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紅
(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 軍事法學系,陜西 西安 710068)
●中國思想文化研究
法家與黃老道家“法”思想比較
——以秦漢間政治流變?yōu)橐暯?/p>
朱曉紅
(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 軍事法學系,陜西 西安 710068)
法家主張“定分明法”而重君,黃老道家主張“道生法”而重民,秦漢間政治流變的過程說明了立法當以民為本。但是法家法治的工具理性在國家治理模式中有優(yōu)越性,漢初道、法合流,是中國古代社會“王霸雜之”治理模式實踐性的開始。
法家;黃老道家;法;道;德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夏商和西周時期,由祭祀而來的“禮”,與從戰(zhàn)爭發(fā)展而來的“刑”,構成了規(guī)范政治和社會秩序的基本法度。春秋末年,制度化的“禮制”被破壞,各諸侯國紛紛展開變法運動,“法”逐漸成為新的秩序規(guī)范的直接表述。這一變化反映在先秦諸子“皆務為治”的理論中,儒家“隆禮重法”、法家“定分明法”、黃老道家“道生法”。其中法家和黃老道家的理論先后成為戰(zhàn)國至漢初的政治指導思想,并在實踐層面進行制度化的安排。本文擬以秦漢間政治流變?yōu)橐暯?,對法家與黃老道家的“法”思想進行比較。
一
法家的“法”思想,是適應富國強兵的政治需求而產生的。極端的功利主義,是戰(zhàn)國時期一種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孟子見梁惠王,被問:“有利吾國乎?”孟子回答:“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被譏為迂闊,而商韓的霸道之論卻被秦國國君重用。所謂“霸道”,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孟子·公孫丑上》),法家認為在“強國事兼并,弱國務力守”(《商君書·開塞》)、“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韓非子·五蠹》)的戰(zhàn)亂現(xiàn)狀下,應該“取之以力”,通過兼并戰(zhàn)爭的勝利重建一個安全而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法家通過“定分明法”最終實現(xiàn)了這一目標。
法家“定分明法”的理論建構包括四個部分。第一,“分定而制”的歷史必然性?!渡叹龝ら_塞》篇指出,人類社會之初是“親親而愛私”,由此“民眾,而以別險為務,則民亂”。如何解決?中世“上賢而說仁”,但是“民眾而無制,久而相出為道,則有亂”。只有下世,實際也是當世“分定而制”,才是行得通的政治道路。這樣一來,法家否定了以血緣為基礎尚賢使能的國家治理模式,代之以制度化的法治;第二,“定分明法”的君主意志。戰(zhàn)亂背景下法家主張的“分定而制”,就是將“霸道”的政治意圖作為君主的意志,通過制定和執(zhí)行成文法來加以貫徹。商鞅認為“國之所以興者,農戰(zhàn)也”(《商君書·農戰(zhàn)》)。一系列以富國強兵為內容的“土地、貨財、男女之分”,必須通過君主立法最終實現(xiàn)“定分明法”:“人主為法于上,下民議之于下,是法令不定,以下為上也。此所謂名分之不定也?!史蛎侄?,勢治之道也;名分不定,勢亂之道也”(《商君書·定分》);第三,工具理性的法治理論?!渡叹龝ざǚ帧菲匦⒐珕枺骸胺钜援敃r立之者,明旦,欲使天下之吏民皆明知而用之,如一而無私,如何”?這句話揭示了法律最終是要實現(xiàn)國家治理的有效性,同時也表明了法之為法的規(guī)則體系中,包含了公開、統(tǒng)一、公平、效率的諸多特征。為此,法家賦予成文法以“壹賞、壹刑、壹教”的內容,來引導、威懾與強制人們的行為(《商君書·賞刑》)。“壹”者體現(xiàn)的是法律的統(tǒng)一與公平;“賞刑”是通過“重罰輕賞、罰九賞一”的重刑主義,以嚴厲的制裁性保障法律的執(zhí)行;“教”者,經過韓非子的發(fā)展,成為著名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第四,君道同體的形上理論。