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山(安康學(xué)院中文系,陜西 安康 725000)
李健吾以其在戲劇創(chuàng)作、文學(xué)批評和翻譯領(lǐng)域的建樹而為人所稱道,至今,人們依然對他的《這不是一個春天》等劇作、批評文集《咀華集》和《咀華二集》、《包法利的夫人》等譯作贊譽有佳。學(xué)術(shù)界對它們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入。其實,李健吾最早以其小說創(chuàng)作而嶄露頭角。他公開發(fā)表短篇小說三十余篇,先后出版過短篇小說集《西山之云》(1928年,北新書局)、《無名的犧牲》(1929年,岐山書店,與李卓吾合著)、《壇子》(1931年,開明書店出版)和《使命》(1940年,文化生活出版社),此外還有一個中篇《一個兵和他的老婆》和一個長篇《心病》。短篇小說《終條山的傳說》,十年后被魯迅收入《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稱其文采“絢爛”①。《一個兵和他的老婆》最初兩章刊在《北京文學(xué)》。1929年由岐山書店出版單行本。朱自清欣然為之作序《給〈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李健吾先生》,贊譽甚高。小說出版后也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缎牟 穼懹?930年,脫稿后,朱自清看后經(jīng)其推薦,次年一月起在葉圣陶編輯的《婦女雜志》上連載,至11月載完。1933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單行本。朱自清專文評價,贊其新手法的運用。然而,盡管李健吾的小說受到著名作家和當時讀者的肯定,那么為什么他的小說我們?nèi)缃駱O少提起,也沒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當然,總體來看,我們承認李建吾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確實與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流小說家存在著很大的差距,但是,李健吾的某些作品有著較高的思想和藝術(shù)價值,而且其為“五四”啟蒙文學(xué)的發(fā)展所做的貢獻也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充分關(guān)注。
深受“五四”新文學(xué)第一代作家作品的影響,李健吾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主要以追求個性解放、人性自由的啟蒙文學(xué)為主題。概括而言,對這一主題的演繹主要分兩個支流:一是反映下層社會的生活狀況,關(guān)注下層人民的苦難,追求人身自由;二是反封建、反禮教,追求個性、人性的全面解放。這兩個主題都能夠充分反映當時知識分子試圖以文學(xué)啟蒙民眾的美好愿望,期冀于在整個社會形成健全自由的人性。并且最終取得了積極的社會效應(yīng),也使得人性觀念從此深植于文學(xué)的骨髓。
首先是關(guān)注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李健吾的一系列小說很顯然是受到“五四”初期這一啟蒙文學(xué)潮流的影響。當然,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也使得他更多地傾向于寫工人、士兵、貧苦人這些社會下層人民。這類作品包括《母親》、《壇子》等短篇。不管是主題的表達還是創(chuàng)作手法的運用,最引人注目的是《壇子》。
《壇子》完成于1930年8月,刊于《東方雜志》,后被選入《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1927-1937·小說卷二》,是李健吾較為出色的短篇佳構(gòu)。小說全篇圍繞“壇子”這一象征而展開,通過幾個場面切換濃縮了主人公前后幾十年的生活。小說開頭就寫道:“小壇子, 短短的脖項,粗粗的腰軀,矮矮的,帶著一張妖樣的大嘴,酸味從里面沖出?!边@“壇子”象征著主人公老婆子,她那任意被人驅(qū)使、不能自己主宰的脆弱生命不正是與小說中“今天用來盛醋,明天用來盛酒”的“壇子”意象形成同構(gòu)嗎?
