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勇(中國民用航空飛行學院空中乘務學院,四川 廣漢 618307)
在屈原的《離騷》“求女”一節(jié)和《九歌》的一些篇章中,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愛情的氣息,在《離騷》中表現(xiàn)為作者對神話、歷史上的女神的思慕追求,在《九歌》一些篇章中表現(xiàn)為以男女戀情來吸引神靈,表達對神靈的向往?!叭松駪賽邸钡谋澈笫浅錆M神話和原始宗教氛圍的奇麗圖景,是比理性精神更為遙遠的文化傳統(tǒng),是洋溢著生命熱力的審美智慧。
一
楚文化和中原文化一個重要的差異就是楚文化中存留了更多的巫術(shù)宗教因素。楚國“信巫鬼,重淫祀”①的文化特點,既是夏商文化的遺習,更是當?shù)赝林褡宓娘L氣。周初楚先祖熊繹捧著周成王的一紙封令帶領(lǐng)部族南下,重重山水將他們與中原故土隔斷,唯留下滿身夏商巫風標簽作為永久的紀念。楚人在開拓疆土的過程中,以兼容并包的精神鑄造著自己的文化性格。隨著江、漢流域的不斷開發(fā)與楚國土的逐漸擴大,羋楚與南方土著居民的交往日益頻繁,文化上不可避免地互相吸收、融合,逐漸創(chuàng)造出富有特點的代表南方文化系統(tǒng)的巫楚文化。
巫文化對楚國審美風氣有著重要影響。楚地藝術(shù)興盛,而這些藝術(shù)很多與祭祀有關(guān),只要略窺今天出土的楚文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奇幻詭譎的風姿,我們便會心悅誠服地相信屈原作品中“人神戀愛”這一文學主題的出現(xiàn),具有深刻的歷史必然性。江陵李家臺四號墓出土了一座乍見令人不可名狀的木雕像——“虎座立鳳”。一只氣宇軒昂的鳳鳥立在一只小虎背上引吭高歌,奇特的是兩扇張開的翅膀上竟生長出兩只有升騰之勢的鹿角,深含著溝通天人之際的宇宙意識和空間效應?!峨x騷》中屈原上天下地的幾次遨游追尋與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長沙子彈庫楚墓出土了一幅《人物御龍帛畫》,一位翩翩南國公子駕御著“乙”狀龍舟,公子頭上還有華蓋一重,龍舟下一尾魚兒相隨,增添了幾分水鄉(xiāng)情調(diào),若將《九歌》與之對照,我們能看到“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的云中君,“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的河伯,“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的湘君。
楚人的宗教是一種泛神論的多神教,楚人所崇拜的神靈多為山川、藪澤、日月星辰。這些神靈具有擬人化的特征,人神可以往來,戀愛。朱熹《楚辭辨證》說:“楚俗祠祭之歌,今不可得而聞矣。然計其間,或以陰巫下陽神,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當有不可道者?!痹谶@種帶有原始宗教性質(zhì)的巫風影響下,產(chǎn)生了許多想象豐富而奇特的神話,屈原的《九歌》正是這種巫祭感性想象與理性現(xiàn)實思想的結(jié)合。王逸《楚辭章句·九歌》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有類似論述:“屈原放逐,著《離騷》……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巫祭中的某些儀式或場景啟發(fā)、感染了屈原,喚起了屈原內(nèi)心與其相契合的情感,于是屈原模擬巫術(shù)的思維方式,結(jié)合自身的遭遇創(chuàng)造出《離騷》《九歌》,而“人神戀愛”主題中人與神纏綿悱惻、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體驗,既是詩人內(nèi)心孤獨的投影,也是詩人精神壓力的宣泄口。
