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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15 00:54:30王海燕
湖北文理學院學報 2010年6期
王海燕
(襄樊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樊 44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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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燕
(襄樊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樊 441053)
按照亨利希·米勒的“重復”理論,小說中一般都存在著兩種互相矛盾的重復類型:同一性重復和差異性重復。魯迅的《祝福》自問世以來,其中密集的同一性重復已經(jīng)得到了相當深入的研究,但小說中同樣明顯的差異性重復卻少有人注意。厘清關(guān)于祥林嫂和敘述者“我”幾處令人可疑的差異性重復,將有助于讀者發(fā)現(xiàn)魯鎮(zhèn)秩序中的異質(zhì)性因素,更準確地把握小說多重的意義空間,領(lǐng)會作者別有意味的小說修辭。
《祝?！?同一性;差異性;“重復”理論
一、“重復”的兩種類型
在魯迅的著作中,“重復”或許是讀者最熟悉同時也感到最難以說清楚的修辭形式。若以重復出現(xiàn)的密集程度而論,《祝福》是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文本?！芭f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小說開頭即是一個魯迅式的重復,受過初等教育的讀者馬上會聯(lián)想到魯四老爺?shù)摹翱蓯骸薄ⅰ叭欢?四嬸的“你放著罷,祥林嫂”以及祥林嫂的阿毛故事等等。如果說它通篇充滿了“重復”也不為過,小說若干處的敘述與對話都表明了魯鎮(zhèn)及魯鎮(zhèn)人具有一種奇特的自我重復本能:年底的祝福儀式是重復的,“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魯鎮(zhèn)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重復的,五年不見不僅四叔“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那些本家和朋友“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魯鎮(zhèn)個體也無不如此,且不論四叔、四嬸,就連衛(wèi)老婆子的“阿呀呀,這真是……”和柳媽的“我想,這真是……”,雖有語境及內(nèi)涵上的差異,但總體上仍然是一種自我重復。在秩序里才有無限的重復與單調(diào),這些有著些許差異的重復暗示出其背后支配著魯鎮(zhèn)及魯鎮(zhèn)人生存的共同秩序——這是一個以魯四老爺為文化代表、融合了儒釋道而又以儒家為正統(tǒng)、以民俗(祝福、寡婦禁忌等)為形式的價值共同體,一個縮微的前現(xiàn)代中國社會。如果更進一步深入到心理學層面,或許這種自我重復還揭示出弗洛伊德所謂的“死的本能”,它超越了現(xiàn)實原則要求重復以前并回歸到過去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出生物惰性之本能。[1]
“重復”理論的集大成者亨利?！っ桌赵谄浯碜鳌缎≌f與重復》中指出:一部小說的闡釋,在一定程度上要通過注意諸如此類重復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來完成?！梢钥隙ǖ卣f,重復表層的形式主要對文學與歷史、政治和倫理的關(guān)系有著深刻的意義。[2]《祝福》中如此高頻率的重復早就引起了讀者的思考與探究,曾有許多論者從不同角度對《祝?！分械闹貜蛿⑹?、重復描寫等做過相當深入的闡釋,認為小說正是通過“重復”這一基本手法“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禮教對中國婦女的殘酷壓迫,加重了祥林嫂這個形象的悲劇色彩”。[3]但米勒“重復”理論的發(fā)人深思之處在于他認為任何小說中都存在著兩種互相矛盾的重復類型,并且它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交織狀態(tài)出現(xiàn)在一起。這一思路無疑也開啟了我們重新打量《祝?！返男乱暯?《祝?！分兄T種重復之間有無同一邏輯與差異邏輯的區(qū)別?其犬牙交錯的形式是否也使小說本身具有了一種異質(zhì)性?
在米勒重復理論的基礎(chǔ)上,如果我們認為同一性重復是指那些雖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但卻指向相同的價值中心,并將重復的意義限定在其范圍之內(nèi)的重復行為 (自我重復可以看做是它的一種強化形式);那么《祝福》中除了這一類重復之外,的確還有另一類與之相對的并不指向魯鎮(zhèn)價值中心的重復,它因為缺乏一種共同秩序作為基礎(chǔ),常常顯得突兀,甚至帶有“鬼魂般的效果”[4],但也因此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前一類重復的意義空間,這類重復即是差異性重復。小說中這類差異性重復主要關(guān)涉著祥林嫂和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也即小說中兩個最重要的人物,而這一點恰是以往的研究相對忽略的。從差異性重復入手,探討兩類重復在祥林嫂與“我”身上是如何糾結(jié)在一起,又是如何向讀者敞開那些過去尚未發(fā)掘出來的意義空間,將是本文關(guān)注的重點所在。
二、關(guān)于祥林嫂的兩類重復