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韓非,認為商鞅變法已經使秦“國富兵強”,但由于沒有解決好君臣問題,“戰(zhàn)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韓非子·定法》),軍事利益沒有轉化為以君主為代表的國家利益,因此從“道”層面,強化了由君主意志而來的“定分明法”?!俄n非子·揚權》篇說:“道不同于萬物,德不同于陰陽,衡不同于輕重,繩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濕,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如此,韓非將老子形而上之道順利過渡到人主之道,也就是說為基于君主意志而來的法術提供了形而上的根據(jù)。
不可否認的是,法家立足于霸道的“定分明法”,是和兼并戰(zhàn)爭的統(tǒng)一進程相適應的。《孫子兵法·計篇》言判斷軍事上的勝敗有五個基本的方面:“道、天、地、將、法”,除了天時與地利不是制度化的規(guī)范所能約束的外,對于法家而言,其他三個方面都可以通過“法”來實現(xiàn)?!秾O子兵法》中的“道”,即“令民與上同意??膳c之死,可與之生,而不危也”。法家以為通過“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君主掌握“刑德”二柄,就能夠將反映君主農戰(zhàn)意志的成文法貫徹執(zhí)行,而這種路徑本身已經包含對“將”與“法”的要求。由此而來,反映君主農戰(zhàn)意志的成文法的制定和執(zhí)行,導致了軍事目的的明確性、軍事意志的集中與統(tǒng)一性、高度的服從性、嚴厲的制裁性,這些都符合規(guī)范軍事行為的必然要求,因而在戰(zhàn)斗力效果上的表現(xiàn)也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批判秦之政治得失,卻由此而面臨解釋兼并戰(zhàn)爭勝利的原因,以及統(tǒng)一之后政權命運短祚的矛盾性。
就秦政而言,應該說以“農戰(zhàn)”為內容的君主意志,暗合了戰(zhàn)亂狀態(tài)下公眾的福利和安全,《經法·君正》篇說“變恒過度,以奇相御”,在非常態(tài)政治下用非常態(tài)的政治手段,通過君權集中全部的民力財力用于國家的安全需要,也是其政治合理性的一種明證。然而這種法治模式有兩個根本的缺陷:一是法家時變精神受制于君主意志。秦統(tǒng)一之后,“秦王足已不問,遂過而不變”(《史記·秦始皇本紀》),“不變”是針對“攻守異勢”下政治重心的變化而言。這表明法家主張的以君主意志為內容的成文法,由于“君道同體”,在制度設計上缺乏科學的調整機制。二是以君主的意志取代民意,甚至完全否定民意,使“法”背離了最基本的社會民心的基礎?!肮逝e士而求賢圣,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未可與為治也”(《韓非子·顯學》)。天下初定,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史記·秦始皇本紀》),歷來史家論及秦帝國的速亡,無不指出其勞民過度是主要原因?!叭绻怨姷募w力量給予一個人或少數(shù)人,并迫使人們服從這些人根據(jù)心血來潮或直到那時還無人知曉的、毫無約束的意志而發(fā)布的苛刻和放肆的命令,而同時又沒有可以作為他們行動的準繩和根據(jù)的任何規(guī)定,那么人類就處在比自然狀態(tài)還要壞得多的狀況中。”①
二
黃老道家關于“法”的基本觀點就是“道生法”。帛書《黃帝四經》中《經法·道法》曰:“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补省硤?zhí)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廢〔也〕?!庇袑W者將老子的道區(qū)分為本原之道、境界之道和理則之道三層涵義,理則之道既是世界萬物存在的根據(jù),又是人所遵循、服從的法則和道理。②黃老的道法思想正是取“理則之道”而致力于現(xiàn)實體制的改革?!胺ā本褪切味现暗馈保谌碎g社會的具體化,所以有生法者只能是“執(zhí)道者”,由此而嚴格區(qū)別了生法者(立法者)與法,也就是從根本上否定了法家從“主道”層面,強調君主意志就是“法”。關于這一點,《尹文子·大道下》中則區(qū)別得更為清楚:“圣人者,自己出也;圣法者,自理出也。理出于己,己非理也;己能出理,理非己也。故圣人之治,獨治也;圣法之治,則無不治也”?;诖耍S老道家從“道”層面強調“德”和“時”,修正了秦政的重大缺陷。
