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書考異·條考》考異考釋之形式特點

安 靜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200241)

“四書”乃儒家經典。自西漢“獨尊儒術”,儒家典籍上升到“經”的高度,習文從政之人多以讀經注經為業(yè)。自南宋朱熹始并立“四書”,歷代科舉考試以“四書”為出題藍本。作為士子必讀書目,其注疏[1]可謂源源不斷,加之流傳年代久遠,諸多版本異文較多。翟灝作為清代樸學大盛氛圍中的語言學家,治學嚴謹。其著《四書考異·條考》[2]對“四書”存在的異文異釋逐一摘錄,其訓詁學、經學和?？睂W價值亟待開發(fā),目前卻只有極少論著提及此書,且此書尚無點校本。關于此書考釋之形式特點的總結有益于其學術價值的深入挖掘。

翟灝(1712—1788),字晴江。浙江仁和(即今余杭)人,乾隆年間進士,官金華、衢州府學教授。工詩,亦長于考證。為清代著名詩人、經學家、語言學家。他勤于治學,著作等身,有《四書考異》《通俗編》《湖山便覽》《無不宜齋未定稿》《爾雅補郭》傳世。關于翟灝其人,《清史稿》《清史列傳》《國朝耆獻類征》《國朝詩人征略》《清儒學案》等書中僅有簡略記述。

《四書考異》現(xiàn)有兩個版本:(1)《續(xù)修四庫全書》本。此版本《四書考異》內容最全,共七十二卷,上編《總考》與下編《條考》均為三十六卷,位于經部之四書類。此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據(jù)國家圖書館藏乾隆刻本影印出版。(2)《皇清經解》本。《皇清經解》簡稱《清經解》,又名《學海堂經解》,由上海書店1988年影印原刻本出版。此版本《四書考異》只存下編《條考》三十六卷,內容與《續(xù)修四庫全書》本差異很小。本文研究即據(jù)《續(xù)修四庫全書》之《四書考異·條考》部分展開,并進行了點校。

“考異”是古代訓詁學家作注的一種方式,通過總結考察相關異文,更清晰準確地理解原文。最早的考異是自注式,即作者為自己所著書中事件、字句搜集異文,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為首創(chuàng)。其書共30卷,屬歷史文獻學范疇,影響了后世一批含自注的史書,并不止于史學類,比如子部的朱熹《周易參同契考異》,集部如孫志祖《文選考異》,經部如梅鷟《尚書考異》等,至此考異方式已發(fā)展為一種考異體式。司馬氏所開創(chuàng)的考異考證之風推動了多種多樣考證專書出現(xiàn)。清代語言學達到匯總研究的最佳階段,其時歷史考據(jù)學蔚為大觀,開始成為一種專門學科。清代語言學家翟灝考異體巨著《四書考異》就是受考據(jù)學嚴謹務實學風影響,采取“考異”方式研究“四書”異文異釋。翟灝的《四書考異》下編“條考”部分正是以經典中的“四書”經文及其歷代注釋為考察對象,凡存在差異皆選取有代表性的列于書中,若仍不能說明取舍就將自己的見解作為按語加以辨析,這樣附帶按語的條目共541條,占全部條目的四分之一強。換言之,《四書考異·條考》行文體例因其書性質為考異考釋著作,是逐條選取歷代四書經文及注釋存在差異的字句進行考辨,共計2427條。此于《論語正義》[3]據(jù)劉恭冕所述而整理之凡例為:

“翟氏灝《四書考異》……于諸史及漢、唐、宋人傳注,各經說、文集,凡引《論語》有不同者,悉為列入,博稽異同,辯證得失。”

一、無按語部分

《四書考異·條考》四分之三的條目采取述而不作的方式,只選取有異文或者有異釋的文獻材料列于某一條目之后。此類條目即無按語部分,其考異考釋可謂言簡意賅。

(1)考異之條如《大學》之《大甲》“顧諟天之明命”一條,“甲”“顧”“諟”“命”四字存在異文,翟書引②《尚書》古文“甲”字作“”,“命”字作“”。另陸德明《經典釋文》指出“顧,本又作頋,同”。鄭注則說“諟,或為題”。孔穎達《尚書正義》指出“諟”與“是”為古今字,“諟”變文為“是”。這是指出字形存在異文。

又如《大學》“其家不可教”,翟書引《朱子文集》關于“可”是否應為“能”的討論:

