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韓愈的“不平則鳴”

陳松柏

(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編輯部,廣東廣州 510665)

論韓愈的“不平則鳴”

陳松柏

(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編輯部,廣東廣州 510665)

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是對文學(xué)起源簡潔而生動的概括。然而,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始終堅持“不平則鳴”,卻確屬鳳毛麟角。因而倍顯出韓愈的難能可貴,請看他的屢貶屢 “鳴”:愛民之鳴,得罪權(quán)臣,被貶陽山終不悔;憂國之鳴,直達(dá)天聽,甘冒斧鉞不惜身;為友之鳴,傳遍四海,自古至今傳佳話;為死者鳴,悼亡慰親,些須誤會又如何?

韓愈;“不平則鳴”;性格特質(zhì)

古今中外,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對文學(xué)的起源發(fā)表過高見,有模仿說、神示說、游戲說、心靈表現(xiàn)說、巫術(shù)說、勞動說等等,然而,概括得比較準(zhǔn)確、凝練的還是韓愈的 “不平則鳴”說,不僅以上諸說都囊括其中,而且表述得相當(dāng)簡潔、生動。韓愈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fēng)撓之則鳴;水之無聲,風(fēng)蕩之鳴?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1]276顯然,這是對孔子 “興觀群怨” (《論語·陽貨第十七》)、司馬遷 “發(fā)憤著書”(《史記·太史公自序》)、鐘嶸 “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詩品·序》)的繼承、發(fā)展與提高,準(zhǔn)確地反映了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

然而,人生一世,始終保持不平則鳴是不容易的。特別是那些事關(guān)國家、民生的大事,需要承擔(dān)生命和家族命運風(fēng)險的不平則鳴,尤其考驗著鳴者的膽識和獨特的人格特質(zhì)。為此,我們不難看到,有人不僅不鳴,而是把好話講盡,如“口有蜜,腹有劍”的李林甫,對宦官、妃嬪,極盡吹捧巴結(jié)之能事,觀顏察色處處迎合玄宗,見縫插針時時排除異己,表面上好話講盡,背地里壞事做絕。

有人敢想不敢說,哪怕尋常間在小圈子中早已義憤填膺、須臾不能忍,關(guān)鍵時選擇了隱忍不言。有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受到一次打擊后再也不敢鳴。如嚴(yán)嵩,早年還曾發(fā)出過 “奸人當(dāng)?shù)?在下不堪與之為伍”的剛正之言,辭官不做,退隱鈐山足足八年。是 “血濺左順門”事件讓他看到了直諫的可怕,轉(zhuǎn)而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拋棄了文人特有的清高,開始逢迎皇帝,打擊異己。

綜觀漫長的中國歷史,一般人做不到 “不平則鳴”,多數(shù)人不能保持 “不平則鳴”,真正地自始始終地做到“不平則鳴”的人,卻確如鳳毛麟角。因為它不僅需要鳴者具備非凡的膽識,還要具備為捍衛(wèi)真理不惜犧牲自己甚至家族的無私精神。對此,我們欣喜地看到,韓愈正是這樣一個人:為了保持 “不平則鳴”,他歷經(jīng)磨難、不惜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屢貶屢諫、矢志靡它,令人欽敬。

一、愛民之鳴,得罪權(quán)臣,被貶陽山終不悔

照理,韓愈最應(yīng)該最懂得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前程。他一生孤苦:未滿兩歲,母親去世;三歲死去父親,由兄嫂撫養(yǎng);11歲哥哥也突然死在任上。從此同嫂嫂、侄兒相依為命。他便成了家庭最大的男丁,自然地領(lǐng)悟了承擔(dān)整個家庭的責(zé)任。這是他“自知讀書,日記數(shù)千百言”的動力所在,以致 “盡能通《六經(jīng)》、百家學(xué)”。[2]5255

