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伶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沈陽 110854)
合同詐騙罪認定之多重變量因素探討
——以“合同”的界定為視角
張 伶
(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沈陽 110854)
合同詐騙罪分離于普通詐騙罪,源于利用“合同”進行詐騙的基本形式,從而產(chǎn)生了關于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界定之爭。因此,有必要深刻剖析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本質(zhì),基于該本質(zhì)特征,準確界定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形式、范圍、對象及效力,探討影響合同詐騙罪認定的多重變量因素,為司法實踐中合同詐騙罪的正確適用奠定基礎。
合同;合同詐騙罪;罪與非罪;此罪彼罪
當前,在所有經(jīng)濟犯罪案件中,合同詐騙案件的發(fā)案率位居首位且高居不下,已成為刑事司法實踐中的一大熱點和難點。合同詐騙罪是一種以“合同”為掩護的詐騙犯罪,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和欺騙性,因而在認定和處理上有一定的難度。基于此,全面理解合同詐騙罪認定之基礎——“合同”的內(nèi)涵及外延,探討影響合同詐騙罪認定的多重變量因素,進而厘清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界限,對于司法實踐中正確認定合同詐騙犯罪具有重要的意義。
根據(jù)我國《刑法》第 224條,合同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數(shù)額較大的行為[1]?!缎谭ā分詫⒃撟飶钠胀ㄔp騙罪中分離出來,就是因為其是利用“合同”這一特殊載體進行的詐騙行為,故侵害的法益不同于普通詐騙罪,即除了侵害公私財產(chǎn)所有權外,更主要的是侵害市場經(jīng)濟秩序。因此,合同詐騙罪之“合同”有別于《合同法》之“合同”,考量合同詐騙罪之“合同”應當依照合同詐騙侵犯的客體來進行。
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是一種意思自治前提下依誠實信用、等價有償原則進行交易行為的合同,其必須符合合同詐騙罪的客體特征,即該合同必須體現(xiàn)市場經(jīng)濟秩序。市場經(jīng)濟秩序的基礎是交易秩序,在市場經(jīng)濟運行中交易秩序應體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則性和穩(wěn)定性。只有保證市場交易行為在規(guī)則、穩(wěn)定的大環(huán)境下有序進行,市場主體期待交易所完成的各種利益才能實現(xiàn)最大化。市場交易的正當有序性是經(jīng)濟高效運行的前提,任何無序狀態(tài)都會導致交易的低效率和社會資源的浪費[2]。因此,界定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本質(zhì)應從市場經(jīng)濟秩序和公私財產(chǎn)所有權兩方面來把握。
合同的形式,是指合同雙方當事人達成合意的表現(xiàn)形式,是合同內(nèi)容的外部表現(xiàn)和載體[3]。根據(jù)我國《合同法》第 10條,當事人訂立合同的形式包括書面形式、口頭形式和其他形式。實踐中,合同詐騙罪之“合同”載體大多以書面形式出現(xiàn),書面合同是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形式,這一點已得到理論界和實務界的一致認同。然而對于“口頭合同”能否成為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形式,卻存在著截然不同的觀點。否定者認為,根據(jù)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要求,認定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形式要考慮訴訟證據(jù)的客觀性和可見性,若追究被告人合同詐騙的刑事責任,其所利用“合同”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證據(jù)之一[4]。而肯定者認為,應從證據(jù)的實體法角度衡量合同詐騙罪的構成特征,不能僅僅因為證據(jù)的客觀性、可見性,就將實踐中大量存在的“口頭合同”從合同詐騙罪中予以排除,況且“口頭合同”經(jīng)過轉化是可以獲得證明存在的證據(jù)的[5]。