李敬子問:“此‘可’字,竊疑當為‘能’字?！痹?“彼之不可教即我之不能教也,‘可’與‘能’彼此之詞也,若作‘家不能教’,則不詞矣。”

針對有人認為“可”字應作“能”,朱熹指出對方之不可教即我只不能教,“可”“能”是彼此相對的詞,如果這里為“其家不能教”則不合語詞用例。

(2)考釋之條如《大學》“恂栗也”,翟書指出前人有很多關于“恂”字的注音:

鄭注曰:“恂字或作‘峻’,讀如嚴峻之‘峻’?！薄督浀溽屛摹吩?“恂,依注音‘峻’,思俊反,一音思旬反?！薄吨熳诱Z類》曰:“某始言,此只是‘恂恂如也’之‘恂’。及讀《莊子》,見所謂‘木處則惴栗恂懼’,然后知鄭氏之音為當?！?/p>

鄭玄提出“恂”讀為“峻”。陸德明同意鄭注音“峻”,并指出反切是思俊反,或思旬反。朱熹說當他讀《莊子》,見到“木處則惴栗恂懼”,就明白了鄭氏注音很恰當。

又如《論語·鄉(xiāng)黨》“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中對“寢衣”有多種注釋。翟灝考釋包括:《集解》孔安國將“寢衣”解為“今之被也”。《周禮·玉府》疏引鄭氏《論語》注為“今小臥被是也”?！墩f文解字》釋“被”為“寢衣也,長一身有半”?！墩撜Z稽求篇》針對此處注釋為:人人有寢衣,長度為一身半卻是孔子獨有。就像上文“褻裘”,雖然人人有之,但將右邊袖子裁短為夫子獨有。所以這兩節(jié)連續(xù)記述。今注誤解“寢衣”,反而以為前后文不接,才要移此至“齊必有明衣布”之下。這樣一些注釋不僅有代表性,重要的是已釋義清楚,故不必再加按語。

二、附按語部分

翟書另外四分之一條目為有按語部分,這是對于需要特別說明的其所考查字句段落,從按語中可見考異考釋原則。

(一)條目所附帶的按語的內容可分五種情況

1.解釋引文

這是在引文很簡略的情況下附上的按語,用以解釋引文的意義、用途等。如《中庸》“庸德之行,庸言之謹”一條,引文只有《易·文言》“庸言之信,庸行之謹”,由此只能看出此句在不同書中存在異文。翟灝附上按語說出個人見解,指出“此章所引夫子之言,一見《論語》,一見《大戴禮》,一見《文言》”,由于這些引文各不相同,而推測子思做此書“一如朱子補‘格致’傳法”,即“朱子取程子意,而其言非程子本言,其意亦非程子一段意也”。也就是說,子思為《中庸》所記其祖之言雖然并未嚴格述其原話,但大意一致。

2.補充引文

這是在引文不足以確詁字句的情況下,或者除了考異文、異釋,而有從引文得出的其他信息的情況下做的按語。

前者如《孟子·公孫丑下》“中古棺七寸,槨稱之”一條,引《禮記·喪大記》:

君大棺八寸,屬六寸,椑四寸;上大夫大棺八寸,屬六寸;下大夫大棺六寸,屬四寸;士棺六寸。

僅此句還不足以考釋清楚“棺”這一名物。于是在按語中說“椑”和“屬”在棺內,“槨”在棺外。上下大夫都有“屬”無“椑”,士更無“屬”,“槨”則即使庶人亦有之。又引《檀弓》孔子為中都宰時“制四寸之棺,五寸之槨”,指出“禮家據(jù)此為庶人之制,庶人有槨,則自士以上俱得有槨”,認為此處所說“棺七寸”大約是上下大夫之間的規(guī)格;再者“云‘槨’稱之”,是以庶人槨加二等,亦為七寸,而說“自天子達于庶人”則難以解釋清楚,推測可能由于“虞夏殷制與周不同”。

后者如《論語·公冶長》“愿無伐善,無施勞”一條,到東晉袁宏《后漢紀·光武帝紀》用為“孔子稱顏回之仁,以不伐為先”。翟書引文僅此一句,按語補充說明引此句的用意是指出后人借用時產生的錯誤,即“孔子無以不伐稱顏子文,恐便因此誤憶”,孔子雖然經常稱贊顏回,但并未因其“愿無伐善”贊譽過,故而袁宏之誤說大概就是由此句而來。