金春峰先生指出:德“其原始義非‘道德’、‘德行’,而系全生、保全生命,引申為恩惠德澤,初為政治范疇,以后擴展為哲學性命范疇,與‘性’為同類概念”③。西周“有孝有德”是在“敬天保民”意義上,強調“德”的政治內涵。法家也講“德”,“殺戮之為刑,慶賞之為德”(《韓非子·二柄》),它是將“德”與“刑”指“殺戮”相對,應該是因慶賞而“得到”之“得”,與法家強調人性好利、法律應當據(jù)此而引導人的行為在理論上是一致的?!靶痰隆倍蔷饔钩济竦囊环N手段,從根本上說是服從于君主利益的需要,還不能上升為政治模式。黃老道家將“德”作為對天道的的遵守和承襲。它用陰陽觀念論證刑德,陽為德,陰為刑,《姓爭》篇說:“天德皇皇,非刑不行。繆(穆)繆(穆)天刑,非德必傾。刑德相養(yǎng),逆順若成。刑晦而德明,刑陰而德陽,刑微而德彰。其明者以為法,而微道是行”。這里刑德被稱為“天刑”、“天德”,又說“春夏為德,秋冬為刑。先德后刑以生養(yǎng)”(《十大經》),“養(yǎng)”者“養(yǎng)民”也,這正是發(fā)展周人“德”范疇“敬天保民”的政治內容,“德”為一種政治模式。所以黃老道家的“德”強調因民之俗,對民愛勉之,使民有得?!叭酥驹诘?,地之本在宜,宜之生在時,時之用在民,民之用在力,立之用在節(jié)”(同上)。由此“而生法度者,不可亂也”(同上),反映在法律的制定上,則要求回歸民本,真正從民眾社會生活的需要出發(fā)。
由此轉入黃老道家法思想的另一個重要內容:時?!皶r”者是由掌握時機而強調時變,因此而有時效、時功。以帛書《黃帝四經》為例,黃老道家的“法”因“道”而來,“道”由于陰陽動靜之變化,在規(guī)律性中就包含有變化發(fā)展的內容,所以“道”之源本身就提供了“法”因時而變的理論根據(jù)?!笆篮悴豢蓳穹ǘ梦?,用我不可,是以生禍?!保ā斗Q》)在否定君主意志的前提下,時變在政治層面表現(xiàn)為:“時機未至,而隱于德;既得其極,遠其德,淺以力;既成其功,環(huán)復其從,人莫能代”(同上)。如果可以將戰(zhàn)國至漢初政治分為三個階段來看,這段話正是揭示了期中時變事異的內容?!督浄āぞ菲侵v述君主如何為政理國的,對上述內容做了詳細的區(qū)分:首先,為統(tǒng)一戰(zhàn)爭所做的準備階段。即時機未至,“一年從其俗,二年用〔其德〕,三年而民有得。四年而發(fā)號令,〔五年而以刑正,六年而〕民畏敬”。其次,兼并戰(zhàn)爭的統(tǒng)一階段。“〔七〕年而可以正(征),則勝強敵”。黃老道家并不否定通過戰(zhàn)爭的勝利來解決戰(zhàn)亂狀態(tài),《十大經》中的許多內容正是借黃帝之口來闡述兵道,“作爭者兇,不爭亦毋以成功?!P丈讯?,敵者生爭,不諶不定。凡諶之極,在刑與德?!瓲幾鞯脮r,天地與之”(《十大經·姓爭》)?!耙蛱鞎r,伐天毀,謂之武。武刃而以文隨其后,則有成功矣,用二文一武者王。其〈失〉主道,離人理,處狂惑之立處不吾,身必有廖”(《經法·四度》)。如此,黃老道家從掌握“時機”而強調“得時”,又復歸“因天時”方面主張因時循道而變,并將上述政治內容全部歸之于法:“法度者,正(政)之至也。而以法度治者,不可亂也。而生法度者,不可亂也。精公無私而賞罰信,所以治也”(《經法·君正》)。
三
《莊子·天下》篇說“道術將為天下裂”,這既反映了戰(zhàn)國時期各家學說的差異性,同時也說明了在“道”的本原性中,本身就包含事物發(fā)展的多樣性。法家與黃老道家雖然在立法的價值取向上存在根本區(qū)別,但是戰(zhàn)國中晚期,諸子之學的發(fā)展呈兼容之勢,黃老道家正是以“容乃公”的心態(tài),以道為主而兼采陰陽和儒墨名法,④所以由道而來構建新秩序的法度,也以道為主吸納了各家的特點。漢初以黃老道家作為國家治理的理論基礎,表現(xiàn)為漢承秦制而王霸雜之,并由此形成了漢代以降,兩千多年政治、社會秩序建構及國家治理的基本模式。