自 19歲開始,韓愈開始了艱難的仕途跋涉。連考三次進(jìn)士而不中,期間三次給宰相上書,均石沉大海;三次登權(quán)勢者門,均被拒之門外。直到 25歲,第四次才考中進(jìn)士。雖然擁有了做官資格,還得參加吏部博學(xué)鴻詞科的考試。無奈韓愈又是三試不成,滯京 10年。直到 29歲,才得到董晉推薦,出任宣武軍節(jié)度使觀察推官。又四年后,第四次參加吏部銓選,終于成為吏部管轄下的正式官員:混上了一個正七品(上)芝麻官——四門博士。“掌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子為生及庶人子為俊士生者”[2]1265。歷經(jīng) 15年掙扎,好不容易才得到這一個低微的位子。按照常規(guī),按照世俗人生的通常做法,那就是百般珍惜,迎合任何一個有權(quán)力決定升遷的人,以圖得到更好的機(jī)會。按照當(dāng)時的現(xiàn)狀,就是盡可能迎合皇帝、權(quán)臣、宦官。韓愈卻做不到這一點,他認(rèn)準(zhǔn)的是人生責(zé)任:憂國憂民不計身,遑論君主與權(quán)臣。是個剛直不阿、心口如一、不平則鳴、不折不扣的諍臣。

你看他,直到 33歲才有個正式官員的身份,36歲才與劉禹錫、柳宗元一道轉(zhuǎn)任監(jiān)察御史,雖說職務(wù)不高,屬正八品上,卻擁有“分察百寮,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皆蒞”[2]1235的權(quán)力。在這樣一個監(jiān)察百官的位置上,如果八面玲瓏、見風(fēng)使舵、珍惜機(jī)會、用好身份,正可從上到下,廣結(jié)善緣,左右逢源,為日后升遷打下基礎(chǔ)。韓愈竟反其道而行。《舊唐書》說他“發(fā)言真率,無所畏避,操行堅正,拙于世務(wù)”,《新唐書》說他 “操行堅正,鯁言無所忌”。這樣一個人,處這樣一個位置,就等于把自己置于火山口上,隨時都有得罪皇帝與權(quán)臣的可能,隨時都有被貶、被殺、甚至滅族的危險。

這不,才一到監(jiān)察御史任,他就“上疏極論宮市”?！杜f唐書》對此記敘稍詳:“德宗晚年,政出多門,宰相不專機(jī)務(wù)。宮市之弊,諫官論之不聽,愈嘗上章數(shù)千言極論之?！睂m市是唐代中期重大的弊政之一,一大班朝中官員,稍有正義感的誰不譴責(zé)?然而,真正面對的時候,有的人曲從上意,有的人選擇隱忍,也有人輕描淡寫,獨有這位才擔(dān)任言官的韓御史,顧不得新來乍到,沒想過人微言輕,忘記了來之不易的微小官職,沒算計后果如何,以自己的生花妙筆,“上章數(shù)千言極論之”。正史所載,忌諱德宗,有所保留。由此也可證明,韓愈并不是“永貞革新”的對立面,但他們的許多觀點是一致的。這件事給唐德宗留下了惡劣的印象,以致于有權(quán)臣稍加算計,便立竿見影,貶逐南夷。

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說到的是另一件事:“ (貞元)十九年,關(guān)中旱饑,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怨。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請寬民徭而免田租之弊?！雹賲⒁娀矢?《皇甫松文集》卷六,淳安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淳安古籍文獻(xiàn)叢書。誠如是言,這種慘狀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不止一天兩天,知道這事的也不止一人兩人,更或者可以說朝堂上無人不知。為什么沒人敢諫?無非為保官、升官,起碼得保住既得利益,紛紛看皇帝臉色、權(quán)臣指示。韓愈卻懷揣著“不得其平則鳴”的夙志,秉持著言官的耿耿忠心,敢于進(jìn)諫。