3.評價引文

這是對引文的前人觀點做一評判,或表示贊同,或表示反對并提出更好的注釋等做依據(jù),再或者表示難以下定論等。

如《論語·子罕》“雖少必作”一條,引文有兩種觀點:一是朱熹《集注》提出有人說“少當作坐”,即認為“少”字訛,應該為“坐”?；蛘呷缧鲜鲜杷f“見此三種人,雖少坐則必起”,是將“少”解釋為時間副詞“稍微、少時”,并補入“坐”字。二是認為“少”字非訛,亦非脫一“坐”字。按年少之義首先于情理更好解釋,皇侃《義疏》有“雖復年少,見之必起”?！妒酚洝な兰摇芬舱f“見齊衰瞽者,雖童子必變”。其次于行文更流暢,且有《論語》其他相關話語可互證,《問辨錄》:

雖夜必興,不言寢而寢可知也。變色而作,不言坐而坐可知也。今既謂之作,則坐何待言,還是“雖少必作”于理為得,《鄉(xiāng)黨》亦記此曰:“雖狎,必變。雖褻,必以貌?！逼淞x一也。

針對這里的紛爭,翟灝按語指出“邢氏讀‘少’為上聲,嫌文未足,乃以意增‘坐’字解之”,即評價此為主觀的注法。而據(jù)《史記》以“童子”代“少”字,判斷“少”確為去聲,加之高氏以《鄉(xiāng)黨篇》“狎褻”二字為證,則“少”應解為“年少者”無疑。

4.指出引文關鍵

這是提示在較多引文中應特別加以注意之前人觀點中的信息。

如《論語·為政》“舉善而教,不能則勸”一條,引文主要是前人關于句讀的理解:應劭《風俗通義·過譽卷》歐陽歙說“舉善以教,則不能者勸”?！度龂尽ば戾銈鳌酚小芭e善而教,仲尼所美”。翟灝在按語中提示,據(jù)歐陽歙、徐邈觀點推測,在漢魏時多以“教”字絕句。

5.指出同類情況

這是翟灝在指明與經文之行文慣例同樣的情況等。

如《論語·學而》“雖曰未學”一條,先引《毛詩·思齊》孔穎達正義指出,《論語》子夏說:“人有四行,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笔且浴叭擞兴男小笨偫ㄉ衔牟⒁鹣挛?。又在按語中說“箋疏中此類時有”,即在箋疏中有總起句的情況很常見。舉例如《曲禮》孔穎達正義引《論語》:“子路、曾晢、冉有、公西華侍于孔子,孔子問四人各言其志,子路率爾先對?！币彩怯谩皢査娜烁餮云渲尽弊隹偲鹁湟鹣旅娴脑?。并指出“撮經大意,非緣據(jù)本別也,后不泛采,聊借一端發(fā)凡”。

(二)附帶按語的部分最可見翟灝考異方式方法,部分按語直接表述了其考釋原則

1.確證之據(jù)須自正典

如《論語·子罕》“達巷黨人曰”一事,翟書引《史記·世家》“黨人”下有“童子”二字。按語指出:“史遷謂‘黨人’即‘項橐’,七歲而為孔子師,故意加‘童子’二字,然不本自正典不足信。”司馬遷認為這里的“黨人”就是“項橐”,故而述此于“黨人”后加“童子”。但翟灝認為這種說法不出自正典,不足憑信。

2.求證也要靈活

如《論語·子罕》“子欲居九夷”一說,翟灝按語:

圣人旨在托意激世,或遂謂將實居,其人未可與莊論也,故不復遠申己意,而但即東夷戲言之?！渡胶＝洝吩啤昂Ｍ鈻|方有君子國,其人皆衣冠帶劍,好讓不爭”,子乃謂“東方所居,能有如是之國,何可概謂其陋”。此亦如桴材匏瓜之答,不必以化夷為夏泥言。

就是說孔子所謂“欲居九夷”,意在借此表達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不滿以引起世人關注?？捎械淖⒓覂H從表面理解此語,認為孔子真的要去夷地生活。翟灝指出不能拿心憂天下的孔子和獨善逍遙的莊子并論,“欲居九夷”不過一時戲言。據(jù)《山海經》對“君子國”的描繪,以及孔子對此國的贊賞,翟灝提出,此處說“欲居九夷”和說“乘桴浮于?！薄拔嶝M如匏瓜哉”一致,即都有表達個人理想的深層用意,故而考釋經義不可拘泥字面。

3.不能確詁則應直言闕疑

如《論語·顏淵》“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翟灝按語指出:

《后漢書》郎顗薦李固云:“顏淵十八,天下歸仁?！蔽粗浔境龊螘?儻緣《論語》敷演,不免于偽濫矣。歲歷綿遠,篇籍放逸者多,即同顏淵事,《新論》言其“不以夜浴改容”,今亦不見所出。凡此類,當且闕疑。

此句為孔子回答顏淵問仁。翟灝認為《后漢書》“顏淵十八,天下歸仁”不知所據(jù),如果是依《論語》敷演則過于偽濫。由于時代久遠,很多典籍逸失,此顏淵問仁亦在其中。又如《新論》所說顏淵“不以夜浴改容”,現(xiàn)在也無從考證。此類不明根據(jù)的事應該客觀存疑。

4.某些依據(jù)存在于歷史應予承認

如《論語·子罕》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翟灝針對邢昺疏“此亦以痛惜顏子而發(fā)”按語:

此與上章未有通合之本,章首別無謂顏淵字,邢氏說恐由臆測。然前人之同是說者多矣。牟融《理惑論》云:“顏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倍[衡《顏子碑》云:“亞圣德蹈高蹤,秀不實,振芳風?！崩钴墶斗ㄑ浴纷⒃?“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子云傷童烏育而不苗?！薄段男牡颀垺吩?“苗而不秀,千古斯慟?！苯砸源藶橄ь佔?。而《世說新語》謂王戎之子萬子“有大成之風,苗而不秀”,《梁書》徐勉因子悱卒,為客喻云“秀而不實,尼父為之嘆息”,亦借顏子以言其短折之可惜。自漢迄齊、梁,相沿如此,當時必自有依據(jù)。

《子罕》此章雖未明言“苗而不秀者”指顏淵,但自漢至齊、梁,前人多有顏淵英年早逝,及孔子此語為感嘆此事之記載。即現(xiàn)在雖無法找到十分可信的依據(jù),但在歷史上一定存在,故不應視而不見以致完全舍棄不用。

5.不迷信權威,并提醒時刻警惕流誤

如《孟子·公孫丑上》“皆古圣人也”。翟書引《程子遺書》楊遵道錄伊川語:“《孟子》說‘夷惠’,云‘皆古圣人也’。”就此指出:“須錯字,若以為圣之清、圣之和則可,便以為圣人則不可,看《孟子》意必不以‘夷惠’為‘圣人’?！?/p>

程頤認為《孟子》此句指“伯夷、柳下惠”而言,但翟灝認為此并非是說二者。又按語:

此云“皆古圣人”者,“伯夷”與“伊尹”也,而伊川子以為“夷惠”。劉絇錄伯淳先生論傳錄有害處,亦云:“孟言伯夷、柳下惠皆古圣人?！笨梢娕既诲e字,雖于賢者不免。

《孟子》“皆古圣人”指“伯夷”“伊尹”,劉絇之語可為明證。所以雖然程頤為古之大賢,其語不可不察驗。即考釋不能因權威固說而妄信。

又《孟子·萬章上》“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污也”,翟灝按語:

戰(zhàn)國時,處士橫議,蔑人倫、廢禮義,以為親可怨、弟可放、夫婦可茍合也。竊威福之柄,萌篡逆之心,以為君臣無定分,禪繼無定命也。枉己辱身,營營富貴利達之途,以為茍賤可甘,近幸可援也。爰是造為事端,托諸舜、禹、伊、孔,謂圣人且有然者,欲假以濟其私而掩其丑。孟子懼焉,故特設為門弟子疑難問答,著諸簡編,以撤抉其樊籬?！昂帽妗闭滤^“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者,正于此篇詳盡見之?！讹L俗通》言孟子退與萬章之徒作書,而舉“好辨”章文為旨。萬章之徒,非就此篇實據(jù)之歟?故此篇雖若泛論往事,而實為《孟子》一書之領要。觀孟子論百里奚已無所據(jù),惟以事理反復推之,則列國之信史,若輩惡其害己,并早滅于秦火前矣。觀馬遷為史,凡《孟子》所既辨斥,仍多取為實錄,則時之邪說惑人深,幾于杯水車薪之不可熄矣。使非此篇久傳,雖舜、禹、伊、孔,且無以見白于今日。其他是非之顛倒者,可勝言乎?