“不很愛說話”的祥林嫂第一次出現(xiàn)在魯鎮(zhèn)是沉默的,她在小說中正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是第二次喪夫并喪子之后又來到四叔家,在衛(wèi)老婆子話還未完的時候,祥林嫂開始了她的“我真傻,真的”,當失去阿毛的整個過程經(jīng)由傷痛并懺悔的祥林嫂自己講述出來時,她不僅贏得了四嬸的同情,也獲得了再次留下來的允許。如果說第一次祥林嫂作為外來者因為做工時間之短 (三個半月)還不完全具備魯鎮(zhèn)人“自我重復”的特征,那么這一次她反復講述阿毛的故事不僅成為她緩解自己痛苦與悔恨的方式,而且也可以認為這是她經(jīng)由同一性重復渴望融進魯鎮(zhèn)秩序的無意識行為。但魯鎮(zhèn)人并未接受她,表面看來是她過于強化的重復行為引起了人們的厭棄,實際上是兩度喪夫的不幸經(jīng)歷已使她被魯鎮(zhèn)人逐出了魯鎮(zhèn)秩序。使祥林嫂明確意識到自己不合于魯鎮(zhèn)秩序的關(guān)鍵人物是“善女人”柳媽,她以咄咄逼人之勢“我問你”、“我不信”、“我想”不僅終止了“阿毛的故事”、開掘了另一個帶隱私色彩也更“有趣”的“傷疤”話題,而且還宣判了祥林嫂的“大罪名”。在同柳媽的這場對話中祥林嫂的聲音已經(jīng)趨于含糊、微弱,自此以后,她基本上又陷入了沉默,“不說一句話”,“整日緊閉了嘴唇”?？梢钥闯?祥林嫂的“說話”與否是有著特定心理內(nèi)涵的:在尚未進入魯鎮(zhèn)秩序之前和“自絕”于魯鎮(zhèn)秩序之后,她都是極度沉默的;而在她渴望融進魯鎮(zhèn)秩序之時,她的話語與魯鎮(zhèn)人一樣是自我重復的。
但是在祥林嫂遇見了“我”這個從外面回來的“新黨”時,小說再度寫她有意識地開口說話已和以前有很大不同。她和“我”的那一大段對話極其流暢,根本不像和柳媽對話那樣唯唯諾諾,因為“我”的含糊其辭,她在這場對話中反倒居于主動地位。她關(guān)心的三個問題實際上是對柳媽那一番話的重復。柳媽嘴里一連串的“陰司”、“死鬼”、“閻羅大王”、“土地廟”無不帶有民間宗教的口語化特征,非常切合她作為民間宗教信仰者的身份。但祥林嫂使用的卻是更帶宗教意味而且也不符合她作為“討飯的女人”身份的“魂靈”和“地獄”。有論者早就發(fā)現(xiàn)這一提問“有一種奇怪的思想深度的音響”,[5]29任何一位細心的讀者讀到祥林嫂的這三個問題時可能都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如果我們不把這突兀的“帶有鬼魂性質(zhì)的”對話看做是作者的疏忽,那么探尋這樣安排的理由或許是有意義的。
作為《吶喊》《彷徨》中“最悲慘的一篇”,[6]兩嫁兩寡且失去兒子的祥林嫂“可能是魯迅小說中最不幸的一個孤獨者”。[5]29阿Q、孔已己、陳士成、魏連殳、子君這些人物盡管也因各自的痛苦而死去,但他們都不曾經(jīng)受祥林嫂那般深重的罪孽與恐懼的折磨。一般沒有子嗣的寡婦死后本來就是不能享受祭祀的孤魂野鬼,而兩嫁的她則因為未能守節(jié)還要遭受酷烈的鋸刑。當她按照柳媽的指點捐了門檻但在人們眼中罪并未得贖之后,無論生前還是死后,她都被逼上了絕境。祥林嫂無法理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為什么她竭盡全力去迎合魯鎮(zhèn)的倫理、宗教秩序,而后者卻并不按照邏輯地接納她?魯鎮(zhèn)人冷漠拒絕的態(tài)度使她本能地走向了動搖、懷疑?！爱敾镜乃枷氚l(fā)生基本的動搖時,原有的信仰成為懷疑的題材。當原有的信仰成為懷疑的題材時,人之勿庸質(zhì)疑的確定感便飄散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這一不定的形勢,正是外來觀念與思想乘機而入的關(guān)頭?！盵7]304在祥林嫂最終無望地從魯鎮(zhèn)秩序中跌落出來之后,她不僅淪為了居無定所的乞丐,也是失去了生存之確定感的精神流浪者。魯鎮(zhèn)已不可能給她提供任何有幫助的觀念,很自然地,“我”的歸鄉(xiāng)會引起她的某種期待。
丸尾常喜曾指出“我”同祥林嫂之間存在著強力的互相牽連。[8]374其實小說多處亦以同一性重復暗示出了這種牽連。譬如“胖”:四叔說“我”“胖”了;人們看見第一次在魯鎮(zhèn)的祥林嫂“胖”了;衛(wèi)老婆子口中的“她也胖,兒子也胖”。譬如“無聊賴”:“我”在四叔的書房里“無聊賴”,在魯鎮(zhèn)人眼中“百無聊賴的祥林嫂”。最明顯的則是“謬種”:“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這些別有用心的重復不斷提醒我們?nèi)プ⒁狻拔摇迸c祥林嫂在魯鎮(zhèn)環(huán)境中的相似之處。他們一為魯鎮(zhèn)的外來者,一為魯鎮(zhèn)的逃離者,在魯鎮(zhèn)遭遇相同的孤獨、不被理解?！拔摇币蚺涯娑陋?祥林嫂因不祥而孤獨,雖有主動和被動的區(qū)別,但他們都游離在魯鎮(zhèn)秩序之外。作為魯鎮(zhèn)僅有的兩個“圈外人”,二者之間的相遇、對話看似偶然,實則有著內(nèi)在的必然性。祥林嫂對“我”提問的理由有兩個:其一是因為“你是識字的”,她和普通人一樣認為只有知識者才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還有更重要的是“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這表明她將“我”當成了與魯四老爺及魯鎮(zhèn)人完全不一樣的知識者而對“我”抱有某種希望。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丸尾常喜認為,這里祥林嫂所說的“魂靈”,是指“鬼”、“亡靈”,[8]186他的理解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如果我們注意到在新式知識分子涓生的敘述中甚至都沒有回避“鬼魂”(“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傷逝》),那么很顯然,作者這一修辭上的變化并不是隨意地將民俗或迷信話語校正為宗教話語,而是顯示出了某些更為復雜的內(nèi)容。對這其中的內(nèi)涵,也有論者從不同角度做過一些探討,譬如以宗教人類學的方法探析了魯迅本人對基督教的矛盾態(tài)度,并認為祥林嫂的“魂靈地獄”說凸現(xiàn)出了基督教若隱若現(xiàn)的陰影;[9]譬如從厘清啟蒙與宗教的關(guān)系入手,認為這里遇到的困境,實際上是啟蒙主義者自身無法解決的困境,也是中國啟蒙主義不得不兩線 (封建制度、宗教)作戰(zhàn)的歷史真實。[10]這些很有見地的研究都觸及到了《祝?！返纳顚右馓N,但也給人意猶未盡之感。如果我們返回到小說修辭層面,從重復與被重復之間的張力關(guān)系入手,毋寧說它暗示出讀者應關(guān)注的重點所在。如果說同一性重復是以開端為重心,在回歸中顯示出意義的話,那么差異性重復,恰是以重復方為重心,在創(chuàng)生中顯示意義。作為重復方的祥林嫂,憑著某種直感以生命中最后殘存的一點精神拒絕了魯鎮(zhèn)人的“死鬼”、“陰司”,也拒絕了纏繞在其中的魯鎮(zhèn)秩序和規(guī)范。魯鎮(zhèn)人的語言猶如祝福的儀式一樣,是魯鎮(zhèn)秩序得以播撒延續(xù)的最重要因素。祥林嫂的身份并不能賦予她創(chuàng)造新語匯的能力,但是,她卻可以選擇逃避和拒絕,“逃避被別人用濫了的現(xiàn)成的語言”,[11]本來就是作者一貫的語言策略,所以在對祥林嫂的提問作出進一步的揣測之前,首先必須看到的是她對魯鎮(zhèn)秩序衍生物“死鬼”、“陰司”的拒絕。也正因為其背后缺乏魯鎮(zhèn)秩序那樣牢固堅實的基礎(chǔ),所以才具有了一種“震驚”的效果。作為一個差異性重復,它猶如文本內(nèi)部的一道裂縫,使這個始于祝福終于祝福的輪回之圈帶上了某種異質(zhì)性。雖然作為最卑微不幸的寡婦,等待祥林嫂的只可能是毫無懸念的悲劇命運,但她的提問不僅激起了文本中那個新派知識分子的“不安”,更激起了眾多讀者精神上的“不安”。