二
《九歌》十一篇少見嚴肅沉郁的祈禱,卻處處彌漫著“剪不亂,理還亂”的情思。那些男女相戀的纏綿之語散見于《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諸篇,竟占整組詩歌一半以上?!峨x騷》中詩人對宓妃、簡狄、有虞之二姚等女神的追求也是上天下地。下面將這些戀辭分類摘下:
1.直接表達思念之情的:
(1)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云中君》)
(3)結(jié)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大司命》)
(4)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
2.對所戀者的等待:
(1)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湘君》)
(4)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少司命》)
3.失戀后復雜痛苦的心情:
(1)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湘君》)
(3)君思我兮然疑作。(《山鬼》)
4.失戀后的自我安慰:
(1)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君》)
(2)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夫人》)
(3)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大司命》)
(4)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鬼》)
愛情和兩性的結(jié)合,在原始祭典中并不是無端融入的,它具有生殖繁衍的象征功能。
遠古時代人口數(shù)量的多少是一個部族能否生存和發(fā)展的關(guān)鍵,先民們已經(jīng)意識到兩性的結(jié)合可以帶來部族人口的繁衍興旺。在中國云南石寨山銅飾上,四川附近的一些漢墓的墓磚上,都可以看到兩性結(jié)合的圖案。②從中國南方的儺戲也可略窺一斑。彝族原始儺戲《撮太吉》中就有模擬男女兩性結(jié)合的場面。③朱熹在《楚辭集注》中評價《九歌》說:“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睆摹毒鸥琛ど偎久芬徽挛覀円部梢哉业揭稽c蛛絲馬跡,“與女沐兮咸池,女發(fā)兮陽之阿”,這真有點“男女同川共浴”之嫌了,只是屈原用了文雅的言辭使我們不覺其露骨。
古代人認為既然兩性的結(jié)合可以帶來人口的繁榮,推及于農(nóng)作物,也可以帶來生產(chǎn)的豐收,隨著欲求的增加人們更妄想進一步和神靈達成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于是人們將情愛關(guān)系引入祭祀并作為一種儀式固定下來。弗雷澤在其所著的《金枝》中談到巫術(shù)賴以建立的兩個思想原則——“相似律”和“接觸律”(或者稱“觸染律”)“:巫師根據(jù)第一原則即相似律引申出,他能夠僅僅通過模仿就實現(xiàn)任何他想做的事情?!雹堋叭绻f在某種程度上原始人同自然是一致的,他們又不能區(qū)別自己的情欲,于是他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通過放縱自己的情欲,有助于動植物的繁殖?!雹莞ダ诐蛇€記載了世界許多未開化地區(qū)與《撮太吉》相似的儀式表演:“在烏克蘭,圣喬治節(jié)(四月二十三日)那天,鄉(xiāng)村牧師穿著法衣,在隨從的陪伴下,來到村邊的地里,對著剛剛出土的莊稼嫩芽,進行祝福。