漢宣帝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漢書·元帝紀》),“王道”與“霸道”相對,是指“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孫丑上》),黃老道家“道生法”而立俗施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而言。漢初霸王道雜之的真正面目,一方面反對出于君主私利的一人之治,“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長海內之禍,此大倫之所不取也”(《淮南子·兵略訓》)。“道法”在君仁、父慈的道德要求中,消解了法家以“君道同體”、由君主專制代替民眾意愿,從而在攻守異勢下仁義不施、無法時變的理論缺陷。漢初清靜無為、修養(yǎng)生息,對于秦的橫征暴斂和嚴刑峻法是做了更化的,符合經歷多年戰(zhàn)亂之后,人心思定的要求。另一方面,良好的社會秩序,不僅取決于制度本身的價值取向,也需要有秩序運行的規(guī)范有效性加以保證。王夫之說“世其位者習其道,法所便也;習其道者任其事;理所宜也。法備三王,道著于孔子,人得而習之”⑤。法家的制度化法治建設無疑提供了這樣一種保證。西漢立國之初承襲秦制,將尊君卑臣的名分之定,納入大一統(tǒng)政治國家的治理模式?!笆捄螖h摭秦法,取其宜于時者,作律九章”(《漢書·刑法志》)。正是在這二者結合的基礎上,中國古代社會道法合流、 王霸雜之的國家治理模式形成。
注釋:
①洛克:《政府論》下篇,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86頁。
②崔大華:《道家與中國文化精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③金春峰:《“德”的歷史考察》,載《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
④司馬談:《史記·論六家之要旨》,摘自《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版。
⑤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0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68頁。
Comparative Study of Legalists'and Huang-lao Taists'on"Law"
Zhu Xiaohong
Legalists insist"defining obligation and confirming law"and focus on the king while Huang-lao Taoists maintain" Tao creating law"and focus on the public.The course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Qin and Hay dynasties shows that the public is the core value in legislation.But the instrumental reason of legalists has its advantages in ruling a nation with law. At the beginning of Han Dynasty,the merging of Taoism and Legalism is the starting of the governing pattern that integrates Confucianism moral theory with legalists'law theory.
legalists;Huang-lao Taoists;law;Taoism;morality
B221
A
1673-1573(2010)01-0037-03
2009-12-28
朱曉紅(1973-),女,安徽無為人,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軍事法學系講師,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法學理論。
張增強
責任校對:杰 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