三、關(guān)于敘述者“我”的兩類重復
如果說在祥林嫂這一人物身上,通過重復的不同形式,令讀者震撼的是她由對魯鎮(zhèn)秩序的渴望融入到徹底棄絕,那么在第一人稱“我”這里,讀者同樣感受到了重復的不同形式,而且,與祥林嫂互為對照的是,“我”恰是由對魯鎮(zhèn)秩序的反感、疏離到不自覺地認同、回返。
小說前半部分關(guān)于敘述者“我”的感受最引人注意的是以重復的手法濃墨重彩渲染的“走”和“不安”。在“我”初回魯鎮(zhèn),見過祝福的氣象,見過四叔,見過本家、朋友之后,即對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的魯鎮(zhèn)感到壓抑與厭倦,四叔的書房成了直接的觸發(fā)點。關(guān)于魯四老爺這個人物的基本設(shè)定,丸尾常喜有過十分仔細的解釋——“道學之徒魯四老爺?shù)木裆畛湟缰毯弦坏姆諊约皩﹂L壽的向往”。[8]200作為新黨的“我”顯然與這種氛圍格格不入,所以首次出現(xiàn)的“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即敏感地表明“我”對于重復背后的魯鎮(zhèn)秩序有著某種警惕。在祥林嫂提問之后,不長的篇幅里,一共出現(xiàn)五次“不安”,而且程度愈來愈強烈,從“不能安住”到“心里很覺得不安逸”,到“總覺得不安……這不安愈加強烈了”,及至聽到四叔罵“謬種”尚不知祥林嫂死訊時的“很不安”。與不安的感覺相對應的是更加明確的“走”:“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到知道祥林嫂死后告訴四叔“明天要離開魯鎮(zhèn),進城去?！币韵榱稚┑乃烙崬榉纸琰c,敘述者“我”此前的“不安”與“走”明顯是以否定魯鎮(zhèn)秩序為基礎(chǔ)的,而且每重復一次,其所蓄積起來的那種離心力就更加強一級。這捍格不入的差異性重復能否抵達魯鎮(zhèn)之圈的某處邊界,成為撼動魯鎮(zhèn)秩序的第一股有效力量,這正是讀者所關(guān)心的。但在祥林嫂死后,這種情勢卻急轉(zhuǎn)直下,“我”迅速地轉(zhuǎn)入“輕松”、“舒暢”,到小說結(jié)尾處居然和魯鎮(zhèn)人一樣“懶散而舒適”,“疑慮一掃而空”。固然可以將“我”的感受視作是對“魯鎮(zhèn)文化的一種不自覺的妥協(xié),這種妥協(xié)的實質(zhì)正是有可能充當其‘吃人’的幫兇”,[12]但這個轉(zhuǎn)化過程卻因為其太過突然太過輕而易舉而讓人迷惑不解。前后張力突然消失的落差猶如射擊者繃緊的弓箭,那箭在人們緊張的期待中沒有“嗖”——地一聲射出去,而是出乎意料地掉落在地上。因此,“我”如何由“不安”而“舒暢”,中間這個頗為復雜的轉(zhuǎn)化過程值得讀者細細推敲。
在得知祥林嫂死訊的前后,對“我”的心理各有相當長的文字加以重復展示 (“自己想”,“想”)。第一次心理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是由祥林嫂的提問而觸發(fā)的疑慮擔心,圍繞“該負責任”還是“毫無關(guān)系”的自我辯解、自我寬慰。在對祥林嫂“討飯的女人”明確的等級定位中,“我”盡管在不安中流露出的也是極強的優(yōu)越感,無論是經(jīng)濟地位還是社會地位。在并不平等的她和“我”之間,“我”關(guān)注的既非下層民眾真實的生存境遇,也不是超越現(xiàn)實層面的靈魂問題,而是追究起來,“我”的回答是否會產(chǎn)生對自己不利的影響,譬如害怕魯鎮(zhèn)人將祥林嫂的死因推到“我”的身上。在自我否定之后,祥林嫂悲苦無告的境遇并不如“福興樓的清燉魚翅”更能引起“我”的興趣。如果說作者深受其影響的克爾凱廓爾正是在“恐懼與顫栗”中離棄了漠視人類苦難、悲哀和有限個體存在的絕對真理,走向了約伯和亞伯拉罕,并由此誕生出關(guān)懷每一個人的現(xiàn)實際遇、注視每個人的苦難、悲哀、絕望、呼告與死亡的存在哲學,那么作為中國新式知識分子的“我”,或許也可以在靈魂的深度“不安”中有某些不同于過去的覺悟吧。但令人失望的是,“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具有反思能力的知識分子。這段心理剖白展示的不過是一個平庸自私的卑瑣靈魂而已,這與祥林嫂對“我”寄予的熱望之間亦構(gòu)成強烈的反差。在祥林嫂死后,而且在魯鎮(zhèn)人眼中“窮死”之后,也即和“我”沒有任何利害關(guān)系之后,“我”心地已經(jīng)漸漸輕松。再次出現(xiàn)的那一段頗為費解的心理活動,最大的變化是先前屬于“我”獨有的“不安”正逐漸讓位于“人們”、“活得有趣的人們”、“現(xiàn)世”的眼光和標準,也即魯鎮(zhèn)秩序下的眼光和標準?！拔摇彪m然沒有像四叔及魯鎮(zhèn)人一樣對祥林嫂施以精神上的虐殺,但也絕非清白,祥林嫂最后一線生機的斷絕“我”也難逃干系。然而,讀者發(fā)現(xiàn),本來就缺乏反思能力的“我”已在不自覺中放松了剛開始對魯鎮(zhèn)秩序的那種戒備,在意識上已經(jīng)完全返回到了“故鄉(xiāng)”的圈子之中。如所有魯鎮(zhèn)人一樣,在“舒暢”中以與己毫不相干的旁觀者態(tài)度想起了祥林嫂的故事。在這重復的心理展示中,“我”的內(nèi)在本質(zhì)清楚地呈現(xiàn)了出來,對四叔不滿的新黨“我”,并沒有任何實在的內(nèi)心渴望去創(chuàng)造更新的別一種生活。如果我們注意到小說中關(guān)于“我”與“四叔”兩代知識分子的對比,那么會發(fā)現(xiàn)與詳盡地介紹四叔的思想來源不同的是,小說對于新式知識分子“我”的思想資源幾乎不著一字。“我”是什么樣的新式知識分子?除了與理學格格不入,在思想層面留給讀者的只是一個異常模糊的印象。這樣的新式知識分子,甚至連抗衡魯四老爺?shù)牧α慷疾痪邆?他又何以能開創(chuàng)另一種更為合理的不同于魯鎮(zhèn)的生活呢?