韓愈自己也提供了這次上書的背景:“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上憐民無食,征賦半已休。有司恤經(jīng)費,未免煩征求。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嚘。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適會除御史,誠當(dāng)?shù)醚郧铩０菔枰崎T,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1]21是他實實在在地感受了京師大旱造成的嚴(yán)重后果:糧食歉收,皇上憐憫百姓沒有飯吃,免除了多半賦稅。但那些京官卻只考慮經(jīng)費收入,仍然像以往那樣分文不少。連比較富有的人家也承受不了,貧困的人只好到處流浪。聽說鄉(xiāng)下有人不要初生的嬰兒,隨隨便便丟棄在河道旁邊。有人出賣自己的男孩,只換一斗糧食也沒人搭理。我每次從大路上走過,看到挨餓的人是那樣多;多次看到餓死在路邊的尸體,久久佇立,不能離去?；氐郊依镌僖渤圆幌嘛?就像魚吞上了釣鉤一樣。正好朝廷任命我為監(jiān)察御史,這是一個應(yīng)該如實反映情況的諫官,我因此將自己了解到的真實情況寫成奏章,送交門,這可是忠心為國呀,從沒為自己考慮。只希望皇帝了解百姓的苦難,及時提供相應(yīng)幫助,不至于沒有進(jìn)口的東西。

是百姓的苦難激發(fā)了韓愈的不平之鳴,毅然決然寫下了《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1]443,就是這樣一篇如實反映事實真相的奏章,卻為 “專政者惡之”(《韓文公神道碑》),不僅得不到應(yīng)有嘉獎,反被貶為陽山縣令。

“專政者”為什么惡之?請看有關(guān)記載:“德宗問人疾苦?李實奏曰:‘今年雖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稅皆不免。人窮無告,乃拆屋瓦木,賣麥苗,以供賦斂。優(yōu)人成輔端因戲作語,為秦民艱苦之狀云:‘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屋二千錢?！踩绱苏Z有數(shù)十篇,實聞之怒,言輔端誹謗國政,德宗遽令決殺?！?《舊唐書·李實傳》)

這李實不顧百姓疾苦,謊報災(zāi)情,明明已民不聊生,匯報說收成甚好,苛捐雜稅,絲毫不減。謊言已達(dá)到目的,唐德宗確信不疑,據(jù)實反映情況的反被誣為 “誹謗國政”,慘遭殺害。這些事實其實已明確地告訴韓愈,這個災(zāi)情是不能如實反映的,如果反映,難免“誹謗國政,德宗遽令決殺”的下場。也正因為如此,更顯得韓愈這一鳴的非同凡響,在所不計,要盡他言官職責(zé)。讓我們讀讀他的原文:“至聞有棄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樹以納稅錢,寒餒道途,斃踣溝壑。有者皆已輸納,無者徒被追征。臣愚以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蛱仉肪┱赘?應(yīng)今年稅錢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內(nèi),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容至來年蠶麥,庶得少有存立。”(《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這一鳴的非同小可至少體現(xiàn)在以下三大方面:第一,如實揭露了窮苦百姓慘不忍睹生活狀況;第二,為窮苦百姓懇請減免或延緩租稅;第三,徹底戳破了“專政者”的謊言。這里不能不慨嘆韓愈的生不逢時,如果他生在全盛的貞觀之治,這樣的抗顏直諫,不僅會得到帝王嘉獎,而且官運會從此好轉(zhuǎn),一步步得到擢拔、升遷?？上M職在極度昏瞆、殘忍的德宗,且又有“上疏極論宮市”的前科,不僅沒有因忠見賞,反而被逐出京城,貶為陽山縣令。

