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迅
( 中山大學 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
科學民族志的“他者”呈現(xiàn)
——略論莊學本的中國西南攝影
熊 迅
( 中山大學 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
以紀實攝影大師莊學本在1934~1942年間在中國西南拍攝的民族學調查影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攝影作為探討的對象,來呈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西學中對待異文化的“他者”觀念,以及西方人類學中的功能主義學派,如何影響了中國早期的民族學調查者的文化視野,進而對這些調查者的紀實攝影作品的內容和風格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以此為基礎,本文從影視人類學的視角,來檢視莊學本作品的成就與缺失。
莊學本; 民族志影像; 影視人類學
莊學本(1909~1984),中國影視人類學的先行者,紀實攝影大師。①他于1934至1942年間,在四川、云南、甘肅、青海四省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進行了近十年的考察,拍攝了萬余張照片,寫了近百萬字的調查報告、游記以及日記。莊學本于1941年在重慶、成都、雅安三地舉辦“西康影展”,20萬人前去參觀。他的照片展示了那個年代少數(shù)民族的精神面貌,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和人類學研究留下了一份可信度高的視覺檔案與調查報告。但直至近年,他的影像才被逐步發(fā)覺,其在攝影史上的貢獻和地位被重新定義。
其實,早在20世紀40年代初,著名的上?!读加选樊媹蠛臀骺档胤焦俎k的《康導月刊》都曾為莊學本的照片或影展做過專輯,②而直到60年后,李媚女士在2002年的《中國攝影》中為莊學本的攝影作品策劃了專題《莊學本:一位被淡忘的攝影大師》,莊學本其人以及他塵封了幾十年的照片才重獲世人關注。筆者即以莊學本的調查照片為例,來說明當時的少數(shù)民族攝影作品如何成為一種“中心”看待“邊緣”的他者呈現(xiàn)的媒介的。
影視人類學以影視、照片以及影片和照片的拍攝方法作為研究內容,來展現(xiàn)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同時以影像為媒介深入地了解文化現(xiàn)象,是當前國際國內人類學界的前沿分支。就其圖像研究部分,國外對殖民時期的攝影應用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如保羅·蘭度的《視覺帝國:攝影與非洲的殖民治理》,而國內對本國民族志攝影的歷史研究還非常缺乏,往往只局限于凌純聲、芮逸夫、楊成志等人類學家的電影攝影。[1]2
莊學本先生創(chuàng)作的中國西南的攝影和文字記錄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就如李媚女士所聲稱的那樣,“具有藝術與人類學的雙重價值”。[2]可以想象,一個西南人類學研究的學者看到莊學本的資料時該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圖像在這里,成為當代研究已然消逝的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的珍貴文本。另一個方面,藝術批評家可以發(fā)現(xiàn),早期的中國攝影在紀實攝影上原來也曾如此精彩和高水準。然而,本文不準備在資料性和攝影水平兩個方面談論大師的作品,而是關注一個處于中國社會劇烈變遷時期的漢人,如何通過西學構建的“科學之眼”,來認識中國西南的眾多少數(shù)民族。這一個“我們”對“他者”的認識問題,實際上貫穿人類的文明史,涉及多個領域。而筆者僅以莊學本的攝影作品和文字記錄,作為一個時空的切片,來看待上個世紀30年代的中國,“中心”如何看待“周邊”,“我們”如何呈現(xiàn)“他者”。很快就可以看到,在這條道路上,莊學本并不是唯一的行者。