然后年輕的夫婦們成對地走到新近播過種子的地里,在上面翻滾幾次,認為這樣可以加速作物生長……德國有些地方谷物收割完畢后,男男女女都在地里打滾?!雹尬覈对娊?jīng)》毛傳中也曾記載:“古者,國有兇荒,則殺禮而多昏,會男女之無夫家者,所以育民也?!边@證明古代中國同樣有認為男女結(jié)合可使農(nóng)作物感應生長的觀念。聞一多先生在《神話與詩》中即言:“在民間,則《周禮·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與夫《桑中》《溱洧》等詩所昭示的風俗……確乎是十足地代表著那以生殖機能為宗教的原始時代的一種禮俗?!雹摺毒鸥琛分猩婕暗降纳耢`有日神、水神、山神、司命神、司子神等,這些神靈所司幾乎涵蓋與人們?nèi)粘I钕⑾⑾嚓P(guān)的各個方面,也就難怪楚人對這些神靈的祭祀神秘而隆重了。
早期人們將愛情融入祀典中是基于生殖崇拜,表達和表演愛情是原始巫術(shù)的重要特征。凡人以自己的喜好來判斷神的口味,并想方設(shè)法去滿足想象中神靈的欲求。如此看來,我們就不難理解《九歌》中為何會有如此多的人與神肝腸寸斷、柔情似水的愛情表白與表演?!毒鸥琛繁硌莸默F(xiàn)場是何種景象我們不得而知,只能從王逸與朱熹“歌樂鼓舞,以樂諸神”,“詞既鄙俚”,“陰陽人鬼”,“褻慢淫荒”這樣抽象的概括描述中覓得一點當時場景的余溫了。
三
“女神”與“香草”是屈原“人神戀愛”主題抒寫中兩個引人注目且舉足輕重的意象,在中國文學里,“女神”成為一個較早出現(xiàn)并相傳不絕的女性形象與意象,“香草”繽紛之態(tài)對營造楚辭瑰麗的辭采與回腸跌宕之浪漫氛圍可謂居功厥偉。這兩個意象在“人神戀愛”中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而有著神秘、狂放的文化之根。
《九歌》中言及草木之句多達四十多句,涉及香草十多種:蕙、蘭、桂、椒、薜荔、蓀、芙蓉、杜若、芷、荷、辛、夷、杜衡、蘼蕪、芭、菊等?!毒鸥琛芬韵悴萑朕o,當然有地理上的原因,但從香草功用來看,直接與祭祀有關(guān)的竟占半數(shù)以上,可見香草在祭祀活動中有實際宗教或巫術(shù)的意義。
在《九歌》十一篇中出現(xiàn)最頻繁的植物有蘭(十一次)、桂(七次)、荷(五次)。而這三種植物都是以香氣取勝的。那么香草之“香”與“人神戀愛”有何關(guān)系?楚人認為香草有祛除不詳、辟山疫的功效?!霸√m湯兮沐芳”⑧,這是描述巫在祭祀前,用浸泡過香草的水進行洗浴,以期滌盡身上凡俗的東西,達到棄凡趨圣的目的。除此之外,人們還認為神喜歡芬芳,便以香來取悅神靈。朱熹對《九歌·東皇太一》之“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作注曰:“此言裹肴而進之,又以蘭為藉也。奠,置也。桂酒,切桂投酒中也。漿者,周禮四飲之一,以椒漬其中也。四者皆取其芬芳以饗神也。”⑨人們對神靈喜好的判斷本就是潛意識里以自身喜好做依據(jù)的,香氣既然能使自己興奮,當然也能使神靈興奮了。
《九歌》中有不少以芳草采折和持贈表達愛情與相思的詞句,那么香草和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沅湘間的少數(shù)民族男女,當遇到情人疏遠時,使用香草神木等靈物挽成一個同心結(jié),或放在枕頭下面,或朝夕供奉祈禱,希冀情人能回心轉(zhuǎn)意?!雹膺@一風俗反映出香草具有愛情巫數(shù)作用的遠景?!扒锾m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薄扒锾m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從這些詩句可見香草在祭祀中的確扮演著愛情媒介的角色。
《九歌》中一部分花草具有藥用功能,《本草綱目》有這樣的記載:
(1)蘭:蘭草能“調(diào)月經(jīng)”?;澤蘭,主治“頻產(chǎn)血氣衰冷”?。
(2)芷:療“婦女漏下赤白”?。
(3)椒:治“泄精,女子字乳余疾”,“產(chǎn)后宿血,壯陽,療陰汗”。?