二、憂國之鳴,直達(dá)天聽,甘冒斧鉞不惜身

這是踏入仕途的第一個跟頭,韓愈被摔得又疼又重。如果換上一般的人,有了這一次深刻教訓(xùn),只怕從此就緘口不言,國任衰微民任困,升官發(fā)財我自如。但是,韓愈又選擇了不!在他的筆下、諫中仍然流露了太多的不平之鳴:《馬說》之所以膾炙人口,是因為大膽地批判了當(dāng)?shù)罊?quán)貴的昏庸,有伯樂之位而無伯樂之能,埋沒了德才兼?zhèn)涞纳鐣t達(dá)。《送李愿歸盤谷序》對準(zhǔn)了那些投機(jī)鉆營、為了飛黃騰達(dá) “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jìn)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的無恥文人。《爭臣論》矛頭直指諫議大夫陽城——身為諫官,明哲保身,五年間不向皇上進(jìn)諫。這樣的人成為皇上的寵臣,皇帝老兒能逃過失察的責(zé)任?《原道》是為了“明儒道,反佛老”,一方面極力批判佛老之說對國家、黎民的害處,要“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還佛教徒以庶民身分;另一方面要求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奉行孔孟之道,做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把佞佛的最高統(tǒng)治者及其皇室人員當(dāng)成了重點批判的對象?！对瓪А芬援?dāng)朝士大夫為對象,痛快淋漓地揭露了他們相互間嫉賢妒能、損人利己的丑惡嘴臉。如此這般,略舉數(shù)端。

最讓人稱道的自然還是他那篇沖天之鳴《論佛骨表》。那是為了復(fù)興儒學(xué)而采取的激烈之舉?？吹教茟椬谀敲礋嶂杂谟臃鸸?生怕邪門歪道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于是乎情急語重,甚至對帝王進(jìn)行了直接的人身攻擊:“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jǐn),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nèi)找皇?止于菜果;其后竟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字里行間,充滿強(qiáng)烈的詛咒意味,以至于讓完宗大為光火:“愈言我奉佛太過,猶可容;至謂東漢奉佛以后,天子感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爾,固不可赦!”

即使這樣貌似謙恭的語言,其實也屬大不敬:“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zhuǎn)令盛也?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nèi)。又令諸寺遞迎供養(yǎng)。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泵鎸χ粮邿o上的皇帝,能這樣訓(xùn)導(dǎo)嗎!

更有甚者,唐憲宗派遣使者去鳳翔迎佛骨,在京城掀起了信佛狂潮,表明了從上到下對佛骨的敬崇態(tài)度,你韓愈卻膽大包天,要把佛骨 “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不是明目張膽與皇帝作對!

哪怕是“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jǐn)奉表以聞”,也極大地刺激了皇帝的神經(jīng),貴為人間天子,總負(fù)一切責(zé)任,你一個小小侍郎,有這種承擔(dān)資格嗎!

面對這樣一個狂妄的 “副部長”,龍顏大怒是必然的,“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將抵以死”(《新唐書·韓愈傳》)?！坝鸀槿顺?敢爾狂妄,固不可赦!”(《舊唐書·韓愈傳》)官場歷練數(shù)十年,屢經(jīng)挫折,韓愈肯定想到了這種后果,之所以明知故犯,那是“操行堅正,鯁言無所忌”的本性敦促著人生責(zé)任催發(fā)的不平之鳴!生死因而置之度外。幸虧裴度、崔群等大臣為之求情,這才免過一死。獲了個“夕貶潮州路八千”的下場,連家眷也一同趕出京城,同赴潮州,途中風(fēng)雨交加,年僅 12歲的小女兒慘死在驛道旁邊。

說到這里,那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懦夫應(yīng)該羞慚了!他們?nèi)狈n愈的錚錚傲骨、耿耿丹心。那些因此而改變初衷甚至走向反面的國賊佞臣應(yīng)該惶恐了,他們?nèi)狈n愈的凜然正氣、無畏精神。正是有了這些人的反襯,韓愈的不平之鳴,才有如晴天霹靂,不同凡響,與他為文不說空話、為官不說假話、為政務(wù)求實績的追求一脈相承。