對中國社會文化的描述,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呈現(xiàn),并非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的獨創(chuàng),這些我們可以從有文字以來各個朝代的政論者和“正史”或“野史”中看到。當然,文學作品、畫作、民間口述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呈現(xiàn)“我們”。遺憾的是,就如王銘銘所述,他們表達的“主要是不同時代正統(tǒng)的‘治人之道’和非正統(tǒng)的‘避世之道’以及‘抵抗之道’”,[3]和西方系統(tǒng)的近代社會科學相比差別甚大,且把“我們”當做天下,沒有認識到“我們”不過是“他者”之一種。在歷史上中華帝國的格局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拔抑行摹钡氖澜缰姓労为毩⒌乃撸俊凹姨煜隆钡奶煅闹夂握勆埔獾摹氨揉彙??因此,中國西南的少數(shù)民族圖景,多是正史里面目可憎的“蠻夷”,難以捉摸的“化外之民”。
得以認識“他者”的動力,并不來自于“我們”或“鄰居”,而來自于更加遙遠的“他者”。鴉片戰(zhàn)爭過后,中國早期的現(xiàn)代化啟蒙者就開始尋找對于革新自身的國家和社會有用的因素。西方文明通過戰(zhàn)爭展示了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師夷長技以制夷”成為一種風氣,西方的科學和技術成為民族振興的車輪,而把西方社會理論介紹并運用到中國社會,成為一種文化自覺。人類學和民族學即其中之一種“他者之眼”。需要指出的是,在此之前,19世紀中葉興起的社會科學更多地借助自然科學的視角,這更體現(xiàn)了一種獨立于人類社會的“他者之眼”。
和對異域的攝影類似,作為一種“漂泊中的洞察”,強調異鄉(xiāng)游走的人類學確實隱藏了一種浪漫情懷?,F(xiàn)代人類學的開創(chuàng)者馬凌諾夫斯基曾說道,“人類學,至少對于我來說是過分標準化的一種羅曼蒂克式的逃避。”當然他并沒有停留在這里,很快認識到科學化、條理化的調查“即使最佳的業(yè)余工作也無法比及”。其目的是要“面向人類社會、人類行為和人類本性的真正有效的科學分析的人類學”。浪漫情懷的背后,則是通過對“他者”的精細調查,來反思自身社會文化,增進對人類整體認知的追求。
“西學東漸”的過程中,中國實踐者的目的雖有不同,多為“經(jīng)世致用”、“改造中國”,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引進西方的方法論解決中國問題的強大信心。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的發(fā)展,就是從引進西方人類學理論、解釋自身的社會文化開始。如嚴復的《天演論》、梁啟超的《文野三界之別》、劉師培的《中國民族志》均使用進化論的觀點區(qū)分文明與野蠻。與此同時,開始了對漢人社會周邊民族的實際調查,如《畬民調查記》(1924)、《蒙古調查記》(1923)、《西藏調查記》(1924)等等。在諸如《東方雜志》、《歌謠》等刊物向全國刊發(fā)以“他者”之眼看待社會的文章和調查提綱時,莊學本剛剛16歲,在上海當實習生。
早期人類學的對“他者”的觀看著力于構建宏大的世界文明史??臻g上的“他者”被作為時間上或進化序列上的“欠發(fā)達者”——“他者”及“落后者”。時至今日,我們仍然看到一些民俗攝影家用影像強調這一點,在這種視角下,“他者”們幸福生活的招牌笑容和面對鏡頭的驚恐眼神交織在一起。
然而,早在20世紀初,馬凌諾夫斯基就通過長時間的和土著生活在一起,通過直接的參與來避免這種疏離的觀察。他重視對在時空上嚴格界定的社會文化生活的整體詳盡的描述,如各種工具、器物、技術、生態(tài)、習俗等,并通過分析來展示“他者”如何通過文化來滿足需求。[4]在這種“科學的民族志”和“功能觀”下,文化是不同的他者適應的方法,“他者”本無高下之別,社會享有普世的價值水平,人類享有同樣的尊嚴?;蛘?,就如同王璜生在序言中提及的那樣,“還知識以尊嚴,還歷史以尊嚴,還人以尊嚴”。[5]
“西學東漸”的過程中,中國實踐者的目的雖有不同,多為經(jīng)世致用、“改造中國”,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引進西方的方法論解決中國問題的信心。民國時期,中國一直面臨外國勢力的威脅,漢人研究者對少數(shù)族群的“他者描寫”因而帶有強烈的政治意味——建構一個新的中華民族國家?,F(xiàn)代西方人類學范式在20世紀30年代傳入中國,這種范式以田野考察為基礎作為其話語形式。他們的民族志采用“現(xiàn)代主義式”的“標準化構架”。[6]
