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說文》“鹿”、“羊”、“穀”等字看漢語詞義運動和字形分化

魏啟峰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20）

從《說文》“鹿”、“羊”、“穀”等字看漢語詞義運動和字形分化

魏啟峰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20）

對《說文》中“鹿”、“羊”、“穀”等字所聯(lián)系的社會文化背景以及詞義演變作了縱向考察，并對與之相關(guān)的字形分化作了動態(tài)分析。對“祿”字的說解提出了不同于前人的看法：認為“祿”字所從之“錄”跟“鹿”沒有關(guān)系。

“鹿”；“羊”；“榖”；詞義運動；字形分化

考察《說文》所收漢字的形義關(guān)系，可以了解漢語詞義運動的軌跡，也可以看出漢字形體組合與分化的過程。本文對“鹿”、“羊”、“榖”等字及其意義進行分析，借以探究詞義演變推動字形分化狀況。

一、“鹿”、“羊”、“穀”等字所反映的文化意義及字形分化

1.“鹿”及相關(guān)字

（1）鹿?！墩f文·鹿部》：“獸也。象頭角四足之形?！鄙瞎艜r代，鹿被看成是很貴重的物品。因此鹿皮可以作為婚姻的聘禮，《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麇》：“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李善《文選注》云：‘今江東人呼鹿為麕（按：此為“麇”的異體字）?！对姟芳嫜喳?、鹿者，麕亦鹿之屬。用其皮，非用其肉?！甭蛊ひ部梢宰鳛轲佡浀母呒壎Y品?！秲x禮·士昏禮》：“納徵，玄纁，束帛，儷皮。”鄭玄注：“皮，鹿皮?！背烧Z有“逐鹿中原”、“鹿死誰手”，人們把最寶貴的東西——權(quán)力比作鹿，也是遠古狩獵生活在語言中的積淀。

（2）慶?！墩f文·心部》：“行賀人也。從心從夊。吉禮以鹿皮為贄，故從鹿省?！濒缅a圭先生《文字學概要》指出：“從古書里慶字的用法，一點也看不出它的意義跟‘行’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甲骨文出土以來，人們發(fā)現(xiàn)“慶”就是“麐”的省文，二字同源。而“麐”即指麒麟。［1］麒麟是古人崇拜的仁獸，神話中的圖騰，也是吉祥的象征。麒麟的形象其實是古人觀念中以鹿類動物為基礎(chǔ)而成型的。鹿性柔順，故麒麟得以稱“仁獸”。

需要說明的是，慶的今音qìng，麐的今音lín，聲母不同。這是上古漢語是復聲母裂變的結(jié)果。上古有g(shù)l–聲母，后來這個復聲母發(fā)生裂變，濁音清化，分化成兩個單聲母：k–和l–.其中的l–成為“麐”的聲母，而k–在細音前演變?yōu)閝–，成為“慶”的聲母。這正如“考”、“老”二字通用，其聲母都從古代復聲母gl–演變而來。［2］再者，“麐”字見于甲骨文，“麒”、“麟”二字晚出，見于《說文》。從復聲母的觀點看來，這是在復聲母簡化以后人們?yōu)閺吐暷傅摹胞嫛痹斓膬蓚€單聲母形聲字，這也是漢字適應漢語變化的一個實例。［2］可見，“慶”本來是一種鹿類動物的名字（具體，名詞），古人認為它是仁獸，于是有了抽象的“喜慶”義（抽象，名詞）；后來又有了“慶祝”義（動詞）。

2.羊及相關(guān)字

（1）羊?！墩f文·羊部》：“祥也。象頭角足尾之形?！毕椋墩f文·示部》：“福也。從示羊聲。一云善?！薄把颉笔窍笮巫郑局竸游?，該字記錄的詞義引申而又吉祥義。洪成玉曾經(jīng)說過：“‘羊’字本身由于它作為美食的代表，早在甲骨文時期就已經(jīng)從美食引申出祥善、吉祥義。”［3］甲骨文中有“勿羊”、“不羊”、“羊”等字眼，其中的“羊”，現(xiàn)在很多人認為它們都是吉祥的意思?！安幌椤币辉~在先秦文獻中出現(xiàn)，《左傳·成公二年》：“郤子曰：‘人不難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勸事君者?！嗣庵！?/p>

可以看出，“祥”是“羊”的分化字。

（2）羔?！墩f文·羊部》：“羊子也?！奔坠俏摹案帷弊稚喜繛椤把颉保虏繛椤盎稹?，義為烤小羊。古人有炮肉而食的習慣?！冻o·招魂》：“胹鱉炮羔”，正體現(xiàn)了這種吃法。《禮記·內(nèi)則》列四時肥美之物云：“春宜羔豚?！毖驗槭称?，當然也用作祭品?！对娊?jīng)·豳風·七月》：“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酒?！备?，小羊?！抖Y記·月令》：“仲春，天子乃鮮（獻）羔開冰，先薦寢廟?！睆娜忸惖摹案帷边M一步孳乳出表示面食的“餻”字。餻，《說文·食部》新附：“餌屬。從食羔聲。古牢切?！苯裰案狻弊?。