《論佛骨表》上于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時年 52歲,是韓愈逝世(824)的五年之前。從他中進(jìn)士(792)那年算起,歷經(jīng)仕途27年,期間從未間斷不平之鳴,從不看人臉色行事,從不因人擇言,從皇帝到權(quán)臣,得罪了一大批人,沉沉浮浮、起起落落,盡管學(xué)富五車,公正無私,為人剛直,政績卓著,卻總得不到重用,最終只有侍郎職務(wù)。雖然如此,其不平之鳴已流傳千古,影響古今。正如他在《柳子厚墓志銘》中肯定柳宗元的文學(xué)成就時所說:“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xué)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庇谒救?亦十分貼切:“然昌黎貶不多,鳴不徹,雖有出于人,其文采風(fēng)骨,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昌黎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p>

三、為友之鳴,傳遍四海,自古至今傳佳話

韓愈重朋友,惜友誼,守承諾,恤孤寡:“內(nèi)外煢弱悉撫之,一親以仁。使男有官,女有從,而不啻於己生。交於人,已而我負(fù)終不計,死則庀其家,均食剖資與人,故雖微弱,待之如賢戚。人詬笑之,愈篤?！?(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平時交往,既坦率真切,又仗義執(zhí)言,毫不隱諱。即如他對貶為陽山縣令的疑惑,絲毫也不回避曾經(jīng)對朋友的懷疑與分析:“同官盡才俊,偏善劉與柳。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仇。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笨刹灰p看了這一鳴的坦率與真誠,它須經(jīng)受友誼的考驗,劉、柳都是性情中人,隨著疑慮的提出與冰釋,他們的友誼反而更加堅牢。假如悶在心里,既不是韓愈的性格,也必然影響友誼:心中有鬼必然不誠。這一鳴同時也得罪了大多數(shù)人,同僚百官能不見外?只有劉禹錫、柳宗元是你的朋友,其他人算什么呢?坦誠的韓愈只顧抒發(fā)自己的不平,其他都不在考慮之列。之所以仍然得到許多同道的信任,因為他有真性情,經(jīng)常為朋友鳴不平。

《送孟東野序》:“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于江南野,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边@里運用了春秋筆法、幽默手段,對“三子”才高而不得重用的境遇予以當(dāng)頭棒喝。

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縣)人,中唐著名詩人。雖然才華過人,卻屢試不第,46歲才中進(jìn)士,50歲才被授為溧陽縣尉。是長期的懷才不遇,導(dǎo)致了心情抑郁。在他受命芝麻官之際,韓愈寫此文加以贊揚和寬慰,同時譴責(zé)、嘲諷了朝廷的用人不當(dāng)。

《諱辯》為 “舉進(jìn)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鳴不平。著名詩人李賀,才華橫溢,但是,因為他的父親名叫晉肅,在他準(zhǔn)備參加進(jìn)士考試時遭到非議(晉、進(jìn)同音,考進(jìn)士犯了父“諱”),不能像其他讀書人那樣通過科舉取得功名。韓愈鼓勵李賀應(yīng)進(jìn)士試,也被人指責(zé)。面對這種陳詞濫調(diào),韓愈引經(jīng)據(jù)典,層層設(shè)問,一波三折,對避諱進(jìn)行了巧妙的批判。雖然沒有一句從正面闡明自己的觀點,讀者卻能領(lǐng)悟作者的深意。請聽聽韓愈悲憤的抨擊:“父名晉肅,子不得為進(jìn)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藍(lán)田縣丞廳壁記》是因崔斯立被黜而鳴,“博陵崔斯立,種學(xué)績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貞元初,挾其能,戰(zhàn)藝于京師,再進(jìn)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zhuǎn)而為丞茲邑”。正是這樣一位滿腹才情的名士,“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zhuǎn)而為丞”,“官雖榮,力勢反出主簿、尉下”,有職無權(quán),形同虛設(shè),抒發(fā)了對有才能有抱負(fù)的人被迫而無所事事的感嘆:“既噤不得施用。又喟然曰:‘丞哉!丞哉!余不負(fù)丞,而丞負(fù)余?！瘎t盡枿去牙角,一躡故跡,破崖岸而為之?！痹鴩u此文“純用戲謔,而憐才共命之意,沉痛處自在言外 ”①引自青杏博客.藍(lán)田縣丞壁記.http://xiayinhuo.blog.sohu.com/97649551.html。。