馬氏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社會——功能論在中國社會影響巨大,擁有大批受過良好訓練的追隨者,如吳文藻、費孝通、林耀華、梁釗韜等等。其實地調查方法也被廣泛傳播,引入到對“邊地”的“他者”的觀察當中。如凌純聲的《民族學實地調查方法》、林耀華的《邊疆研究的途徑》、梁釗韜的《邊政業(yè)務演習的理論和實施》、吳文藻的《文化表格說明》以及吳定良的《邊區(qū)人類學調查法》等等。而在實際的研究上面,芮逸夫、凌純聲、陶云逵、楊成志、梁釗韜等對少數(shù)民族的社會調查報告已俱是經(jīng)典。在他們的行走和觀察中間,影像呈現(xiàn),被作為重要的資料,納入到呈現(xiàn)“他者”的整體性描述中來。
我們可以看到,莊學本的影像記錄連同他的文字描述,也在盡量通過“科學”的分類、詳盡的細節(jié)描述來告訴我們一個個處于中國西南邊陲的“他者”形象。無獨有偶,在其他民族志研究者的影像中間,“他者”也如同在莊學本影像中一樣獨立存在,而觀看者消失在影像中間。
筆者通過這些介紹是要說明,在今天,莊學本影像中讓我們震撼和感動的素質、水準,與其說是一個人的天賦和命運的結果,不如說是觀察“他者”的態(tài)度和方式,加上攝影者不懈地學習和田野行走所帶來的必然結果。莊學本的影像也提醒我們,要在尋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和傳達“不尋?!钡挠跋?,除了攝影技術、審美能力,我們可能還要反思我們觀察方式的局限性,以及把我們和“他者”置于何種關系之上。
可以感受,在莊先生的事無巨細的影像資料中,中國西南的少數(shù)民族,成為了漢民族有尊嚴有價值有長處的“鄰居”,而不是大多正史里面目可憎的“化外之民”和日常生活中被污名化的“落后之民”。而在歷史和民族研究上面,我們可以藉由照片和文字、地圖等了解當時中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地理分布、基本狀況、文化習俗、社會場景等。這是習慣了遺忘的中國社會彌足珍貴的視覺寶藏。然而,同科學民族志所面臨的批評一樣,莊學本的影像也要受到質疑與挑戰(zhàn)。筆者認為,對經(jīng)典的質疑與挑戰(zhàn),是向大師致敬的最好方式。
在人類學的發(fā)展中,科學的民族志或者叫現(xiàn)實主義的民族志被作為一種文本來考慮,并在整體上接受顛覆性的批評,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客觀的”、“真實的”民族志圖景是一種社會的真實或者是僅僅學者的建構?民族志是否應該屈從于這種建構?我們以莊學本的圖像來說明問題。
科學主義的認識論是否影響了對“他者”的視覺呈現(xiàn)?對他者的觀察和描繪本應帶有更細膩的體驗和感悟,但科學民族志式的攝影對不同人群、不同情況采用了基本類似的框架和規(guī)則。照片中的情感被弱化,人物的個性主要通過肖像傳達,就連景別的控制都顯得程式化。
全貌式的詳盡拍攝構成了對“他者”整體描述的一個注解,圖片成為一種對文字的說明和補充,這是否限制了視覺表達本身的可能性?
在對“他者”的觀察和呈現(xiàn)中,圖片和文字的作者成為唯一的權威,仿佛擁有一個統(tǒng)攬社會的“全能之眼”,作者成為一個規(guī)范的角色模型。那么,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和性格、運氣是否會對“他者”的呈現(xiàn)產(chǎn)生偏移?
地圖、照片、文字悉數(shù)出場,作為“真實”地反映社會的產(chǎn)物,目前關于莊學本的評論里面也無一例外地強調社會考察的親身體驗和真實。既然我們明了影像的建構和解構,是否應該思考我們認為的真實性來自于何處?
在影像中多次出現(xiàn)的“超越相機和攝影者”的他者目光,是我們攝影者夢想中的境界,還是一種被攝對象拒絕目光接觸、避免信息交流的尷尬現(xiàn)場?
最后但是最重要的問題是,科學民族志式的攝影無疑呈現(xiàn)了一種“他者”的狀態(tài),那么,這種對“他者”的呈現(xiàn)是否是關于他者的唯一的呈現(xiàn)?還有什么樣的視角和方式?