（3）羞。《說文·丑部》：“進獻也。從羊，羊，所進也。從丑，丑亦聲?！薄俺蟆奔词郑中问且允帜醚蝾^（即羊肉）。許慎所釋“羞”的本義，偏重于動詞義，但動作所施卻是“羊”?！靶摺焙髞碛辛恕靶邜u”義，為本義又造了形聲字“饈”?！梆}”不見于《說文》。《廣韻》下平十八尤韻脩小韻：“羞，恥也；進也；又致滋味為羞?！币呀?jīng)把“恥也”列為第一個義項。李白詩：“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边@里的“羞”后來寫作“饈”。

（4）養(yǎng)?！墩f文·食部》：“供養(yǎng)也。從食羊聲?！薄梆B(yǎng)”是動詞，字形顯示供養(yǎng)所用的食物是羊。“養(yǎng)”的字形見于小篆，加“食”則“供養(yǎng)”義更為突出?！把颉笔浅跷?，象形字，最早的詞類是名詞。由此例可以看出，漢語的動詞是從名詞分化的；另一方面，動詞之音也由名詞之音而來，只是聲調(diào)發(fā)生變化。

（5）譱（善）。《說文》：“吉也?！逼浣鹞淖中问窃谘蛑略鲆霍~，尹黎云認為魚形斷裂以致訛為“譱”。羊和魚，一是山珍，一是海味，故“譱”的本義就是泛指美食。可見，許慎所釋為引申義。“譱”分化出“膳”字?！抖Y記·玉藻》：“膳于君?！编嵭ⅲ骸吧?，美食也?！薄墩f文》的說解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的信息，那就是在東漢時代“譱”的基本義是“吉也”。這個意義又引申為“善良”?！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善”下一共列出了十個義項，其中第一個義項是：善良；慈悲（跟“惡”相對）。這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基本義、核心義。

（6）美?！墩f文·羊部》：“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與善同意。臣鉉等曰：羊大則美，故從大?！痹谏瞎?，羊應該是當時人們主要的肉食來源，所以，本義表示味道美的“美”字就是由“羊”和“大”來會意的。日本學者笠原仲二在他的《古代中國人的美意識》中指出：第一，視覺上對羊肥胖強壯姿態(tài)的感受；第二，對羊肥厚多油的官能性感受；第三，因期待羊毛羊皮能御寒而產(chǎn)生的舒適感；第四，預想羊具有高度的經(jīng)濟價值從而產(chǎn)生一種喜悅感。并把這些感受歸結(jié)為生活的吉祥即幸福感。其發(fā)揮超出了許君所釋“甘也”的范圍。我們認為，人對外部事物美感的形成最先是由于物質(zhì)方面的原因，在物質(zhì)方面又以食物為先，越是上古，先民的生活物資尤其食物越匱乏，所以先民美意識的形成是從“美味”開始的。談論美，應和具體的社會演進階段聯(lián)系在一起。

何九盈先生根據(jù)《說文·女部》：“姜，神農(nóng)居姜水，以為姓。從女羊聲。”和《論語·八佾》：“告朔餼羊”認為，古人“羊大為美”的意識與神話思維有關(guān)，在原始社會曾經(jīng)有過羊圖騰崇拜，所以羊才是吉祥物。并引用了弗雷澤的論述，謂在古代的農(nóng)業(yè)﹑狩獵和游牧部落，都盛行殺死他們崇拜物的風習。

在遠古各個民族中都存在過一個圖騰崇拜的階段，把“羊大為美”與對羊圖騰的崇拜聯(lián)系起來，是有其道理的。不過我們認為，從根本上講，這還是與我們的先民進入畜牧時代以后，羊作為一種最重要的家畜，在衣食方面發(fā)揮著巨大作用有關(guān)?！墩f文·羊部》還有一個“羌”字，訓為“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羊亦聲。”“羌”和“姜”，一為人種名，一為姓氏，字形都與“羊”有關(guān)，這正反映出在畜牧時代，“羊”在人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于是拿“羊”給人種和姓氏來命名了。

3.穀

穀?！墩f文》：“百穀之總名。從禾殼聲?！狈Y原來是指有殼的糧食。象稻﹑稷（即谷子）﹑黍(黃米)等外面都有一層殼，所以叫穀。穀字的音，就是從殼的音來的。有一個成語：五穀豐登?！拔宸Y”一語最早見于《論語》：“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孰為夫子？”比《論語》更古的書如《詩經(jīng)》里面，有“百穀”一詞?！夺亠L·七月》：“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庇纱丝梢钥吹?，“穀”是一個集合名詞，在古漢語里總是以“百穀”﹑“五穀”﹑“九穀”的形式出現(xiàn)，而很少單用的。