盡管實踐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利用口頭合同詐騙的判例①2001年 12月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秦衛(wèi)石口頭合同詐騙案。,但筆者從學理的角度分析,認為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不應當包括“口頭合同”,理由如下:第一,從“簽訂”的字面含義理解。簽訂,按照字典解釋為:訂立條約或合同并簽字。由此可見,簽字是“簽訂”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而“口頭合同”是無須簽字的。況且,《合同法》已對“簽訂”和“訂立”作明顯區(qū)分,口頭形式的合同應該是“訂立”,而“簽訂”只能適用于書面合同。第二,民法和刑法中的“合同”內(nèi)涵及外延并非同一。雖然《合同法》將“口頭合同”作為合同的基本形式之一,這是考慮到在民商事活動中“口頭合同”簡易快捷的優(yōu)點。即便如此,前全國人大法工委主任顧昂然曾指出,“要引導當事人采用書面形式,使訂立的合同規(guī)范化,以免口說無憑,發(fā)生糾紛難以解決。”而刑事法律在衡量犯罪時,更多的是要考慮證據(jù)閉合問題和司法實踐認定可能性問題。在民事訴訟中,從證據(jù)的客觀實在性角度看,具有靈活、易變、多樣等特性的“口頭合同”,在刑事訴訟中認定是相當困難的。所以,基于證據(jù)的證明力考慮,應當將“口頭合同”排除在合同詐騙罪的“合同”范圍之外。第三,排除合同詐騙罪中的“口頭合同”,可以防止因此架空詐騙罪的混亂現(xiàn)象發(fā)生[5]。從法條關系來看,合同詐騙罪與詐騙罪是特別法與普通法的關系,根據(jù)刑法的基本原理,當特別法與普通法發(fā)生競合時,應優(yōu)先適用特別法。如果合同詐騙罪的合同形式包括“口頭合同”,就會導致實踐中大量的詐騙罪許以合同詐騙罪罪名,從而使詐騙罪的立法宗旨失去應有之意,顯然這種結果也有悖常理。第四,將利用“口頭合同”進行詐騙的行為排除在合同詐騙罪之外,體現(xiàn)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將利用“口頭合同”進行詐騙的行為不認定為合同詐騙罪,并不是對此聽之任之、置之不理,而是根據(j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以詐騙罪來調(diào)整,這樣更符合各罪的本質(zhì)特征。況且不但不會放縱犯罪,反而加大了對小額口頭詐騙行為的打擊力度。
由此可見,利用不同形式的“合同”進行詐騙的行為應認定為不同的犯罪,即利用書面合同進行詐騙的行為定為合同詐騙罪,利用口頭合同進行詐騙的行為定為詐騙罪。
實踐中合同運用得十分廣泛,其所涉獵的內(nèi)容紛繁復雜,簽訂合同的主體也多種多樣。但是并非所有利用合同進行詐騙的行為都構成合同詐騙罪,合同詐騙罪中的合同范圍應從狹義上理解。筆者認為,合同詐騙罪之合同的范圍如下:第一,《合同法》規(guī)定的大部分有名合同,例如買賣合同、租賃合同、借款合同、運輸合同等。第二,其他法律、法規(guī)所調(diào)整的平等主體之間的某些民商事合同。
除此之外,利用某些特殊合同進行詐騙的,不宜定為合同詐騙罪,具體包括:第一,利用行政合同。行政合同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契約或協(xié)議,是行政主體在行使行政職權過程中,為實現(xiàn)具體的行政管理目標而與公民、法人之間達成的一種協(xié)議。行政合同體現(xiàn)了柔性管理的一面,但其本質(zhì)上仍是一種行政行為,主體上具有不平等性。理論上不排除利用行政合同進行詐騙犯罪的情形,如實踐中一旦發(fā)生,應以詐騙罪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而不應定性為合同詐騙罪。因為國家機關在行使行政職權過程中,與相對人處于不對等的地位,而且行政行為的特征也決定了不能完全遵循意思自治的原則。利用行政合同進行詐騙,侵犯的是行政主體機關的財產(chǎn)權,對市場秩序并沒有造成直接的危害,所以不符合合同詐騙罪的犯罪構成特征。第二,利用國家合同。國家合同在主體上更具有不平等性,屬于一類特殊的合同,它受國際法范圍調(diào)整,因此,不在合同詐騙罪的合同范圍之列。第三,利用無償合同。無償合同包括無償贈與、委托、保管合同等,因這些合同不具有交易的關聯(lián)性,不具有價值對等性,無法體現(xiàn)市場經(jīng)濟特征,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市場交易合同。因此,該類合同理應排除在合同詐騙罪之外。第四,利用有關身份關系的合同。合同詐騙犯罪侵犯的是財產(chǎn)關系,并非人身關系,所以利用婚姻、收養(yǎng)、監(jiān)護等有關身份關系的協(xié)議進行詐騙的,因其沒有擾亂市場經(jīng)濟秩序,沒有侵犯合同詐騙罪的客體,因此不構成合同詐騙罪,只能以詐騙罪定罪處罰。