民族志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時代,初期是自發(fā)性且未成體系的,具有較大隨意性,此時的民族志也并非跟人類學緊密聯(lián)系;之后有了人類學,受了人類學專業(yè)訓練的學者來寫民族志,就使得民族志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也就是通過學科規(guī)范支撐起“科學性”的時代;到“反思”思潮興起之后,以“科學”作為自我期許的人類學家們也開始對民族志的方法進行反思,民族志發(fā)展步入第三個時代。[7]
隨著民族志寫作模式向文化闡釋和意義的層面轉換,承認其“真實”、“客觀”的有限性,以及“主觀”介入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已經(jīng)成為共識。民族志攝影作為民族志書寫的一部分或者一種方式,從拍攝到選取到編排,同樣的是一種建構的“事實”,或是一種展現(xiàn)(Representation),“真實”的根據(jù)依賴于作者所擁有的知識體系和解釋體系。[1]48根據(jù)人類學關于所謂“文化主位研究(Emic Approach)”和“文化客位研究(Ethic Approach)”的研究理論,在不同的立場上,會出現(xiàn)不一樣的“真實”。前者是指從被研究者的立場去研究問題,后者則指從研究者本身的立場去了解問題的研究工作。主位的研究可以避免研究者的文化界限,能夠站在被研究者的文化觀點上去搜集材料、分析問題,更有助于了解其文化真實。[8]
因此,筆者愿意再一次強調,對于莊學本影像的質問,不是針對莊學本或者他的影像的價值,而是關于我們如何認識并表達“他者”,以及如何認識關于“他者”的文本(包括文字、圖像等一系列符號的體系)的問題。同樣,對于“他者”的認識和表述,將影響到我們對于自身的認識。因為正是這樣的知識,造就了我們的所有成就與局限。
注 釋:
① 比如顧錚就將莊學本與沙飛、郎靜山、劉半農等攝影師并稱,并將其與世界攝影大師埃文斯等并列,放在社會紀實攝影大師的行列,并評價道:“在中國,以攝影方式進行人類學意義上的田野調查,莊學本是先驅者。”見于顧錚,《世界攝影》[M]。新概念學生素質教育叢書。上海:上海畫報出版社,2002,(7)。
② 《良友》1926年于上海創(chuàng)刊,中國大型綜合性畫報的創(chuàng)始者,1940年第8期9月號刊出《新西康專號》為莊學本圖文專輯。《康導月刊》,1939年在康定創(chuàng)刊,為研究康藏史地的綜合刊物.其第十、十一期合刊后半部為“西康影展特輯”,集合了當時莊學本“西康影展”的介紹和評論。
[1] 吳雯.民族志記錄和邊疆形象——莊學本民國時期的邊疆考察和攝影[D].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06.
[2] 李媚.三十年代的目光——莊學本攝影的雙重價值[A].中國攝影家叢書?莊學本.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6,(l).
[3] 王銘銘.社會人類學與中國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前言.
[4] 馬凌諾斯基著,梁永佳,李紹明譯.西太平洋的航海者[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
[5] 葛莉.莊學本:被遺忘的大師[J].中國民族,2010,(7).
[6] 張兆和.從“他者描寫”到“自我表述”[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08,(9).
[7] 高丙中.民族志發(fā)展的三個時代[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5).
[8] 王琰.民族志在電視國際傳播受眾研究中的運用[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7).
Abstract:Zhuang Xueben, a famous photographer, his works about Southwest China society especially the minority in 1934-1942,shows that in the proceeding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how the concept of ‘others’ in western learning and functionalism school of anthropology influenced the cultural view of early ethnographic investigator in China and then had great effects on the content and style of their works. Based on the above research, the thesis is going to inspect the achievements and defects of Zhuang Xueben’s works by the view of visual anthropology.
Key words:Zhuang Xueben; ethnographic photography; visual anthropology
(責任編輯 毛志)
The Performance of ‘Others’ as a Kind of Scientific Ethnography—— On Photography of Zhuang Xueben in Southwest China
XIONG Xun
(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
K28
A
1673-9639 (2010) 04-0047-03
2010-06-22
熊 迅(1976-),男,重慶人,中山大學人類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影視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