這些花草都具有滋陰壯陽,增強生殖功能的特殊功效,與性有一定的關(guān)系,祭祀中使用這些花草的原初目的,當是借助其藥用功效增進情愛,以祈子孫繁衍,民族興旺。而巫術(shù)儀式作為文化系統(tǒng)的一部分,一經(jīng)形成便會具有一定的穩(wěn)固性。那么用這些奇異的花草來作為溝通人神的媒介,也就順理成章不難理解了。
屈原的《離騷》《九歌》中的“人神戀愛”都涉及到了女神意象,這些“女神”分別為《離騷》中的宓妃、簡狄、二姚,《九歌》中的山鬼、湘夫人,這些女神在宗教儀式中都是模擬人間兩性結(jié)合的戀愛主角之一,但追溯其來源,會發(fā)現(xiàn)這些女神都有著神秘、遙遠的神話遠景,她們在剛進入神話世界的時候被供奉在高高的神壇之上,在世人眼中她們掌握著氏族的繁衍、國家的繁榮、生產(chǎn)的豐收。
宓妃為洛水女神。據(jù)《史記·殷本記》記載:“殷契,母曰簡狄,有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詩經(jīng)·商頌·玄鳥》篇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笨梢姟峨x騷》中的“有之佚女”,即簡狄,為帝嚳之妃,殷之始祖。有虞之二姚,據(jù)《左傳》記載,寒浞使其子澆殺死了夏相,少康逃到有虞,有虞國君將兩個女兒嫁給他,后來少康滅了澆,恢復了夏的政權(quán)。那么在夏人心目中有虞之二姚,應該是先妣兼神靈,身份非常高。山鬼系山中女神,王夫之《楚辭通釋》說:“今楚人有所謂魈者,抑謂之五顯神。……此蓋深山所產(chǎn)之物類,亦胎化而生,非鬼也?!笨梢娚焦砟顺司売趯Υ笊降某绨?、敬畏進而希望獲得更多福佑而想象出的神靈。湘夫人系湘水之神,相傳帝堯之女娥皇、女英為舜二妃,舜巡視南方,二妃沒有同行,追至洞庭,聽說舜死于蒼梧,自投湘水而死,遂為其神。
屈原承襲楚地文化圈宗教神話意識的同時,借助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張力塑造出《離騷》《九歌》中的“女神”意象。這些神靈本是原始思維及巫術(shù)觀念的產(chǎn)物,但在祭祀儀式的日趨固定與程式化中,他們逐漸具有了神與人的雙重形象和意義。詩人保留了這些女神的部分神性,如湘夫人的飛升,山鬼的裝飾等,同時,詩人又賦予這些女神人的性格,如宓妃的傲慢,山鬼的執(zhí)著等,在屈原筆下其人性的光芒甚至更加耀眼。“女神”意象是宗教神話、文學、詩人個人獨特經(jīng)歷等因素激蕩碰撞之后的結(jié)晶。
我們追溯了這么多原始宗教背景,并不是想把它與文學作品混為一談。從原始祭祀禮儀,到審美的文學作品,這一過程受到歷史、文化、社會,當然還包括作家個人因素等諸多合力的驅(qū)使。楚國在屈原時代審美意識已經(jīng)有非常高之水準,這也為屈原《九歌》《離騷》的誕生,以及其中所涉及到的“人神戀愛”主題,奠定了基礎(chǔ)。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來說,當他目及四周尋找材料表達、寄托自己的情感時,就必然受到傳統(tǒng)的制約,作品也就會深深打上自己文化范圍的烙印。
①《漢書·地理志下》。
②宋兆麟:《神與神話·人祖神話與生育信仰》,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臺北),第227頁。轉(zhuǎn)引自邱宜文《巫風與九歌》,臺灣文津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56頁。
③庹修明:《原始粗獷的彝族儺戲〈撮太吉〉(變?nèi)藨颍?,《貴州民族學院學報》,1987年4期。
④⑤⑥弗雷澤:《金枝》,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第19頁,第212頁,第211頁。
⑦聞一多:《神話與詩·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
⑧《九歌·云中君》。
⑨朱熹:《楚辭集注》。
⑩林河:《九歌與沅湘民俗》,三聯(lián)書店,1992年11月版,第178頁。
?《九歌·少司命》。
???? 《本草綱目》,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2年8月版,第816頁,第817頁,第760頁,第16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