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市教師進修學(xué)校 洪 巖
我剛上小學(xué),弟弟還小。我們住在一個小煤礦里。住戶都是在礦里工作的干部或工人。我們有自己的菜園子,更遠的地方是更大的菜園子。有遠山、森林。雖然是礦區(qū),但在我的印象里,仍是一派未開墾的鄉(xiāng)村景象。
秋天,風很大。媽媽帶我和弟弟到黑河親戚家串門?;貋頃r,我們坐的是火車。那冒著白氣的火車頭,拉的是一節(jié)一節(jié)裝煤的車廂,但有的車廂裝的不是煤,而是我們。坐在車廂里,除了我們?nèi)齻€,好像還有其他幾個人。只覺得車廂很高,我只能看見車廂上面陰沉的天,伴隨著隆隆的火車轟鳴和頭頂呼嘯而過的風,外面的一切并不在我的視野。
弟弟戴著媽媽在黑河給他新買的海軍帽,帽子上的兩條飄帶隨風飛舞。不知什么時候,帽子不見了。弟弟為此哭起來,媽媽笑著安慰著。但我并沒有看見帽子被風吹跑。以至于成年后,多次在夢中看到那頂風中的海軍帽,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自然,更真實。
成年后,我的腦??偢‖F(xiàn)一個畫面,一個攝像機在火車的上面向下俯拍,火車飛馳,秋天的風、樹枝、衣衫、褲腿,都向后飄著,我看見坐在車廂里的我們,三個腦袋瓜頂。在夢里,我俯視竟然看見了我自己,另一個我跟著火車,飛翔在它的上面……
安尼寶貝提起她故鄉(xiāng)的記憶,說記憶有時是虛實不定的,是斑駁交錯的,它使我對故鄉(xiāng)和童年的追溯,物已非,人不在,已經(jīng)失去根據(jù)。它如同漂浮在大海上不能回航的廢棄大船,熙攘華麗,但只能逐漸下沉。直至無從尋覓。
也許是因為記憶漸行漸遠,許多丟失的東西,特別對土地和大自然懷有的感情,越來越成為我想抓住的最后一把稻草。常常無以言表,有時則進入夢里。
有兩次夢里去找尋那頂海軍帽——我像風箏似在半空飛著。燦爛的陽光下,一趟釘著白色板條的紅墻,灰油氈頂平房的周圍長著高高的向日葵,滿是高草的菜園子,一個低頭工作的農(nóng)民抬起他黝黑的臉向上瞇縫著眼看我,說有一頂帽子飄到那邊了,邊用手指著他說的那個方向……
這個情景與電影里綠色的原野、巍峨的阿爾卑斯山、尖聳的教堂、波濤激越的海岸、峰回路轉(zhuǎn)的森林一樣,漂亮,動感,色彩富饒。
只是,那頂被風吹走的海軍帽,那燦爛的陽光,紅墻灰油氈房頂?shù)姆孔?,高高的向日葵和夏日園子里的草,以及那個在地里彎腰又起身的勞作者,卻是我真實的童年鄉(xiāng)村生活……
一個孩童擁有在鄉(xiāng)村度過的童年,是幸會的際遇。無拘無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長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就連思想,在無限豐饒的自然面前,也會恣意成長,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
父親買的一只山羊,拴在園子里,被發(fā)現(xiàn)掙脫了繩索,不知所蹤。我們都去找。記得我跑到了一個我從沒有去過的山地。我小小的身軀淹沒在一片野草中間,衰草超過我的頭頂,我的長發(fā)和它們一起,隨風狂舞。同時狂舞的還有我的恐懼,我尋覓著那只山羊,同時也在尋覓著回家的路。
山羊沒有找到,和那頂海軍帽一樣,丟失是定局。成年后許多際遇和童年的這次經(jīng)歷是那樣相似。尋找和迷失相隨。一直在丟失,不停地尋找。
后來,家搬到黑龍江邊,一座北方小城。小城很小,有很多三四十年代的老建筑。掩映在濃密的柳蔭之中,青磚裸露,寬厚而青澀。因為時間久遠,許多地方被磨得光滑,呈現(xiàn)細膩的光澤。高掛著房檐,門窗上梁也會用那大塊的青磚砌成半圓的拱形,打開外面的木制門窗,便顯露在北方的陽光與風雨中。窗戶下面掛著一尺來寬用棉線勾制的網(wǎng)格窗簾,阻擋著行人的視線。行人目光淡定,從不行色匆匆。
我曾經(jīng)爬上黑龍江邊堤岸灰色的水泥圍墻,坐在上面望著這條黑色的大河從眼前流淌。沿著堤岸,生長著高大樹干的楊樹和槐樹。冬季,大樹枝枝交錯向上,沒有任何約束,投奔蔚藍的天空。
30多年前的童年鄉(xiāng)村記憶,20多年前的少年記憶,甚至10多年前的城市記憶,對我來說,都已成為過去。然而對我的女兒這一代來說,連這個記憶都沒有。她生長在這個城市,與這個城市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但卻被阻隔在自然之外。
作家說:“他們仿佛是孤兒,沒有養(yǎng)分。新的城市,顯得富足,干凈,體面?!钡珔s以推倒一切,改造一切為代價。而且下手果決?!耙磺卸际切碌?,與以往沒有任何關(guān)系。新的人面對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沒有風月心情”。
這個北方城市因為與俄羅斯接壤,新城建筑頗具俄羅斯風格,在原有的樓頂接加俄式色彩與樣式?,F(xiàn)在又在重新給舊房子標貼現(xiàn)代化的外表。至于那些標示這個城市歷史的老建筑,已經(jīng)消失了很多年。
于是它原有的面貌,逐漸成為記憶。而對我的女兒來說,歷史的記憶,就像時間的灰燼,隨風飄散了。沒有文化鄉(xiāng)愁的心注定是一口枯井,不會懷舊的社會注定沉悶。南京人在秦淮河邊懷槳聲燈影里的舊,北京人在皇城根下懷改朝換代里的舊,西安人在兵馬俑前懷金戈鐵馬里的舊……古往今來都如此,那些皇權(quán)、殿廟、古墓、文物,甚至一抔黃土、一捧清水、一塊城磚,都成為人們所懷之“舊”。
童年的那頂海軍帽,飄遠了,夢里也不見。但是,我斷定它會落在一個后花園里,等著我去,在那里懷念故里,思念故人,靜靜地坐著,品嘗沉淀下來的春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