綠酒幾旬醉,海水風(fēng)天萬里行。正是陽春舊三月,櫻花叢里訪調(diào)箏?！庇秩缰T宗元《楚倉招飲未赴戲柬一詩并寄曼殊日本》:“豪雋嬋娟雜座中,晚歸惜少一樽同。海東老衲還相念,消受桃花扇底風(fēng)?！碧K曼殊作為南社成員之一,內(nèi)心的閑愁是來自自己對政界的失意,蘇曼殊與當(dāng)時的南社文人一時沉溺在紅燈綠酒間,用狂食濫飲疏解內(nèi)心的閑愁,放縱自己、戕伐自己。

我認(rèn)為蘇曼殊英年早逝,除以對當(dāng)時政治的失望,還歸于他短暫生涯中的坎坷,因而種種遭遇讓蘇曼殊產(chǎn)生對個體生命的隱憂。

一

根據(jù)柳無忌先生所作《蘇曼殊年表》[2]P303,蘇曼殊生于1884年,1918年卒于上海光慈醫(yī)院,享年三十五歲。羅建葉在《曼殊研究草稿·小序》中說:“他真可以說是人間最近的一朵很美麗的奇花;便論他的生涯的短促,和遭際的坎坷,也可謂薄命如櫻花染者的了?！盵1]P355我們對《蘇曼殊全集》中蘇曼殊寫給友人的100多封信件進(jìn)行統(tǒng)計,在60多封信中蘇曼殊與友人談及病情。如甲寅八月所作《與鄧孟碩書》:“日本雖有名醫(yī),又何能起余幽憂之疾?”1913年12月于日本所作《與柳亞子書》:“病骨支離,異域飄寄,舊游如夢,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醫(yī)生大吃年糕,故連日病勢,又屬不佳;每日服藥三劑,牛乳少許,足下試思之,藥豈得如八寶飯之容易入口耶?”又如1913年12月作《致葉楚傖》:“醫(yī)者云余病頗重,余固司空見慣,可勿念也?！笨v觀蘇曼殊的生平,自其在給友人劉三第的信中寫道:“過滬時因小疾未盡脫體,不克趨叩高齋?！逼詈蟾嬷鴣喿?“賤恙仍日臥呻吟,不能起立,日瀉五次,醫(yī)者謂須待夏日方能愈,亦只好托之天命?！碧K曼殊以一任天命的心態(tài)、狂食濫飲的行為,戕害本就病重的軀體,我認(rèn)為蘇曼殊以自戕的形式結(jié)束短暫的生命是有原因的。

蘇曼殊的養(yǎng)母河合仙在《曼殊畫譜序》[1]P19中曾說:“吾兒少不聰明,兼多疾病?！比毡旧w錫《潮音跋》:“曼殊阇黎,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多病寡言?！盵1]P38蘇曼殊短暫的一生常常伴隨疾病的煎熬,縱觀蘇曼殊所寫的書信,常常因病所擾。1907年8月作《與劉三書》:“蓋曼歸時在長崎旅館沾寒疾,臥床八日,回此惟有一身瘦骨而已。”又如1910年于爪哇作《與高天梅書》:“衲行腳南荒,藥壚為伍,不覺逾歲。舊病新瘥,于田畝間盡日與田夫閑話,或寂處斗室,哦詩排悶?！碧K曼殊在苦役的一生中始終與藥壚為伍,如1910年5月于爪哇作《與高天梅書》:“遙念諸公文酒風(fēng)流,而我飄流絕島,嗟夫病骨,還剩幾朝,尚不可知,焉問歸期!”1908年正月于日本作《與劉三書》:“日間須往橫濱病院靜養(yǎng),蓋得肝跳癥也?！毑〗患?返國之期未有定?！?912年4月日本《與葉楚愴柳亞子朱少屏?xí)?“近日腹中寒泄,生洞泄之疾,久未修箋道念,恕之?！?913年12月于日本作《與劉三書》:“今日嚴(yán)寒,病愈不佳?！t(yī)師云:腸病最難治療,余既不專心系愛,天心自有安排耳。……昨宵發(fā)熱一次,今晨僅能食面包少許?！庇纱丝梢?蘇曼殊的生平伴隨著疾病的困擾,他曾患腦疾、瘡?fù)?、痢疾、咯血癥、腸病、肝跳癥等眾多難以醫(yī)治的疾病,病情常常復(fù)發(fā),舊病新瘥使蘇曼殊飽受身心折磨。