很顯然,《祝?！分械摹拔摇辈⒉幌瘛肮枢l(xiāng)”系列中的其他幾篇一樣帶有作者濃郁的主體色彩,小說的結(jié)尾也很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如果說《故鄉(xiāng)》、《在酒樓上》、《孤獨者》結(jié)尾處“走”的生命形式是對自我的肯定,是對絕望的抗戰(zhàn),那么《祝?！酚呓K留的結(jié)尾并不完全符合“離去——歸來——再離去”這一模式,小說中的“我”并未如其他三篇一樣在緊張的心靈掙扎和思辨中擺脫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結(jié)尾重復描寫的祝福儀式看似又回到了同一性重復之中,其實未必。如果將獻祭理解為一種宗教行為,或者說是人神之間的一種交往模式,其目的是奉獻犧牲向神換取利好的結(jié)果,那么,這一次魯鎮(zhèn)年終的祝福大典中,這犧牲除了“雞、鵝、豬肉”之外,也包括在魯鎮(zhèn)秩序中價值并不高于那些祭品的祥林嫂,但是沒有了祥林嫂的魯鎮(zhèn)人們即將從醉醺醺的“天地圣眾”那里獲得的是“無限的幸?！边€是與此相反的“罪與罰”呢?這是留待人們思考的問題,結(jié)尾處明顯的反諷替代了悲劇。在這由兩類重復織就的看似圓滿無缺的魯鎮(zhèn)之圈中,內(nèi)在裂痕卻已然不可避免地存在了,人們即將獲得的是哪一種命運,也必然地與這裂痕有著割不斷的聯(lián)系。
誠如米勒所指出的那樣,差異性重復作為同一性重復的顛覆性幽靈,早已悄無聲息地潛存于同一性重復之中。在魯鎮(zhèn)這個以同一性重復為基礎(chǔ)構(gòu)建的嚴整秩序之中,在祥林嫂的“懷疑”與“我”的“不安”之中,仍然游蕩著與之相悖的“幽靈”。雖則從上和下兩個向度這兩股力量都還過于微弱,并不足以瓦解、顛覆那萬難破毀的“鐵屋子”,但作者卻已經(jīng)在“歷史必然性”到來之前捕捉到了這微弱的異質(zhì)性因素,并以別有意味的小說修辭形式使其中的復雜關(guān)系得到了深刻呈現(xiàn)。
殷海光先生認為現(xiàn)代化能否普遍深入地有效進行取決于兩個必要條件:其一是有一群接受革新觀念的創(chuàng)導人物,不是為了時髦與應急,而是內(nèi)心真有渴望創(chuàng)造更新的人生理想;其二是有一個富于彈性的社會系統(tǒng),這樣的社會必須不是一個封閉的社會,因為封閉社會風俗習慣的支配力太大。[7]304很顯然在《祝?！返聂旀?zhèn)世界里,兩個必要條件都付之闕如,這也注定了歷史還將長時間地陷入“年年如此”的同一性重復之中。甚至是在若干年后(1941年)青年詩人穆旦的視野中,《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的鄉(xiāng)土中國仍然是一個沒有希望的“重復”:“誰家的兒郎嚇哭了,/哇——嗚——嗚——從屋頂傳過屋頂/他就要長大了漸漸和我們一樣地躺下/一樣地打鼾?！盵13]能打破如此深重的歷史惰性的,也許唯有暴風驟雨式的革命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毫無“重復”的另一種修辭形式。歷史也最終沿著這樣的道路走了過來。但誰又能否認,這一切最初的源頭不是從“懷疑”與“不安”中醞釀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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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o Types of Repetition inThe Sacrifice of New Year
WANG Hai-y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angfan University,Xiangfan 441053,China)
According to Henry Miller’s repetition theories,identity repetition and diversity repetition are two kinds of self-contradictory repetition types in the novel.The identity repetition inThe Sacrifice of New Yearhas been discussed intensively since it was written by Lu Xun,but the diversity repetition phenomenon has seldom been studied.So clarification concerning diversity repetition about Xianglin Sao and the narrator will help the reader to discover differenceswithin order in the Lu town,and more accurately hold the novelmultiple meaning spaces and appreciate the author’s profound intention of the novel rhetoric.