合同詐騙行為因其侵犯對方當事人的公私財產(chǎn)所有權,進而破壞市場交易秩序,因而一般認為合同詐騙罪的對象與大多數(shù)財產(chǎn)犯罪一樣都是公私財物,即公私財產(chǎn)所有權的物質(zhì)表現(xiàn)[6]。然而,并非所有的財物都能成為該罪的侵犯對象,筆者認為,合同詐騙罪中合同指向的對象包括:第一,動產(chǎn)。動產(chǎn)包括有形財產(chǎn)和無形財產(chǎn),這些可以成為合同詐騙罪的對象一般不存在爭議。第二,不動產(chǎn)。盡管實踐中,利用合同騙取不動產(chǎn)的案例少有發(fā)生,但是理論上并不能排除該種情形的存在,“詐騙行為人的目的重在排除他人對于其物之支配,而移至于自己或第三人之支配下,其行為之本質(zhì),在于移轉其物之支配,并不以移轉其物或變動其物之處所為必需。[7]”。比如,行為人通過簽訂合同的方式騙取對方當事人的房屋產(chǎn)權證,并采用欺騙的手段將其更名過戶,將房產(chǎn)賣給他人后攜款潛逃。這種情況下,行為人的行為完全符合合同詐騙罪的基本特征,構成合同詐騙罪。第三,非法所得。非法所得是行為人通過違法或犯罪途徑取得的財物,就這種財物的實際占有關系而言,或者是對財物所有人所有權的侵犯,或者是對國家財產(chǎn)所有權的侵犯,其背后的權屬關系由案件具體情況決定。但是無論如何都是對公私財產(chǎn)所有權的侵犯,所以,行為人的財物,無論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均可以成為合同詐騙罪的對象[8]。
需要指出的是,有一些特殊物品不能成為合同詐騙罪中合同的對象,具體包括:第一,知識產(chǎn)權。知識產(chǎn)權包括專利權、商標權、著作權和專有技術。以欺騙的手法騙取專利權、商標權、著作權、專有技術,不能構成合同詐騙罪,而構成相應的侵犯知識產(chǎn)權犯罪,即假冒專利罪、假冒商標罪、侵犯著作權罪、侵犯商業(yè)秘密罪。第二,違禁品。違禁品是禁止公民私自留存、使用的物品,如槍支、彈藥、爆炸物、毒品等。對于違禁品,我國法律禁止任何組織或個人私自非法擁有,也禁止自由流通。所以,對于通過簽訂合同的方式騙取的違禁品,因為其沒有破壞市場交易秩序,不能構成合同詐騙罪,只能認定為詐騙罪。第三,財產(chǎn)性利益。財產(chǎn)性利益是指能夠滿足人物質(zhì)或精神需要的、可用貨幣衡量的、能夠移轉的、可以管理的、通過某種媒介表現(xiàn)出來的價值存在,是財物以外的有財產(chǎn)價值的利益,包括勞務、技術、演藝等等。實踐中,常發(fā)生用人單位許以優(yōu)厚報酬招雇員工,卻拒絕支付報酬的情況。筆者認為,不宜把騙取勞務視為合同詐騙罪的對象,否則有悖于刑事立法的本意。實踐中,對騙取勞務等財產(chǎn)性利益的行為多通過民事、行政途徑解決。
根據(jù)《合同法》關于合同效力的規(guī)定,合同的效力類型包括:有效合同;無效合同;效力待定合同;可撤銷的合同。
有效合同是指已經(jīng)依法成立、生效,對當事人雙方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合同。在合同詐騙罪中,利用有效合同進行詐騙的情況是大量存在的。從刑法第 224條第三項規(guī)定的情況來看,行為人可以采用兩種方式進行合同詐騙:一是沒有實際履行能力,以先履行小額合同,誘騙對方當事人繼續(xù)簽訂合同的方式進行合同詐騙;二是沒有實際履行能力,以先部分履行合同,誘騙對方當事人繼續(xù)履行合同的方式進行合同詐騙。
無效合同是相對于有效合同而言的,是指合同雖然成立,但因其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社會公共利益,被確認為無效??梢?無效合同是已經(jīng)成立的合同,只是欠缺生效要件,不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合同,不受國家法律保護。雖然無效合同不受法律保護,但是并不影響合同詐騙罪的成立。