《柳子厚墓志銘》不僅熱情地贊揚了柳宗元的才華、政績和思想文學(xué)方面的卓越成就,又反復(fù)抒發(fā)了對柳宗元沒人“推挽”的不平和憤慨:“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fù)用不窮”。還為柳宗元取得的巨大成就而給予高度的贊賞:“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xué)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边@里要特別指出,因為該文 “不自貴重顧藉”、“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句,許多人認(rèn)為韓愈的批評失當(dāng),更有人抬到政治立場的高度,作為他們政治觀念截然不同的證據(jù),甚至將他們區(qū)別為革新派與保守派。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異常復(fù)雜、非深入研究不能解決的重大課題,任何簡單劃分都是不切實際、不負(fù)責(zé)任的。本文不作具體討論,這里只指出一點,王叔文集團(tuán)是唐憲宗親自處理的(正是韓愈貶謫期間,時任江陵法曹參軍),誰也無法否認(rèn)。這又是柳宗元一生無法回避的重大事件,是他人生命運的重大轉(zhuǎn)折,韓愈用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一筆帶過,可說是維護(hù)之至,用心良苦。

綜觀以上為了朋友的不平之鳴,無論是大材小用、浪費人才或折磨人才,其矛頭所指,全都是決策的皇帝與權(quán)臣,無不考驗著韓愈的膽識與骨氣。為了友誼,為了朋友,韓愈置這一切于不顧,放肆地攻擊著這些決定升遷甚至生死的權(quán)貴,其心之火熱,其情之真摯,其大義凜然,其傲骨崚嶒,卻確乎可圈可點,直讓人肅然起敬。特別是他寫《柳子厚墓志銘》的時候,正是因《論佛骨表》貶為潮州刺史不到一年,轉(zhuǎn)為袁州刺史的路上,慘痛的教訓(xùn)猶在,弱女的尸骨猶存,“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的記憶猶新,他全然不顧,盡情地為朋友而鳴,展現(xiàn)了朋友情誼的忠貞,凸顯出偉大的人格力量。

四、為死者鳴,悼亡慰親,些須誤會又如何

韓愈一生,最為人垢病的當(dāng)是所謂諛墓說。有關(guān)這一問題,長沙大學(xué)中文系周楚漢教授撰《韓愈諛墓文化辨析》為之詳辨。該作運用“實證的方法、歷史學(xué)的方法、倫理學(xué)的方法、辯證邏輯的方法、解釋的方法和文體學(xué)的方法,對韓愈有爭議的墓志進(jìn)行文化辨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韓愈沒有諛墓,他用褒貶的筆法寫墓志,是對墓志的超越,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價值,應(yīng)該肯定他的這一歷史貢獻(xiàn)”[3]?；境吻辶恕绊n愈沒有諛墓”、且評判公正的問題,本文僅從情理上略作論述。

