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立
從《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中的“靈魂”塑造看王爾德的矛盾性
王小立
在童話《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一文中,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塑造了一個貌似凄美愛情、實則富有道德寓意的故事。打魚人三送“靈魂”預(yù)示著道德的迷失與放逐,而“靈魂”的三次艱難回歸則表明了道德救贖與回歸之路的艱辛曲折。打魚人、神父、商人和女巫對靈魂的不同解讀源自作家對社會和生活的深層次的體驗和思考——靈魂的放逐與回歸亦即道德的放逐與回歸。作為一個社會中的人,王爾德首先倡導(dǎo)的是做一個有道德的人。
奧斯卡·王爾德;靈魂;道德;矛盾性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6-1900)是英國唯美主義運動的集大成者。其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統(tǒng)治時代恰逢英國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和上升階段,正值新舊價值體系碰撞之際。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生經(jīng)歷使王爾德一直處于二元甚至多元世界的碰撞與對立之中?!办`魂”是王爾德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個意象。盡管他一貫主張“藝術(shù)不涉及道德”,但在《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以下簡稱《靈魂》)中,通過打魚人三送“靈魂”和“靈魂”的三次曲折回歸,他卻塑造了一個富有道德寓意的故事。該童話中的肉體與“靈魂”的分分合合也更多地體現(xiàn)了他對道德問題的思考。
年輕的打魚人捕到一條漂亮的人魚,人魚如此之美,以至于打魚人一見傾心,立刻愛上了她。然而,當(dāng)他向人魚求愛時,人魚卻以他必須送走他的“靈魂”為條件來拒絕他?!澳阌幸粋€人的靈魂,要是你肯送走你的靈魂,我才能夠愛你。”[1]424對于沒有“靈魂”的人魚來說,人類的“靈魂”成了他們相愛的羈絆。受恐懼性心理驅(qū)動(即由某種不可思議的或由莫名恐懼感的事情觸發(fā)的,事情本身也許并無不可逆轉(zhuǎn)的本質(zhì),但它對人物的影響則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人物從此專注固執(zhí)于此不能自已、無以自拔)[2]183,送走自己的“靈魂”成了年輕的打魚人最執(zhí)著的追求。
為了送走“靈魂”,他分別求助于神父、商人和女巫。
打魚人首先找到神父,告訴他“靈魂”是阻礙他追求純真至美愛情的障礙,因為“我愛上一個人魚,我的靈魂在阻攔我,不讓我隨心所欲”[1]425?!办`魂”在這里無疑具有了某種限制和束縛的意思。他認(rèn)為人應(yīng)該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對于這個承載著社會道德和倫理意義的概念,打魚人不屑一顧:“我的靈魂對我有什么用處呢?我不能夠看見它。我不可以摸它。我又不認(rèn)識它。我一定要把它送走,那么我就會得到很大的快樂了?!保?]425而神父從宗教亦即道德的角度強調(diào)了“靈魂”的可貴之處。他認(rèn)為:“因為靈魂是人的最高貴的一部分,它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我們應(yīng)當(dāng)把它用到最高貴的地方。世間再沒有比人的靈魂更寶貴的東西,任何地上的東西都不能跟它相比。把全世界的黃金聚在一塊兒,才有它那樣的價值,它比國王的紅寶石貴重得多。”[1]425在他看來,人一旦拋棄了靈魂,就和那些善惡不分、像野獸一般的人魚一樣無可救藥。他還列舉了沒有“靈魂”的人魚的罪惡,同時指出了感官享受(肉體的愛)的淫邪。然而,在打魚人看來,“為了她的肉體我甘愿舍掉我的靈魂,為了她的愛我甘愿放棄天國?!保?]426
與商人的對話則使年輕的打魚人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在商人看來,“靈魂連半個破銀元也不值……因為它對我們毫無用處,而且一文不值?!保?]426在商人眼中,人的靈魂不及人的身體有用,因為身體可以做奴隸,甚至可以做女王的弄臣,而靈魂卻不能。雖然他與商人對“靈魂”的看法不謀而合,但商人卻堅持認(rèn)為“靈魂”低廉得不值得買賣。因此,他仍然擺脫不了自己的“靈魂”。他不能在神父和商人之間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但這并沒有影響他送走“靈魂”的決心。
巫婆對“靈魂”的恐懼則表明了“靈魂”所蘊含的巨大力量。在巫婆看來,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付出代價就行。即便如此,當(dāng)打魚人向她提出要不惜一切代價放棄自己的“靈魂”時,女巫還是忍不住大驚失色。對于一心追求愛情(即感官享受)的打魚人而言,他卻無法預(yù)見到“靈魂”的巨大力量。他不顧“靈魂”的再三哀求,毅然決然地割開自己的影子(即“靈魂”的身體),放逐了自己的“靈魂”。脫離了“靈魂”羈絆的打魚人盡情享受著他自認(rèn)為屬于他自己的愛情。然而,正像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都逃脫不了道德的約束一樣,沒有“靈魂”的打魚人所追求的至美也注定是要失敗的。因為“愛就是倫理性的統(tǒng)一”[3]。打魚人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沒有“靈魂”的人魚與有“靈魂”的人類在倫理上是無法一致的?!按螋~人拋棄了屬于他的靈魂,事實上也是企圖擺脫道德對他的束縛?!保?]