The Sacrifice of N ew Year;Identity;Diversity;“Repetition”theory
I210.97
A
1009-2854(2010)06-0063-05
2010-03-31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09b372)
王海燕(1974—),女,湖北?？等?襄樊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倪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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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燕
(襄樊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樊 44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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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燕
(襄樊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樊 441053)
按照亨利希·米勒的“重復”理論,小說中一般都存在著兩種互相矛盾的重復類型:同一性重復和差異性重復。魯迅的《祝福》自問世以來,其中密集的同一性重復已經(jīng)得到了相當深入的研究,但小說中同樣明顯的差異性重復卻少有人注意。厘清關(guān)于祥林嫂和敘述者“我”幾處令人可疑的差異性重復,將有助于讀者發(fā)現(xiàn)魯鎮(zhèn)秩序中的異質(zhì)性因素,更準確地把握小說多重的意義空間,領(lǐng)會作者別有意味的小說修辭。
《祝?！?同一性;差異性;“重復”理論
一、“重復”的兩種類型
在魯迅的著作中,“重復”或許是讀者最熟悉同時也感到最難以說清楚的修辭形式。若以重復出現(xiàn)的密集程度而論,《祝福》是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文本?！芭f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小說開頭即是一個魯迅式的重復,受過初等教育的讀者馬上會聯(lián)想到魯四老爺?shù)摹翱蓯骸薄ⅰ叭欢?四嬸的“你放著罷,祥林嫂”以及祥林嫂的阿毛故事等等。如果說它通篇充滿了“重復”也不為過,小說若干處的敘述與對話都表明了魯鎮(zhèn)及魯鎮(zhèn)人具有一種奇特的自我重復本能:年底的祝福儀式是重復的,“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魯鎮(zhèn)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重復的,五年不見不僅四叔“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那些本家和朋友“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魯鎮(zhèn)個體也無不如此,且不論四叔、四嬸,就連衛(wèi)老婆子的“阿呀呀,這真是……”和柳媽的“我想,這真是……”,雖有語境及內(nèi)涵上的差異,但總體上仍然是一種自我重復。在秩序里才有無限的重復與單調(diào),這些有著些許差異的重復暗示出其背后支配著魯鎮(zhèn)及魯鎮(zhèn)人生存的共同秩序——這是一個以魯四老爺為文化代表、融合了儒釋道而又以儒家為正統(tǒng)、以民俗(祝福、寡婦禁忌等)為形式的價值共同體,一個縮微的前現(xiàn)代中國社會。如果更進一步深入到心理學層面,或許這種自我重復還揭示出弗洛伊德所謂的“死的本能”,它超越了現(xiàn)實原則要求重復以前并回歸到過去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出生物惰性之本能。[1]
“重復”理論的集大成者亨利?！っ桌赵谄浯碜鳌缎≌f與重復》中指出:一部小說的闡釋,在一定程度上要通過注意諸如此類重復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來完成?！梢钥隙ǖ卣f,重復表層的形式主要對文學與歷史、政治和倫理的關(guān)系有著深刻的意義。[2]《祝福》中如此高頻率的重復早就引起了讀者的思考與探究,曾有許多論者從不同角度對《祝?！分械闹貜蛿⑹?、重復描寫等做過相當深入的闡釋,認為小說正是通過“重復”這一基本手法“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禮教對中國婦女的殘酷壓迫,加重了祥林嫂這個形象的悲劇色彩”。[3]但米勒“重復”理論的發(fā)人深思之處在于他認為任何小說中都存在著兩種互相矛盾的重復類型,并且它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交織狀態(tài)出現(xiàn)在一起。這一思路無疑也開啟了我們重新打量《祝?！返男乱暯?《祝?！分兄T種重復之間有無同一邏輯與差異邏輯的區(qū)別?其犬牙交錯的形式是否也使小說本身具有了一種異質(zhì)性?
在米勒重復理論的基礎(chǔ)上,如果我們認為同一性重復是指那些雖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但卻指向相同的價值中心,并將重復的意義限定在其范圍之內(nèi)的重復行為 (自我重復可以看做是它的一種強化形式);那么《祝福》中除了這一類重復之外,的確還有另一類與之相對的并不指向魯鎮(zhèn)價值中心的重復,它因為缺乏一種共同秩序作為基礎(chǔ),常常顯得突兀,甚至帶有“鬼魂般的效果”[4],但也因此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前一類重復的意義空間,這類重復即是差異性重復。小說中這類差異性重復主要關(guān)涉著祥林嫂和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也即小說中兩個最重要的人物,而這一點恰是以往的研究相對忽略的。從差異性重復入手,探討兩類重復在祥林嫂與“我”身上是如何糾結(jié)在一起,又是如何向讀者敞開那些過去尚未發(fā)掘出來的意義空間,將是本文關(guān)注的重點所在。
二、關(guān)于祥林嫂的兩類重復