與“羊”字一樣，由于“穀”能養(yǎng)活人而被賦予了抽象的意義。古漢語有“不穀”一詞?！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骸褒R侯曰：‘豈不穀是為？先君之好是繼！與不穀同好，如何？”不穀：不善，諸侯的謙稱。不同的是，為“羊”的“吉祥”這個抽象義，后世造了區(qū)別字“祥”，而用作“諸侯謙稱”的“不穀”，其中的“穀”也表示抽象義，但并沒有造區(qū)別字，和“百穀之總名”的“穀”同形。

二、對“祿”字意義的再認識

祿，《說文·示部》：“福也。從示錄聲?！爆F(xiàn)有的說法是，“祿”字的聲符“錄”是“鹿”的假借字。黃侃謂：錄﹑鹿同聲，以錄代鹿，楊樹達以為造字之時已有假借。他們認為，在遠古漁獵、畜牧、農(nóng)耕時代，“鹿”代表著珍貴的物質(zhì)生活資料，代表“福”，所以《說文》“祿”字才得以訓“福也”。

前賢們對“祿”字中以“錄”代“鹿”的音義理據(jù)有所揭示，這無疑有一定道理，但未成定論。筆者認為，分析“祿”字的意義，不該忘記社會歷史文化方面的因素?！墩f文·錄部》：“錄，刻木錄錄也。象形。”鄒曉麗以為“錄”在甲骨文中象鉆木之形，點為木屑。故加“刂”為“剝”，加“金”為“錄”，即刻帛雕鏤之義，并推測是鑿鉆龜甲獸骨的砣輪形。由此，則“錄”即“錄”的后出形聲字。我們以為，“錄”字的象形起碼與書寫鏤刻文字有關(guān)。不過筆者認為所刻的材料不是木而是竹，許君未及見著后世出土的竹簡，所以訓為“刻木”。在竹上刻字記事，這是商朝社會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初文“錄”字描寫的就是這一活動。主持“錄”這種事務的就是甲骨卜辭的“乍（作）冊”——當時的史官?！渡袝ざ嗍俊吩疲骸拔ㄒ笙热?，有冊有典?！边@里所謂“典”、“冊”，應是“乍冊”在竹簡上刻出來的。職官名之為“乍冊”，其活動名之為“錄”。由于年代久遠，竹簡“冊”易朽，沒有保存下來。而“貞人”——為商王朝主持占卜的官——所刻的甲骨卜辭，由于質(zhì)地堅硬得以重現(xiàn)于后世?！颁洝弊肿畛踔傅氖恰罢浴痹谥窈喩峡套钟浭逻@種動作，而“乍冊”屬于僧侶貴族，當然是有回報的。這份回報就叫“祿”，不過甲骨文沒有“祿”字，是用“錄”字表達了“祿”的概念。也就是說，這時的“錄”字兼表動詞“錄”和名詞“祿”，字形還沒有分化。“祿”字始見于戰(zhàn)國印。商朝是我國文字的成熟期，不過文字被統(tǒng)治階級壟斷，“祿”是專屬于掌握文字使用權(quán)的“乍冊”的。由于春秋時期孔子倡導私學的成功，諸子百家講學，社會文化積累達到一定程度，文字的使用面大大普及，士階層得以崛起，朝秦暮楚，得士者昌，失士者亡。這是戰(zhàn)國時期“祿”字出現(xiàn)的社會歷史背景?！笆克涝徊坏摗?，意思是說，士死了就不能就再做文字工作了，也就再拿不到工資了。用“不祿”作為“士死”的委婉語，正切中了士所從事文化工作這一特點。

《現(xiàn)代漢語詞典》有“記錄”、“祿位”二詞，“記錄”、“祿位”原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ān)系?！暗撐弧笨梢酝ㄋ椎亟忉尀椤坝涗浀穆毼弧?，這也還原了“祿”字的原始意義。同樣地，“錄用”一詞可以解釋為“因記錄得以任用”。由此看到，漢語中的“祿”字一直是跟搞文字工作的階層聯(lián)系在一起的：商朝和“乍冊”，戰(zhàn)國時期和“士”。中國在歷史上一直是世界范圍內(nèi)文官制度很發(fā)達的國家，“學而優(yōu)則仕”。

［1］尹黎云.漢字字源系統(tǒng)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2］陳獨秀.中國古代語音有復聲母說［C］∥陳獨秀音韻學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

［3］洪成玉.“羊大”即食關(guān)，“女子”乃色關(guān)［J］.漢字文化,2004,(1).

〔責任編輯 王小風〕

Semantic Development and Shape Differentiation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Seen from Characters"lu""yang""gu"in Shuowen Jiezi

WeiQif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Gansu 730020,China)

This article studies the semantic developmentof the Chinese characters"鹿""羊""穀"in Shuowen Jiezi from a socialand cultural perspective.Italso doesa diachronic analysison shape differentiation of the related words.Incidentally,the papergivesanew structuralexplanation of the character"祿"and holds that ithasno connectionwith"鹿".

deer;sheep;grain;semantic development;shape differentiation

H109.2

A

1671-1351（2010）04-0100-03

2010-05-06

魏啟峰（1971-），男，甘肅通渭人，蘭州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