二

蘇曼殊的身世之謎,是困擾他一生的痛楚,學(xué)術(shù)界就蘇曼殊的身世之謎,自研究蘇曼殊以來一直是爭論的問題。現(xiàn)存蘇曼殊原稿《潮音跋》中,蘇曼殊將“遭逢身世,有難言之痛”的“痛”字改為“恫”字,柳亞子在1928年修改的《對于‘曼殊研究草稿的我見》[3]P406和《對飛錫‘潮音跋的意見》[3]P371中對蘇曼殊身世之“難言之恫”進(jìn)行考證,由此可見身世之謎對蘇曼殊本人是非常重要的。1907年10月,蘇曼殊在《與劉三書》這封信中袒露自己的心聲:“家庭事雖不足為兄道,每念及,傷心無極矣。嗟夫劉三,曼誠不愿棲遲于此五濁惡世也?！蓖ㄟ^這封信我們作出這樣的解釋,每每觸及蘇曼殊一生保持緘默的“難言之恫”這個問題,率真充滿浪漫氣質(zhì)的蘇曼殊即會陷入無限的沉思與內(nèi)心的糾結(jié)之中?！冻币舭稀钒l(fā)表后,引發(fā)了蘇曼殊身世問題的討論,柳亞子在《對飛錫‘潮音跋的意見》一文中講述劉三質(zhì)問曼殊的身世問題,曼殊回答他:“這不成什么問題,馬馬虎虎就算了?！眲⑷终f:“這是你的終身大事,如可以馬馬虎虎?”曼殊不則聲,自吸著雪茄煙。[3]P371我們可以看出蘇曼殊對他個人身世不愿再作解釋,他一生對世人隱晦的“難言之恫”在內(nèi)心是十分糾結(jié)的,從“為問生身親父母,賣兒還剩幾多錢”,以及《本事詩》中“生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夙緣”中可以看出,迷離的身世使他的精神世界經(jīng)受極大的煎熬,身世問題成為他一生的難言之痛。

三

蘇曼殊生活在中國政治歷史風(fēng)雨變革的動蕩年代,在環(huán)境的影響下,他也縱然躍身投入革命的時代激流。當(dāng)辛亥革命勝利的消息傳來,蘇曼殊為之振奮,他在病中給柳亞子、馬君武這樣寫道:“邇者振大漢之天聲,想兩公都在劍影光中,抵掌而談;不慧遠(yuǎn)適異國,惟有神馳左右耳?！蓖?1月他在與柳亞子的通信中寫道:“‘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請題詩,遙知亞子此時樂也。如臘月病不為累,當(dāng)檢燕尾烏衣典去,北旋漢土?！毙梁ジ锩鼊倮?蘇曼殊對革命投以高度的熱情。1912年,蘇曼殊返回上海,在《太平洋報》任筆政,宣傳資產(chǎn)階級民主政治。而辛亥革命的形勢江河日下,又使他高亢的革命激情化為失意的苦悶。革命失敗后蘇曼殊將自己的生命涂上悲觀色彩。柳無忌先生在《蘇曼殊研究的三個階段》[3]P531中指出:“他(蘇曼殊)的消極厭世的悲觀論調(diào),反映在他的作品和書信內(nèi)……曼殊與革命人士的交游,他的愛國憂民的思想表現(xiàn)在文字內(nèi)的,雖時斷時續(xù),卻從未完全放棄。”民族的危機(jī)和革命的失敗將蘇曼殊卷入無聲的苦悶世界。