“不很愛說話”的祥林嫂第一次出現(xiàn)在魯鎮(zhèn)是沉默的,她在小說中正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是第二次喪夫并喪子之后又來到四叔家,在衛(wèi)老婆子話還未完的時候,祥林嫂開始了她的“我真傻,真的”,當失去阿毛的整個過程經(jīng)由傷痛并懺悔的祥林嫂自己講述出來時,她不僅贏得了四嬸的同情,也獲得了再次留下來的允許。如果說第一次祥林嫂作為外來者因為做工時間之短 (三個半月)還不完全具備魯鎮(zhèn)人“自我重復”的特征,那么這一次她反復講述阿毛的故事不僅成為她緩解自己痛苦與悔恨的方式,而且也可以認為這是她經(jīng)由同一性重復渴望融進魯鎮(zhèn)秩序的無意識行為。但魯鎮(zhèn)人并未接受她,表面看來是她過于強化的重復行為引起了人們的厭棄,實際上是兩度喪夫的不幸經(jīng)歷已使她被魯鎮(zhèn)人逐出了魯鎮(zhèn)秩序。使祥林嫂明確意識到自己不合于魯鎮(zhèn)秩序的關(guān)鍵人物是“善女人”柳媽,她以咄咄逼人之勢“我問你”、“我不信”、“我想”不僅終止了“阿毛的故事”、開掘了另一個帶隱私色彩也更“有趣”的“傷疤”話題,而且還宣判了祥林嫂的“大罪名”。在同柳媽的這場對話中祥林嫂的聲音已經(jīng)趨于含糊、微弱,自此以后,她基本上又陷入了沉默,“不說一句話”,“整日緊閉了嘴唇”?？梢钥闯?祥林嫂的“說話”與否是有著特定心理內(nèi)涵的:在尚未進入魯鎮(zhèn)秩序之前和“自絕”于魯鎮(zhèn)秩序之后,她都是極度沉默的;而在她渴望融進魯鎮(zhèn)秩序之時,她的話語與魯鎮(zhèn)人一樣是自我重復的。
但是在祥林嫂遇見了“我”這個從外面回來的“新黨”時,小說再度寫她有意識地開口說話已和以前有很大不同。她和“我”的那一大段對話極其流暢,根本不像和柳媽對話那樣唯唯諾諾,因為“我”的含糊其辭,她在這場對話中反倒居于主動地位。她關(guān)心的三個問題實際上是對柳媽那一番話的重復。柳媽嘴里一連串的“陰司”、“死鬼”、“閻羅大王”、“土地廟”無不帶有民間宗教的口語化特征,非常切合她作為民間宗教信仰者的身份。但祥林嫂使用的卻是更帶宗教意味而且也不符合她作為“討飯的女人”身份的“魂靈”和“地獄”。有論者早就發(fā)現(xiàn)這一提問“有一種奇怪的思想深度的音響”,[5]29任何一位細心的讀者讀到祥林嫂的這三個問題時可能都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如果我們不把這突兀的“帶有鬼魂性質(zhì)的”對話看做是作者的疏忽,那么探尋這樣安排的理由或許是有意義的。
作為《吶喊》《彷徨》中“最悲慘的一篇”,[6]兩嫁兩寡且失去兒子的祥林嫂“可能是魯迅小說中最不幸的一個孤獨者”。[5]29阿Q、孔已己、陳士成、魏連殳、子君這些人物盡管也因各自的痛苦而死去,但他們都不曾經(jīng)受祥林嫂那般深重的罪孽與恐懼的折磨。一般沒有子嗣的寡婦死后本來就是不能享受祭祀的孤魂野鬼,而兩嫁的她則因為未能守節(jié)還要遭受酷烈的鋸刑。當她按照柳媽的指點捐了門檻但在人們眼中罪并未得贖之后,無論生前還是死后,她都被逼上了絕境。祥林嫂無法理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為什么她竭盡全力去迎合魯鎮(zhèn)的倫理、宗教秩序,而后者卻并不按照邏輯地接納她?魯鎮(zhèn)人冷漠拒絕的態(tài)度使她本能地走向了動搖、懷疑?！爱敾镜乃枷氚l(fā)生基本的動搖時,原有的信仰成為懷疑的題材。當原有的信仰成為懷疑的題材時,人之勿庸質(zhì)疑的確定感便飄散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這一不定的形勢,正是外來觀念與思想乘機而入的關(guān)頭?！盵7]304在祥林嫂最終無望地從魯鎮(zhèn)秩序中跌落出來之后,她不僅淪為了居無定所的乞丐,也是失去了生存之確定感的精神流浪者。魯鎮(zhèn)已不可能給她提供任何有幫助的觀念,很自然地,“我”的歸鄉(xiāng)會引起她的某種期待。
丸尾常喜曾指出“我”同祥林嫂之間存在著強力的互相牽連。[8]374其實小說多處亦以同一性重復暗示出了這種牽連。譬如“胖”:四叔說“我”“胖”了;人們看見第一次在魯鎮(zhèn)的祥林嫂“胖”了;衛(wèi)老婆子口中的“她也胖,兒子也胖”。譬如“無聊賴”:“我”在四叔的書房里“無聊賴”,在魯鎮(zhèn)人眼中“百無聊賴的祥林嫂”。最明顯的則是“謬種”:“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這些別有用心的重復不斷提醒我們?nèi)プ⒁狻拔摇迸c祥林嫂在魯鎮(zhèn)環(huán)境中的相似之處。他們一為魯鎮(zhèn)的外來者,一為魯鎮(zhèn)的逃離者,在魯鎮(zhèn)遭遇相同的孤獨、不被理解?！拔摇币蚺涯娑陋?祥林嫂因不祥而孤獨,雖有主動和被動的區(qū)別,但他們都游離在魯鎮(zhèn)秩序之外。作為魯鎮(zhèn)僅有的兩個“圈外人”,二者之間的相遇、對話看似偶然,實則有著內(nèi)在的必然性。祥林嫂對“我”提問的理由有兩個:其一是因為“你是識字的”,她和普通人一樣認為只有知識者才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還有更重要的是“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這表明她將“我”當成了與魯四老爺及魯鎮(zhèn)人完全不一樣的知識者而對“我”抱有某種希望。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丸尾常喜認為,這里祥林嫂所說的“魂靈”,是指“鬼”、“亡靈”,[8]186他的理解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如果我們注意到在新式知識分子涓生的敘述中甚至都沒有回避“鬼魂”(“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傷逝》),那么很顯然,作者這一修辭上的變化并不是隨意地將民俗或迷信話語校正為宗教話語,而是顯示出了某些更為復雜的內(nèi)容。對這其中的內(nèi)涵,也有論者從不同角度做過一些探討,譬如以宗教人類學的方法探析了魯迅本人對基督教的矛盾態(tài)度,并認為祥林嫂的“魂靈地獄”說凸現(xiàn)出了基督教若隱若現(xiàn)的陰影;[9]譬如從厘清啟蒙與宗教的關(guān)系入手,認為這里遇到的困境,實際上是啟蒙主義者自身無法解決的困境,也是中國啟蒙主義不得不兩線 (封建制度、宗教)作戰(zhàn)的歷史真實。[10]這些很有見地的研究都觸及到了《祝?！返纳顚右馓N,但也給人意猶未盡之感。如果我們返回到小說修辭層面,從重復與被重復之間的張力關(guān)系入手,毋寧說它暗示出讀者應關(guān)注的重點所在。如果說同一性重復是以開端為重心,在回歸中顯示出意義的話,那么差異性重復,恰是以重復方為重心,在創(chuàng)生中顯示意義。作為重復方的祥林嫂,憑著某種直感以生命中最后殘存的一點精神拒絕了魯鎮(zhèn)人的“死鬼”、“陰司”,也拒絕了纏繞在其中的魯鎮(zhèn)秩序和規(guī)范。魯鎮(zhèn)人的語言猶如祝福的儀式一樣,是魯鎮(zhèn)秩序得以播撒延續(xù)的最重要因素。祥林嫂的身份并不能賦予她創(chuàng)造新語匯的能力,但是,她卻可以選擇逃避和拒絕,“逃避被別人用濫了的現(xiàn)成的語言”,[11]本來就是作者一貫的語言策略,所以在對祥林嫂的提問作出進一步的揣測之前,首先必須看到的是她對魯鎮(zhèn)秩序衍生物“死鬼”、“陰司”的拒絕。也正因為其背后缺乏魯鎮(zhèn)秩序那樣牢固堅實的基礎(chǔ),所以才具有了一種“震驚”的效果。作為一個差異性重復,它猶如文本內(nèi)部的一道裂縫,使這個始于祝福終于祝福的輪回之圈帶上了某種異質(zhì)性。雖然作為最卑微不幸的寡婦,等待祥林嫂的只可能是毫無懸念的悲劇命運,但她的提問不僅激起了文本中那個新派知識分子的“不安”,更激起了眾多讀者精神上的“不安”。