韓愈不僅是當(dāng)時的名人,更是無人超越的散文高手,自從《柳子厚墓志銘》流傳之后,又自然是成為那些孝子賢孫爭相為故去的親人歌功頌德趨之若鶩的寫作大家。然而,貴為侍郎,尋常人哪能面見呢?能夠當(dāng)面請求且自信能讓韓愈答應(yīng)的,無論是墓主或者兒孫,都是有身份的人。面對有身份的墓主和他有身份的兒孫,面對他們悲戚、虔誠的面容,韓愈能拒絕嗎?能無情地責(zé)備他們故去的長輩、親人嗎?逝者長已矣,理當(dāng)緬懷;親人深悲慟,需要安撫。這可是人之常情。因此,通常的做法是為賢者諱,不揭其短,為賢者美,臉上貼金。雖“生時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窮天地之大,盡生民之能事。為君共堯舜連衡,為臣為伊皋等跡。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塵;執(zhí)法之吏,埋輪謝其梗直。所謂生為盜跖,死為夷齊。妄言傷正,華辭損實”①引自楊炫之:《洛陽伽藍(lán)記》,見國學(xué)網(wǎng) http://guoxue.baidu.com/page/c2e5d1f4d9a4c0b6bcc7/2.html。,有人竟把 “銘之義稱美弗稱惡,以盡其孝子慈孫之心”[4]。作為墓志銘的寫作原則。深諳個中三昧的白居易對此有生動描寫:“勛德既下衰,文章亦陵夷。但見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銘勛悉太公,敘德皆仲尼。復(fù)以多為貴,千言直萬貲。為文彼何人?想見下筆時。但欲愚者悅,不思賢者嗤。豈獨賢者嗤,仍傳后代疑。古石蒼苔字,安知是愧詞!”[5]據(jù)此,我們不妨借今以鑒古。如今報刊上刊登、電視上播放的訃告、悼詞,有誰不是或偉大、或卓越、或杰出的革命家,有誰不是優(yōu)秀黨員、忠誠戰(zhàn)士?誰的死不是重大損失呢?

難能可貴的又是,韓愈對這種墓志文化的改造與創(chuàng)新,他不僅不諛墓,而且以他熟稔的歷史典章,高超的寫作技巧,鮮明的立場觀點,公正的評判眼光,大筆如椽,寓貶于褒,人各有別,異彩紛呈,對墓主作出了實事求是、令人信服的評判。有人據(jù)此作了統(tǒng)計:“據(jù)李漢《昌黎先生集序》載,韓愈計有碑志 75篇,除記功碑《平淮西碑》和廟碑《處州孔子廟碑》、 《黃陵廟碑》、《南海神廟碑》、《衢州徐偃王廟碑》外,有碑志 70篇,其中有爭議的 11篇(除去廟碑與行狀),59篇不虛美是沒有爭議的。從韓愈碑志整體情況看,不但不虛美,而且還用褒貶的史筆寫墓志:楊燕奇碑文諷他巴結(jié)權(quán)貴,房啟墓碣銘寫他‘賄南口十五人’被貶,董溪墓志銘諷他坐贓被殺,李道古墓志銘諷他薦妄人柳泌,劉昌裔墓志銘寫他 ‘視政不時’而致水災(zāi) ‘流殺居人’,衛(wèi)中立墓志銘?yīng)氃斒銎洳伤庤T金的愚蠢之事,李于(韓愈侄孫女婿)墓志銘諷他服金石藥,王適墓志銘寫他騙婚,柳宗元墓志銘對他參加王叔文變法有貶意(雖然不正確,但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褒貶),這些都是對墓志銘的超越,從部分與整體相聯(lián)系的觀點來推理應(yīng)該不會有諛墓的情況。”②

韓愈諛墓的傳聞首見于李商隱的《齊魯二生·劉叉》。周楚漢先生認(rèn)為:“《齊魯二生》曾載于《舊小說》,其言不足為據(jù)。”(《韓愈諛墓文化辨析》)。讓我們看看李商隱的原文:“右一人字義……任氣重義,大軀,有膂力。常出入市井,殺牛擊犬豕,羅網(wǎng)鳥雀。亦或時因酒殺人,變姓名遁去。會赦得出。后流入齊、魯,始讀書,能為歌詩。然恃其故時所為,輒不能俯仰貴人。穿屐破衣,從尋常人乞丐酒食為活。聞韓愈善接天下士,步行歸之。既至,賦《冰柱》《雪車》二詩,一旦居盧仝、孟郊之上。樊宗師以文自任,見義拜之。后以爭語不能下諸公,因持愈金數(shù)斤去,曰:‘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庇荒苤?復(fù)歸齊、魯。