“靈魂”離開了打魚人的身體之后到處漂泊,歷經(jīng)千辛萬苦。盡管如此,它非但沒有怨恨打魚人,重回打魚人的身體的愿望卻越來越強烈。然而,對于“靈魂”的追隨,打魚人卻采取了斷然拒絕的態(tài)度。“靈魂”的回歸之旅可謂充滿了艱辛和曲折。
“靈魂”第一次回歸時給打魚人帶來了“智慧”,它以“智慧”為禮物引誘打魚人接受自己。只要打魚人接受,他“就會比一切聰明的人都更聰明,智慧就屬于你(打魚人)的了”[1]440。然而,打魚人卻發(fā)出了“愛比‘智慧’好,而且小人魚愛我”[1]440的聲音。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靈魂”的誘惑?!办`魂”失望而歸。
一年后,鍥而不舍的“靈魂”對年輕的打魚人進(jìn)行了第二次誘惑,它以“財富指環(huán)”為誘餌,聲稱只要打魚人答應(yīng)讓它進(jìn)入體內(nèi),從此,他可以將全世界財富集于一身,因為“誰得到這個指環(huán),他就比世界上所有的國王都有錢。所以請你來把它拿去,那么世界上的財富就是你的了”[1]446。在巨大物質(zhì)誘惑面前,打魚人仍然斷然拒絕:“愛比‘財富’好,而且小人魚愛我?!保?]447
失望的“靈魂”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回歸之旅。第三年,靈魂以“會跳舞的腳”來誘惑打魚人。打魚人聯(lián)想到小人魚沒有腳,不能跳舞的遺憾,他以“只有一天的路程,我能夠回到我愛人身邊”[1]447作為借口隨“靈魂”出發(fā)了,“靈魂”亦歡快地乘機鉆進(jìn)到他的身體里。殊不知,“失去肉體的靈魂是沒有信仰的”[2]188。長期的孤獨之旅已使“靈魂”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它已放棄了之前的善惡標(biāo)準(zhǔn),一路上,它要求打魚人偷拿銀杯、打哭小孩、揍暈好心收留他的商人并搶走其財富。打魚人從倫理和道德的角度明知自己是在犯罪,卻又無法擺脫“靈魂”的誘惑而明知故犯。打魚人可以拒絕“靈魂”提供的各種物質(zhì)誘惑和享受(誘人的智慧、巨大的財富和美麗的腳都沒打動打魚人),但他沒辦法無視“靈魂”所受的苦難。面對變壞的“靈魂”,他充滿自責(zé)。他無法拒絕“靈魂”進(jìn)入體內(nèi)的原因是“因為你沒有一顆心在世界上漂流的那些日子里,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了”[1]454這樣的道德因素。
通過打魚人的三送“靈魂”和“靈魂”的三次艱難回歸,王爾德把“靈魂”塑造成了一個“充滿著人情的形象,當(dāng)初它就不愿意離開打魚人,渴望得到同樣的愛。不得不離開以后,它又像一個忠實的傭人一樣,每年都回來給他講自己的經(jīng)歷,目的還是要回歸人身。同樣是個有人一樣思維方式的非人形象”[2]189。打魚人由于不了解自己的“靈魂”而不珍惜“靈魂”、神父敬畏“靈魂”、商人無視“靈魂”和女巫懼怕“靈魂”的相互矛盾和沖突的態(tài)度中,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王爾德賦予“靈魂”更多的是道德關(guān)注。
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歸根到底無不來自于作者[5]。長期生活在充滿矛盾的世界里是王爾德對各種矛盾性的刻畫游刃有余的主要原因。王爾德出生愛爾蘭,卻有著英國國籍;父母皆為時代精英,對他的教育理念卻迥然不同;出身于愛爾蘭新教家庭,卻對天主教充滿向往,與天主教保持著“若即若離”[6]的關(guān)系……