三、關(guān)于敘述者“我”的兩類重復
如果說在祥林嫂這一人物身上,通過重復的不同形式,令讀者震撼的是她由對魯鎮(zhèn)秩序的渴望融入到徹底棄絕,那么在第一人稱“我”這里,讀者同樣感受到了重復的不同形式,而且,與祥林嫂互為對照的是,“我”恰是由對魯鎮(zhèn)秩序的反感、疏離到不自覺地認同、回返。
小說前半部分關(guān)于敘述者“我”的感受最引人注意的是以重復的手法濃墨重彩渲染的“走”和“不安”。在“我”初回魯鎮(zhèn),見過祝福的氣象,見過四叔,見過本家、朋友之后,即對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的魯鎮(zhèn)感到壓抑與厭倦,四叔的書房成了直接的觸發(fā)點。關(guān)于魯四老爺這個人物的基本設(shè)定,丸尾常喜有過十分仔細的解釋——“道學之徒魯四老爺?shù)木裆畛湟缰毯弦坏姆諊约皩﹂L壽的向往”。[8]200作為新黨的“我”顯然與這種氛圍格格不入,所以首次出現(xiàn)的“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即敏感地表明“我”對于重復背后的魯鎮(zhèn)秩序有著某種警惕。在祥林嫂提問之后,不長的篇幅里,一共出現(xiàn)五次“不安”,而且程度愈來愈強烈,從“不能安住”到“心里很覺得不安逸”,到“總覺得不安……這不安愈加強烈了”,及至聽到四叔罵“謬種”尚不知祥林嫂死訊時的“很不安”。與不安的感覺相對應的是更加明確的“走”:“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到知道祥林嫂死后告訴四叔“明天要離開魯鎮(zhèn),進城去?！币韵榱稚┑乃烙崬榉纸琰c,敘述者“我”此前的“不安”與“走”明顯是以否定魯鎮(zhèn)秩序為基礎(chǔ)的,而且每重復一次,其所蓄積起來的那種離心力就更加強一級。這捍格不入的差異性重復能否抵達魯鎮(zhèn)之圈的某處邊界,成為撼動魯鎮(zhèn)秩序的第一股有效力量,這正是讀者所關(guān)心的。但在祥林嫂死后,這種情勢卻急轉(zhuǎn)直下,“我”迅速地轉(zhuǎn)入“輕松”、“舒暢”,到小說結(jié)尾處居然和魯鎮(zhèn)人一樣“懶散而舒適”,“疑慮一掃而空”。固然可以將“我”的感受視作是對“魯鎮(zhèn)文化的一種不自覺的妥協(xié),這種妥協(xié)的實質(zhì)正是有可能充當其‘吃人’的幫兇”,[12]但這個轉(zhuǎn)化過程卻因為其太過突然太過輕而易舉而讓人迷惑不解。前后張力突然消失的落差猶如射擊者繃緊的弓箭,那箭在人們緊張的期待中沒有“嗖”——地一聲射出去,而是出乎意料地掉落在地上。因此,“我”如何由“不安”而“舒暢”,中間這個頗為復雜的轉(zhuǎn)化過程值得讀者細細推敲。
在得知祥林嫂死訊的前后,對“我”的心理各有相當長的文字加以重復展示 (“自己想”,“想”)。第一次心理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是由祥林嫂的提問而觸發(fā)的疑慮擔心,圍繞“該負責任”還是“毫無關(guān)系”的自我辯解、自我寬慰。在對祥林嫂“討飯的女人”明確的等級定位中,“我”盡管在不安中流露出的也是極強的優(yōu)越感,無論是經(jīng)濟地位還是社會地位。在并不平等的她和“我”之間,“我”關(guān)注的既非下層民眾真實的生存境遇,也不是超越現(xiàn)實層面的靈魂問題,而是追究起來,“我”的回答是否會產(chǎn)生對自己不利的影響,譬如害怕魯鎮(zhèn)人將祥林嫂的死因推到“我”的身上。在自我否定之后,祥林嫂悲苦無告的境遇并不如“福興樓的清燉魚翅”更能引起“我”的興趣。如果說作者深受其影響的克爾凱廓爾正是在“恐懼與顫栗”中離棄了漠視人類苦難、悲哀和有限個體存在的絕對真理,走向了約伯和亞伯拉罕,并由此誕生出關(guān)懷每一個人的現(xiàn)實際遇、注視每個人的苦難、悲哀、絕望、呼告與死亡的存在哲學,那么作為中國新式知識分子的“我”,或許也可以在靈魂的深度“不安”中有某些不同于過去的覺悟吧。但令人失望的是,“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具有反思能力的知識分子。這段心理剖白展示的不過是一個平庸自私的卑瑣靈魂而已,這與祥林嫂對“我”寄予的熱望之間亦構(gòu)成強烈的反差。在祥林嫂死后,而且在魯鎮(zhèn)人眼中“窮死”之后,也即和“我”沒有任何利害關(guān)系之后,“我”心地已經(jīng)漸漸輕松。再次出現(xiàn)的那一段頗為費解的心理活動,最大的變化是先前屬于“我”獨有的“不安”正逐漸讓位于“人們”、“活得有趣的人們”、“現(xiàn)世”的眼光和標準,也即魯鎮(zhèn)秩序下的眼光和標準?！拔摇彪m然沒有像四叔及魯鎮(zhèn)人一樣對祥林嫂施以精神上的虐殺,但也絕非清白,祥林嫂最后一線生機的斷絕“我”也難逃干系。然而,讀者發(fā)現(xiàn),本來就缺乏反思能力的“我”已在不自覺中放松了剛開始對魯鎮(zhèn)秩序的那種戒備,在意識上已經(jīng)完全返回到了“故鄉(xiāng)”的圈子之中。如所有魯鎮(zhèn)人一樣,在“舒暢”中以與己毫不相干的旁觀者態(tài)度想起了祥林嫂的故事。在這重復的心理展示中,“我”的內(nèi)在本質(zhì)清楚地呈現(xiàn)了出來,對四叔不滿的新黨“我”,并沒有任何實在的內(nèi)心渴望去創(chuàng)造更新的別一種生活。如果我們注意到小說中關(guān)于“我”與“四叔”兩代知識分子的對比,那么會發(fā)現(xiàn)與詳盡地介紹四叔的思想來源不同的是,小說對于新式知識分子“我”的思想資源幾乎不著一字。“我”是什么樣的新式知識分子?除了與理學格格不入,在思想層面留給讀者的只是一個異常模糊的印象。這樣的新式知識分子,甚至連抗衡魯四老爺?shù)牧α慷疾痪邆?他又何以能開創(chuàng)另一種更為合理的不同于魯鎮(zhèn)的生活呢?