效力待定合同又稱為效力未定的合同,是指合同雖然已經(jīng)成立,但因其不完全符合有關生效要件的規(guī)定,因此其效力能否發(fā)生,尚未確定,一般須經(jīng)有權人表示承認才能生效?!逗贤ā芬?guī)定了三種情況為效力待定合同:第一,主體不適格的效力待定合同,即限制行為能力人訂立的合同。此合同經(jīng)法定代理人追認后方為有效。第二,無權代理人訂立的合同,即行為人沒有代理權、超越代理權或者代理權終止后以被代理人名義訂立的合同,經(jīng)被代理人的追認后,合同有效。第三,無處分權人處分他人財產(chǎn)權利而訂立的合同,經(jīng)權利人追認后才能有效。實踐中,認定合同詐騙罪時,首先要判斷合同的效力。如合同屬于效力待定的合同,此時一定要慎重,必須獲取權利人不追認的證據(jù),即用盡一切民事救濟手段后,合同最終屬于無效合同,這種情況下,可構成合同詐騙罪。否則,在合同效力未確定之前,難以證明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從而不能構成合同詐騙罪。
可撤銷合同是指合同因欠缺一定的生效要件,其有效與否,取決于有撤銷權的一方當事人是否行使撤銷權的合同??沙蜂N合同是一種相對有效的合同,在有撤銷權的一方行使撤銷權之前,合同對雙方當事人都是有效的。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有以下情況之一的,當事人一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撤銷:重大誤解;顯失公平;欺詐;脅迫;乘人之危。如果進行詐騙的合同是可撤銷的合同,認定時也要格外注意,原因同效力待定的合同。只是,行使撤銷權的證據(jù)比較容易取得,因為一旦被害人到公安機關報案,肯定其是行使撤銷權的,但是,不能由此想當然地認為行使了撤銷權,必須要獲取相應的證據(jù)證明,而不能忽視這一步驟,這對于準確認定合同詐騙罪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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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 works:the contract,the contract fraud crime,crime and non-crime,this crime and other crime
Research on theM ulti-variable Factors of the Contract Fraud Cr ime Identification——Focused on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Contract
ZHANGLing
(China Criminal Police College Institute,Shenyang,Liaoning,110854)
The contract fraud crime,separated from the common crime of fraud,s windles in the for m of contract.The dispute of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contract is arising.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analyse the essence of the contract of the contract fraud cr ime,and on the essence,it could idetify the for m,scope,object and effect of the contract of the contract fraud crime.Moreover,it is necessary to research on the multi-variable factors of the contract fraud crime identification.All of these will be the foundations of the correct application of the contract fraud crime in the justice practice.
D924.33
A
1008-7575(2010)02-0044-03
2009-12-09
張 伶 (1978-),女,遼寧鞍山人,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經(jīng)偵系講師,研究方向為經(jīng)濟犯罪偵查。
(責任編輯:葉劍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