四

我認(rèn)為,佛教中的虛空世界對蘇曼殊的自戕行為也有影響。蘇曼殊亦俗亦僧,他在1914年2月年作的《與劉三書》中提到:“頃至東京,專攻三論宗,以一向隨順,住心觀凈,是病非禪;所謂心如虛空,亦無虛空之量。”這種虛無的色即是空的境界,讓蘇曼殊置身于世外,自戕的行為讓他內(nèi)心的隱憂得以發(fā)泄。因此他在給南社友人的信中常常有著“負(fù)氣如昔”、“一任天命”的消極厭世的情緒,如1913年12月在日本作《與柳亞子書》:“病骨支離,異域飄寄,舊游如夢,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醫(yī)生大吃年糕,故連日病勢,又屬不佳;每日服藥三劑,牛乳少許,足下試思之,藥豈得如八寶飯之容易入口耶?君見字定要說和尚貪嘴,一笑。前服之藥甚效,乞以處方錄寄?！?914年于日本作《與邵元沖書》:“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蔽橹傥脑凇堵怆s記》中記載:“我空,人空,宇宙空,我視無有物,今之羅列著,即為異日之灰塵。歸諸太空又何足異?且佛在心頭,行在心后,抱佛心者,施佛行便是,食物穿腸莫問精神修養(yǎng),愿諸子心參之?！蔽覀円罁?jù)蘇曼殊對心中之佛的理解可以認(rèn)為,蘇曼殊一生的遭遇,以及他入佛門后對人生的理解促成了他這樣一種放任天命的心態(tài)。他視萬物為空,視無有物,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坎坷的命運(yùn)讓他的世界虛空無量。蘇曼殊認(rèn)為食物穿腸莫問精神修養(yǎng),他在信中提到吃藥不如八寶飯,至于對病情是無所顧忌了,他在人生的后期暴飲暴食一任天命的心態(tài)便可作出解釋。

毛策在《變形的人格再塑——蘇曼殊人格論》[4]P145說道:“在人生遇到磨難之時,甚至在春風(fēng)得意之日,自卑感和反抗欲離理性王國的距離愈遠(yuǎn),發(fā)展成自暴自棄、狂食濫飲、揮金如土、曠野叫嘯等一系列奇異舉動?！鄙塾湔J(rèn)為蘇曼殊的這種“自戕”是“無不是曼殊病態(tài)化了的自虐傾向的外化形式”[5]P15

我認(rèn)為蘇曼殊自戕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蘇曼殊自幼體弱多病,病情反復(fù)折磨曼殊的心靈,他在小說《絳紗記》即說:“予友生多哀怨之事,顧其情楚惻,有落葉哀蟬之嘆者,則莫若夢珠。”夢珠是蘇曼殊的別名,蘇曼殊用“落葉哀蟬”比喻自己的身世,莫如落葉之飄零、哀蟬之凄婉,藏于心靈深處的身世之謎,尤為哀怨楚惻。時代的渲染讓蘇曼殊積極投身于革命,我們看到他的作品《三次革命軍題辭》、《女杰郭耳縵》等以及感受到革命失敗后他的失意苦悶。柳無忌在《蘇曼殊研究的三個階段》[3]P536一文中說:“他生長在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代,因此養(yǎng)成了他在后期中那種厭世的態(tài)度、放蕩的行為、傷身的嗜好——這些他生活中的污點(diǎn)戕害了他的身體健康,使他英年早逝。”正是這樣復(fù)雜的環(huán)境使蘇曼殊在心靈的深處承載對個體生命的擔(dān)憂,因此在佛教中酒肉穿腸的影響下,蘇曼殊選擇了無意識的自戕,加重了病情的惡化。黑暗、復(fù)雜的社會環(huán)境引發(fā)了蘇曼殊內(nèi)心對生命憂患的思考,而經(jīng)過對其自戕行為的客觀分析后,我們再來回顧蘇曼殊傳奇的一生,就不覺為奇了。

參考文獻(xiàn):

[1]柳亞子編.蘇曼殊全集(第四冊)[M].上海:上海百新書店,1985.

[2]柳亞子編.蘇曼殊全集(第二冊)[M].上海:上海百新書店,1985.

[3]柳無忌編.柳亞子文集·蘇曼殊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4]毛策著.蘇曼殊傳論[M].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5.

[5]邵盈武著.蘇曼殊新論[M].百花文藝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