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君子亦“小人”——一個真真切切的癡情郎

王雨舟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自古云，“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這句俗語的褒貶意義自在其中。指點江山的帝王是英雄；征戰(zhàn)沙場的將領是英雄；“文章魁首，通徹三教九流的書生”亦是英雄。賢者皆怪英雄因貪戀美人貽誤成就豐功偉業(yè)的契機，因為功名利祿較之情愛之事意義更重大。似乎愛情，總是災禍。

《西廂記》一開篇，便是見了鶯鶯“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的風流書生。休嗔“剛剛一個照面”就“風魔了張解元”，卻是鶯鶯“千般婀娜，萬般旖旎”。瓦西列夫說過“愛情的動力和內(nèi)在本質(zhì)是男子和女子的性欲，是延續(xù)種屬的本能?！币蚨?，第一次相遇，張生就完全被鶯鶯美貌所打動，從本能欲望的滿足開始展開愛情的馬拉松。這一點，無可厚非。誰都不能否定人對于美的追求，他追根究底都是人最初的本性的流露。僅僅沉迷于美色自然會流于膚淺，作者當然就不會對因美生愛的一段情這樣簡單地淺嘗輒止。

在獨屬于自己和鶯鶯的愛情世界里，張生真的是個地地道道的情種。他本是書劍飄零、功名未遂的小文人，文章與飄零的張力在他身上難堪地對峙著，然而他尚未找到自己的人生出路，一直處在“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這種不尷不尬的處境中。一句“何日的遂大志也呵”的吶喊，噴發(fā)出了自己內(nèi)心對功名的那股熱情氣焰。原本，他也是個封建制度下勤勤懇懇的文人，也渴望著“金榜題名時”這個多少封建文人夢寐以求的歸宿。與鶯鶯的邂逅卻牽引了他人性中的本真的對愛情、婚姻的全力重視。是偶然的相遇，卻是必然的宿命。拋卻了文人身份的顧慮，對于愛情的表露，張生總是大膽直白的。毫無顧忌體面的矜持，也全無男子天性中固有的表情達意的含蓄。在與鶯鶯相遇相識的短暫時日里，他總是像細膩而又敏感的小女子。甘心情愿地細心“訴真情，呵護著這份似乎可望不可及的愛情。隨后愛情的展開，逐步走向了至真至誠。月夜和詩，堪聽?！庇纱?，張生對鶯鶯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造勢那臉兒上鋪堆著可憎，那堪那心兒里埋沒著聰明?！比菝仓里@露于外，顯而易見；資質(zhì)聰明是內(nèi)心的稟賦，潛藏其下。至少，他們有了精神上的對話，而非僅停留在生理層面的需求。而后，一曲《鳳求凰》更是以音和情。隨著愛情一步步走向深刻與成熟，貫穿始終的一直是張生的矢志不渝和大膽熱烈的追求。無論是最初的舍棄趕考意圖，后來的逾墻相會，或者是以死相脅，三次下跪，完完全全是背離了標準的讀書人的形象的，甚至是逾越了當時社會所推崇的道德底線。而如此這番卻實在是一個有情人最真切的流露。相較于同同類歌頌愛情的文學作品，大多總是癡心女，而這次癡情郎的形象給愛情以鮮活的奔騰力。