通觀唐人筆記,亦類《世說新語》,追求新奇,不考真實。即使屬實,亦不能作為韓愈諛墓之證據(jù)。

首先讓我們看看劉義(后之轉(zhuǎn)引者皆改寫為劉叉)的為人:“出入市井,殺牛擊犬豕,羅網(wǎng)鳥雀。亦或時因酒殺人,變姓名遁去。”不過是一個市井流氓、殺人在逃的罪犯。即使后來讀了點書、能作點詩,仍然改不了“穿屐破衣,從尋常人乞丐酒食為活”的流氓本性。是韓愈不計其惡收留了他,享受了盧仝、孟郊等好友的同等待遇,是韓愈有恩于劉義。如果劉義是一個知恩圖報的好人,肯定對韓愈感恩戴德一輩子。是劉義終不改流氓本性,前有因酒殺人之前科,終有借故搶劫的必然:“以爭語不能下諸公,因持愈金數(shù)斤去?！弊g作現(xiàn)代語:因為爭論不讓人信服,就拿了韓愈幾斤金子走了。后面有“愈不能止”的補(bǔ)敘,說明韓愈攔阻不了,屬搶劫性質(zhì)。搶了人又要為自己辯解,便誣人家的金錢為“諛墓中人所得”。一個忘恩負(fù)義的搶劫犯對搶劫事實的狡辯,能成為韓愈諛墓的證據(jù)嗎?顯然不能。

《唐才子傳》同樣記載了這件事,有這樣幾句話與前引有別:“聞韓吏部接天下貧士,步而歸之,出入門館無間。時韓碑銘?yīng)毘?潤筆之貨盈缶?！弊屛叶嗔诉@樣幾層思考:第一,韓愈的善良本質(zhì)。擺脫了貧窮之后的韓愈不僅沒有忘本,反而更加關(guān)心普天下的窮人,不僅收容了劉叉這樣的殺人犯,且讓他 “出入門館無間”,毫不防范。第二,遭人妒忌起饞言。任人都知道,寫墓志有豐厚的酬金,都以為這種文體任何文人都能寫。可人家只買韓愈的賬,這種輕松錢讓他個人賺,旁人能不眼紅嗎?怪不得有人罵他諛墓了。第三,普遍認(rèn)可的程度?！氨?yīng)毘笨隙隧n愈銘文為社會所普遍認(rèn)可,昭然若揭的是酸葡萄心態(tài)?？梢娝性①H的寫法比單純的歌功頌德更深入人心,更讓人受用,更好地達(dá)到了悼亡慰親的目的。我因此想起了蘇軾的話:“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jì)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guān)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信然!

[1]韓愈.韓昌黎全集[M].北京:中國書店,1991.

[2]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周楚漢.韓愈諛墓文化辨析[J].泰山學(xué)院學(xué)報,2004(4):26.

[4]吳訥.文章辨體序說[M].香港:太平書局,1965:53.

[5]白居易.白居易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33.

On Han Yu’s Idea of“Outcry Aga inst Injustice”

CHEN Song-bai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 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 dong510665)

Han Yu’s idea of“Outcry against injustice”is a concise and lively summary to origin of literature.However,it is rare in this world to always adhere to the“outcry against injustice”,hence Han Yu was worthy of esteem.He was relegated time and again because of his“outcries”:he was relegated as he“cried”for people against powerful minister;he was killed by axe for worrying about the nation;he“cried”for friends;he“cried”for the dead.

Han Yu;“Outcry against injustice”;character

責(zé)任編輯溫優(yōu)華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

1007-6883(2010)05-0001-07

2010-01-18

陳松柏(1954-),男,湖南永州人,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編輯部教授,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