綜觀王爾德所遭遇的各種矛盾,身份困惑、文化困惑和信仰困惑終其一生。王爾德自身的“靈魂”也一直處于困擾之中。他曾“力圖根除自己在許多方面的矛盾性,認(rèn)為自己個性軟弱,總是自欺欺人……他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矛盾性可以成為一種力量,以此來對抗同時代人的唯唯諾諾和泯然眾人,從而探求一種充滿不確定性的嶄新世界,以擺脫中產(chǎn)階級的蕓蕓眾生”[7]。長期周旋于各種矛盾之中,“他常常是有意識地使自己自相矛盾”[7]。王爾德發(fā)出了“有教養(yǎng)的人和他人矛盾,而智者同自己矛盾”[8]的感慨。王爾德的傳記作家赫克思·皮爾遜非常認(rèn)可他對矛盾性的表達(dá),他認(rèn)為,“王爾德可以在下午的演出中扮演哈姆雷特的角色;而在晚上的演出中,他可以同樣令人信服地扮演福斯塔夫?!保?]王爾德對自己在矛盾性塑造方面的評價是“只有真正的大家才能做到朦朧”[10]。
長期生活在各種矛盾中,王爾德始終無法擺脫罪感意識。以矛盾來解決矛盾是王爾德特有的創(chuàng)作手法。王爾德生活的英國社會,“工業(yè)的迅速發(fā)展、殖民掠奪的瘋狂斂財,使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盛行‘物質(zhì)至上’和‘唯利是圖’的社會風(fēng)氣,金錢可以制造、扼殺、收買一切,甚至藝術(shù)?!保?]36從《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中打魚人的肉體與靈魂的分分合合,王爾德完成了對道德問題的思考,即其獨特的“靈肉合一”的觀念。在他看來,“所謂靈肉合一的觀念,主要是兩者的關(guān)系并非一般的靈魂支配肉體,靈魂是第一性的,肉體是其次的,肉體聽命于靈魂這樣的傳統(tǒng)觀點,而是兩者彼此以同等身份相互影響、相互作用。”[2]187因此,在作品中他賦予“靈魂”人形,盡量讓肉體與“靈魂”處于一種平等的位置。在王爾德看來,人類的物質(zhì)社會是不能離開道德而獨立存在和發(fā)展的。
在王爾德的作品中,“靈魂”代表的是每個人身上的一種強大的精神約束和控制的力量,它代表著人類的整個文明進(jìn)程和人類社會對自然人的再造和約束。盡管“靈魂”可以獨立于人的軀體之外,可軀體少了“靈魂”就沒有意義。因此,“靈魂”被賦予了社會屬性。“靈魂”作為其審美救贖和調(diào)和諸多矛盾的載體,承載著太多道德的、精神的、倫理的和社會的寓意。作為一個社會中的人,王爾德首先倡導(dǎo)的是做一個有道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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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Wilde,Oscar.The Complete Works of Oscar Wilde,edited by Vyvyan Holland,London:Collins,1966: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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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瑪利亞·利奇.奧斯卡·王爾德的絕妙睿語[M].陳妍,李曉霞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8.
I3/7:561.074
A
1673-1999(2010)24-0120-02
王小立(1971-),女,江蘇東臺人,鹽城工學(xué)院(江蘇鹽城224003)人文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
2010-11-04
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指導(dǎo)項目“從‘靈魂’塑造看王爾德的矛盾性”(項目編號2010SJD75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