除此以外，張生也是個社會的人。為人處世自有一套自己的原則。“張生半紙書，免卻崔氏全家禍”，可見張生確是機靈聰明之人。我們來細讀其緘書，又可品出蘊藏其中的另一番味來。這封信寫作得很有技巧，“憶昔臉床風雨，嘆今彼各天涯”先是帶讀信人重溫過去，拉近彼此距離，又感嘆相隔甚遠，卻是“天涯若比鄰”。能夠迅速激起讀信人心中的認同感，首先動之以情。然后大贊其名譽、功績，厚此而薄彼。完全得到了取悅于人的效果。卻中途筆鋒一轉(zhuǎn)，“萬一朝廷知道，其罪何歸？”以朝廷之任相威脅，又苦口婆心想勸告，將其利弊分析地周全而在理，激動之以情后又曉之以理。實實在在是一封難得的 “好”信。自然是觸動了好友杜確，從而成功地為普救寺解圍。當然情結(jié)如此安排，自有同窗友情的因素在其中，然而其中反映的張生的世故而圓滑的個性也是可見一斑。張生自然是拿捏準了杜確的性情才出此策的。首先，“官拜征西大將軍，正授管軍元帥，統(tǒng)十萬之眾”的高官自然喜聽別人的吹捧，同窗舊友的一番歆羨之辭更是大大增強了其自我滿足感。再者朝廷罪是每個官員的死穴，又有幾個不努力建功立業(yè)，而總試圖逃脫罪責呢，因此這點也是直指本質(zhì)的。最后“上以報天子之恩，下以救蒼生之急”又是說到了其心坎里去，是正中下懷。這半紙書，卻是張生的人生積淀，是在世間跌爬滾打了多年積累的人生閱歷，于封建社會的讀書人，去也是生存之根本。要高中，要做官，不遵循所謂規(guī)則，是根本就無立錐之地的。但就狹義出手相救一事，似乎還是蹊蹺。張生其實早就可伸出援助之手，卻在老夫人與鶯鶯苦于無計可施時一直沉默不語。直到老婦人出計“但右腿賊兵之計策的，斷送鶯鶯與他為妻”，張生這才導游退兵之策。此刻他早已得意，這樁婚事已是囊中之物了。這一點狡猾確實也是人物身上不可忽略的一點。

張生并不是個神話了的完美人物，雖是忠貞于愛情，敢于反叛封建禮教，但也是免不了世故的。如此塑造的人物形象才顯豐滿，因而也更真切，而不脫離于現(xiàn)實。但在具體的描繪中，也有著稍有過之的部分?！段鲙洝匪憩F(xiàn)的主題是贊頌愛情的美好，以批判封建禮教。因而作者為達到推崇愛情的目的，過度地夸張了掌聲在追求盈盈是表現(xiàn)出的一些行為舉止。從而給人留下了稍顯輕浮的印象。無論是張生初見鶯鶯時表現(xiàn)出的過分的迷戀，還是誤把紅娘當鶯鶯上前摟抱，這些自然是敢于沖破封建禮教的表現(xiàn)，從另一角度來看，也有著為凸顯主題而顯“做”的痕跡。這才牽扯出后來的“禁書”等一系列是非。

再回到最初的英雄美人問題，由于作者獨特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主題的設置，因而英雄對美人的追求也是值得贊頌的。這放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確實有著深刻的指導意義?；蛟S以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當時的張生，缺少追求，缺乏拼搏的勁頭。而大凡作品都須放回它產(chǎn)生的時代來品味其價值和意義，張生不向外追求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在更本質(zhì)的意義上體現(xiàn)自我人格的純凈與醇厚著實給封建禮教以沉重的一擊。然而其局限之處從結(jié)局來看也是一目了然。這一試圖顛覆才子佳人模式的作品最終還是落入了才子佳人的俗套。張生的出生與家世給他與鶯鶯的愛情、婚姻形成了致命的阻礙，而如何安排解決這一環(huán)也就是該作品表達意圖的最佳放置點。途中眾多紛紛擾擾，分分合合，無論張生、鶯鶯甚至紅娘都是勇敢地站在了封建禮教的對立面，然而這個戲劇性的結(jié)局，卻使得作品與眾多才子佳人篇殊途同歸。從這一點上看，似乎也削弱了主題的表達效果?！坝览蠠o別離，萬古黨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這一夙愿，錦上添花的一筆，這才有力地彌補了“才子佳人”的缺憾，而《西廂記》遂成千古名篇。

［1］［元］王實甫.《西廂記》新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

［2］張燕瑾.《西廂記》淺說.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

［3］李夢生.《西廂記》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