戰(zhàn)國時禮崩樂壞、天下大亂,有人假托“舜、禹、伊、孔”等圣人說此等現(xiàn)象屬于正常,實則為了“以濟其私而掩其丑”。孟子擔心這樣的形勢持續(xù)下去,故而借回答眾徒疑問,將之匯編成書“以撤抉其樊籬”。這從“好辨”章“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的理念可盡見之?！讹L俗通》的相關記述亦可證此。所以《萬章篇》看似“泛論往事”,實為《孟子》全書要旨。而此處孟子僅從事理反復推論,以證百里奚不曾“干秦穆公”,是不敢采信所謂“列國之信史”的表現(xiàn)。后來《史記》所錄“史實”,多為《孟子》已批駁之事,可見“時之邪說惑人深,幾于杯水車薪之不可熄矣”。翟灝由此想到混淆黑白之說流播的危害,提醒應予警惕。

6.無法考證之處亦搜羅異文以備后學,并坦言校書不易

如《論語·微子》“周有八士:伯達、伯適、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钡詾凑Z:

“八士”,周文、武時人,出南宮氏?！稌x語》:“文王之即位也,詢于‘八虞’?！辟Z、唐注云:“八虞即周八士,皆為虞官?！薄兑葜軙ず湾弧贰段溴弧范颉拔渫鯇⒏澳烈啊敝?一云“厲翼于尹氏八士”,一云“尹氏八士咸作有績”。至《克殷篇》則命尹逸作筴告神,命南宮忽振財發(fā)粟。命南宮百達遷九鼎三巫,明八士即南宮氏兄弟而隨武王伐紂者也?！稘h書·人表》列伯達以下八人于周初,似自允當。鄭康成謂成王時,劉向馬融謂宣王時,不知其別何依據(jù)。又《白虎通·姓名篇》云:“《論語》周有八士,積于叔何?蓋以兩兩俱生故也。不積于伯、季,明其無二也。”此伯仲叔季俱兩兩相并,而班氏言之如此,當時別典所記豈有與《論語》絕殊者耶?《公羊傳》注言“文家字積于叔,質家字積于仲”,疏舉太姒十子,“伯邑考”外皆稱“叔”,惟末有耼季而已,為“字積于叔”之證。班氏或兼論及彼,而其文有訛耶?釋蒙啟滯猶望于后之達者。

周之八士出南宮氏,史書多記其輔佐周文、武王。鄭玄說此八士為成王時人,劉向、馬融則謂之宣王時人。又《白虎通義》說周八士皆稱名于“叔”,是“以兩兩俱生故也”。但《論語》此句伯、仲、叔、季皆兩兩并提,這可能因為班固別有所據(jù)。另外《公羊傳》注“文家字積于叔,質家字積于仲”其疏列舉太姒十個兒子,除了“伯邑考”,其余均稱“叔”,這也是“字積于叔之證”。那么班固的說法或許是錯的,究竟如何解釋還有賴后人確證。

又《論語·衛(wèi)靈公》“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翟灝引文指出古書有改“仁”字為“人”的,且兩句多互換:

唐石經“害仁”之“仁”作“人”。《文選·曹植〈贈徐干詩〉》注引《論語》:“無求生以害人?！薄短接[·仁德類》述《論語》:“無求生以害人?！薄读信畟鳌す?jié)義篇》引《論語》曰:“君子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薄稌x書·忠義傳序》:“古人有言‘君子殺身以成仁,不求生以害仁’。”郭象《南華經》注引孔子曰:“士志于仁者,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p>

又按語總結:

《文選注》引用“人”字,前輩校本嘗改之為“仁”,今考唐石經自作“人”,則《選》注未嘗誤也。在石經,此字難言非誤,而當時勒諸太學,示學者咸取則焉,李善生值其世又安得不遵從乎?此等處足見校書之難。

為《文選》作注之時依唐石經用“人”字未錯,而校本依原貌改為“仁”也不是毫無道理,可見校書實非易事。

三、研究價值概述

《四書考異·條考》研究四書異文異釋于旁征博引中條分縷析,存古與校異并重,方法多樣且理據(jù)充足,因此其書為后人多所借重。如后世劉寶楠《論語正義》[3]、程樹德《論語集釋》[4]、焦循《孟子正義》[5]等書均多次引用翟書之研究成果。劉書引《四書考異·條考》之處共29個,焦書則共48處相引。程書引翟書研究成果共141處中,程書之“考異”類集釋引翟書達81處,“考證”類達33處,“音讀”類達21處,“別解”類有5處。具體可舉一例程書引用最多的“考異”類集釋來看:

如對《述而篇》“飯疏食飲水”條中“疏”字,程書考異全引翟書相關之文,指出“疏”有兩解:一是作“蔬”字,如《義疏》本、《太平御覽》皆作“蔬”。又《禮》“主人辭以疏”,即可訓“菜食”者。另《周禮》“聚斂疏材”,陸德明《經典釋文》注“蔬”為“菜也”。二是解為“粗米”義,翟書引《詩》“彼疏斯稗”之箋解“疏”為“爄米也”。按語總結“疏”有“麤”“菜”二義,故孔氏解此為“菜食”,朱熹注為“麤飯”?！稇梿柶贰帮埵枋场蓖瑯尤绱?其字亦可通作“蔬”。而在《鄉(xiāng)黨》與《孟子·萬章》的“雖疏食菜羹”,“疏”與“菜”對舉,就難以注作“蔬”字。

從訓詁學角度看,此書訓詁內容[6]涉及字形、字音、字義、?？弊志?、名物、句讀等諸多方面。不僅其訓詁內容豐富,而且其采用考異這一體例考異考釋四書,為訓詁研究提供了更便捷的表述形式。陸宗達先生《訓詁淺談》[7]指出:

我國古代的訓詁學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根據(jù)書面語言的實際材料,隨文逐字作出具體的語義分析,這就是古書的注釋;一種是從實際語言材料里把“語言單位”抽出來,分門別類來說明意義的體系,這就是古代的字典和詞書。

比照上述翟書考異考釋的實例,顯然《四書考異·條考》并不同于陸先生所講兩種古代訓詁學類型,可以說為后人提供了新范式。郭在貽先生《訓詁學》[8]即將“考異”列為訓詁方法?？梢哉f翟書是借鑒史學考異體,以訓詁方法為框架來考釋“四書”及其注釋,這對后人有潛移默化的影響:現(xiàn)代進行訓詁研究,成果往往以單字、單句考異訓釋表現(xiàn)。用這種方法進行考釋,行文簡明,分析充實,易于后人查找古注。另外,翟書在四書考異考釋過程中,綜合運用了?？狈椒?并不可避免地分析了四書中涉及到的史實,故其在?？睂W、史學等方面價值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孔范令主編《孔子文化大典》認為“翟灝博通經史,旁及諸子百家、山經地志。精治四書,著《四書考異》,貫穿精審,折中求當,不拘于漢宋諸儒之說”[9]?！端臅籍悺l考》逐條考異考釋字句,翟灝的朋友杭世駿在為此書做的序中,稱其“自隋王劭、唐陸德明而外,未見有其匹矣”。做為清代“四書”考異一類的巨著,翟灝搜羅有代表性的異文及注釋加以整理列于書,其中某些按語可直接體現(xiàn)其考異原則。翟灝治學不因前人諸多注疏觀點一致而輕易附和,也不為權威意見左右,他認真?？弊志?依照史實或者合理的邏輯推理考釋原經本旨。對于注釋存疑甚多甚久的詞句,以精練的按語做嚴謹?shù)姆治?若仍不能確詁則亦坦言之。其治學態(tài)度、方式方法都值得后人借鑒。

真正認識民族文化必須讀經,讀經必須學習訓詁學。許嘉璐先生曾指出“訓詁學的存亡將與中國文化始終”[10],又說當今訓詁學、語言學受冷遇,和人文、社會科學“相當嚴重地脫離了實際”的大背景是分不開的。研究翟灝《四書考異》,可以對“四書”經義和社會意義有更深刻的認識,也可以了解更多訓詁學的工具性和實用價值,更可以與傳統(tǒng)文化之基礎組成做一次耐心的對話。

注釋:

①全篇中凡為轉引《四書考異·條考》所用古書異文、前人異釋,皆據(jù)《續(xù)修四庫全書》之《四書考異·條考》故此說明,不另出注。

[1]蔡希勤.四書解讀辭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翟灝.四書考異[M]//續(xù)修四庫全書:經部四書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劉寶楠.論語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程樹德.論語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

[5]焦循.孟子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6]趙振鐸.訓詁學綱要[M].成都:巴蜀書社,2003.

[7]陸宗達.訓詁淺談[C]//陸宗達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142.

[8]郭在貽.訓詁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9]孔范令.孔子文化大典[M].北京:中國書店,1994:776.

[10]許嘉璐.訓詁學與經學、文化(三)[J].文史知識,2010(1):150-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