很顯然,《祝?！分械摹拔摇辈⒉幌瘛肮枢l(xiāng)”系列中的其他幾篇一樣帶有作者濃郁的主體色彩,小說的結(jié)尾也很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如果說《故鄉(xiāng)》、《在酒樓上》、《孤獨者》結(jié)尾處“走”的生命形式是對自我的肯定,是對絕望的抗戰(zhàn),那么《祝?！酚呓K留的結(jié)尾并不完全符合“離去——歸來——再離去”這一模式,小說中的“我”并未如其他三篇一樣在緊張的心靈掙扎和思辨中擺脫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結(jié)尾重復描寫的祝福儀式看似又回到了同一性重復之中,其實未必。如果將獻祭理解為一種宗教行為,或者說是人神之間的一種交往模式,其目的是奉獻犧牲向神換取利好的結(jié)果,那么,這一次魯鎮(zhèn)年終的祝福大典中,這犧牲除了“雞、鵝、豬肉”之外,也包括在魯鎮(zhèn)秩序中價值并不高于那些祭品的祥林嫂,但是沒有了祥林嫂的魯鎮(zhèn)人們即將從醉醺醺的“天地圣眾”那里獲得的是“無限的幸?！边€是與此相反的“罪與罰”呢?這是留待人們思考的問題,結(jié)尾處明顯的反諷替代了悲劇。在這由兩類重復織就的看似圓滿無缺的魯鎮(zhèn)之圈中,內(nèi)在裂痕卻已然不可避免地存在了,人們即將獲得的是哪一種命運,也必然地與這裂痕有著割不斷的聯(lián)系。
誠如米勒所指出的那樣,差異性重復作為同一性重復的顛覆性幽靈,早已悄無聲息地潛存于同一性重復之中。在魯鎮(zhèn)這個以同一性重復為基礎(chǔ)構(gòu)建的嚴整秩序之中,在祥林嫂的“懷疑”與“我”的“不安”之中,仍然游蕩著與之相悖的“幽靈”。雖則從上和下兩個向度這兩股力量都還過于微弱,并不足以瓦解、顛覆那萬難破毀的“鐵屋子”,但作者卻已經(jīng)在“歷史必然性”到來之前捕捉到了這微弱的異質(zhì)性因素,并以別有意味的小說修辭形式使其中的復雜關(guān)系得到了深刻呈現(xiàn)。
殷海光先生認為現(xiàn)代化能否普遍深入地有效進行取決于兩個必要條件:其一是有一群接受革新觀念的創(chuàng)導人物,不是為了時髦與應急,而是內(nèi)心真有渴望創(chuàng)造更新的人生理想;其二是有一個富于彈性的社會系統(tǒng),這樣的社會必須不是一個封閉的社會,因為封閉社會風俗習慣的支配力太大。[7]304很顯然在《祝?！返聂旀?zhèn)世界里,兩個必要條件都付之闕如,這也注定了歷史還將長時間地陷入“年年如此”的同一性重復之中。甚至是在若干年后(1941年)青年詩人穆旦的視野中,《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的鄉(xiāng)土中國仍然是一個沒有希望的“重復”:“誰家的兒郎嚇哭了,/哇——嗚——嗚——從屋頂傳過屋頂/他就要長大了漸漸和我們一樣地躺下/一樣地打鼾?！盵13]能打破如此深重的歷史惰性的,也許唯有暴風驟雨式的革命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毫無“重復”的另一種修辭形式。歷史也最終沿著這樣的道路走了過來。但誰又能否認,這一切最初的源頭不是從“懷疑”與“不安”中醞釀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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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o Types of Repetition inThe Sacrifice of New Year
WANG Hai-y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angfan University,Xiangfan 441053,China)
According to Henry Miller’s repetition theories,identity repetition and diversity repetition are two kinds of self-contradictory repetition types in the novel.The identity repetition inThe Sacrifice of New Yearhas been discussed intensively since it was written by Lu Xun,but the diversity repetition phenomenon has seldom been studied.So clarification concerning diversity repetition about Xianglin Sao and the narrator will help the reader to discover differenceswithin order in the Lu town,and more accurately hold the novelmultiple meaning spaces and appreciate the author’s profound intention of the novel rhetoric.
The Sacrifice of N ew Year;Identity;Diversity;“Repetition”theory
I210.97
A
1009-2854(2010)06-0063-05
2010-03-31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09b372)
王海燕(1974—),女,湖北?？等?襄樊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倪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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