《壇子》中的老太婆失手打碎了一個壇子,受到兒子的斥責。她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丈夫死后,早年的情人收留了她,不幸的是,老漢也死了。因不容于兒子與兒媳,以五畝地將她趕出家門,由一個叫錢娃的年輕長工侍養(yǎng)。錢娃酒后非禮她,老太婆不從。其實,她凄苦的命運早在年輕時便已開始,她被爹“折賬”嫁給了外鄉(xiāng)人?;楹髱资陙?她一直在饑餓的邊緣掙扎,過著貧苦、困窘的生活,她的靈魂、情感等內(nèi)在精神早被餓死,她已成為軀殼,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壇子。小說中,老婆子只說過一句:“我……我……壇子!”除此而外,她再沒有話語行為。這暗示她沒有表達的權(quán)利和資格。處在社會最底層,她只得聽任生活和命運的奴役,就像那只壇子一樣,“今天用來盛醋, 明天用來存酒,醬油……”在小說結(jié)尾,老婆子在怒號的北風(fēng)中凍僵死去,還是那只壇子的特寫:“那壇子, 應(yīng)該分燒成瓶子的壇子!短短的脖項,粗粗的腰軀,矮矮的,帶著一張妖樣的大嘴。今天用來盛醋,明天用來存酒,醬油……那奇丑的砂鍋色的小壇子。而且粉碎了?!敝链?,下層人民的悲慘命運經(jīng)由作家之手揭示得深刻而驚心動魄??梢钥隙?,小說象征主義新手法的出色運用是該小說成功的一大原因,它顯示了中國作家消化外來小說創(chuàng)作新手法的才能。
其次是反封建、反禮教,追求個性自由與人性解放。這類小說最多,也是其小說的藝術(shù)價值的集中體現(xiàn),包括短篇小說《死的影子》、《陷阱》等,中篇《一個兵和他的老婆》和長篇《心病》。
《死的影子》寫一個清代貴族后代的少爺?shù)纳?。從前他游手好閑,不學(xué)無術(shù),更無一技之長,大革命后他只得到一所學(xué)校做校役。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抱著“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古訓(xùn)過著忍氣吞聲、貧困屈辱的生活。然而,即使這樣,他還是不圖進取,沉浸在對過去輝煌、富足生活的回想,并隱藏著不切實際的渺茫希望。小說結(jié)尾,“他”在病床上,恍惚聽見蹄聲漸近,有人接他去做世襲二等護衛(wèi)。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多處以象征的手法描繪了這一人物和他母親那種抑郁、頹喪、沒落而又充滿仇恨、令人恐怖的精神世界。在此小說里,可看出沒落貴族的生活方式、社會制度對人的腐蝕戕害與作者對封建貴族制度及生活方式的深刻反思和決絕否定。
中篇《一個兵和他的老婆》小說寫一對男女追求愛情和婚姻自由的故事。作者塑造了一個具有初步自由意識、敢于反封建家長的女性形象,張玉姐。她不滿封建家長的婚姻安排,在出嫁前三天大膽逃離,經(jīng)歷了一場災(zāi)難后與解救自己的排長王有得相識、相愛。在遭到封建式家長的阻撓后,經(jīng)過抗爭,有情人終成眷屬。同時,小說也不無幽默地嘲諷思想腐朽、死板和愚鈍的封建遺老。小說全篇用晉方言寫成,敘述流暢、明白。另外,小說對我國古代章回小說形式進行了改造,情節(jié)完整,故事有頭有尾,波瀾起伏,讀來引人入勝。有時作者還用了懸念和伏筆的手法,民族特色甚濃。可以說這篇小說是現(xiàn)代小說史上的一朵奇葩。可惜該小說對古典小說傳統(tǒng)的化用沒有引起我們的足夠注意。
《心病》分上中下三卷,上卷是主人公陳蔚成的自述,寫他所生活的洪家;中卷寫陳蔚成的未婚妻秦繡云家;下卷先寫洪家,次寫秦家,接著又是陳蔚成自述。小說主要寫一對青年人的愛情悲劇。似意識流小說,《心病》十分注重描寫人物的意識流動。主人公陳蔚成和秦繡云兩人都有心病,心病都突出地表現(xiàn)在各自的性壓抑上。小說對他們的性心理作了絕佳的描寫。比起陳蔚成,秦繡云的心靈鎖得更緊,封得更嚴,她的性苦悶、性躁動也就更甚。在這里,混亂社會及其不合理的婚姻對人性心理的壓抑與扭曲突顯出來。該小說極為重視人物意識活動的描寫,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陳蔚成的自由聯(lián)想和內(nèi)心獨白。除了陳蔚成的外,其他人物如秦繡云等人也不時會有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和自由聯(lián)想,而這正是意識流小說最常用的兩種藝術(shù)技巧。小說還有喬伊斯式的潛意識和夢幻意識描寫。陳蔚成在電擊后昏迷時囈語要見娘,舅媽來看他,他卻愛不釋手地玩捏著舅媽的一雙小腳,并背誦家鄉(xiāng)兒歌。小腳在這里是未婚妻的幻象,捏著這雙小腳,無異于擁抱著未婚妻。所唱的兒歌也與性有關(guān)。這些都是潛意識的活動。小說類似潛意識的描寫還有多處。此外,《心病》中還有幻覺意識、夢幻意識的描寫,如窮鬼變成了舊皮袍;陳蔚成自殺前,作者寫到了他的迷亂意識,電門幻化成了母親?!缎牟 烦霭婧螅熳郧鍖ψ髡咝率址ǖ倪\用很是稱贊。他指出,中國的新文學(xué),直到近兩年才有不以故事為主而專門描寫心理的,像施蟄存的《石秀》諸篇便是,讀者的反映似乎也不壞。這是一個進展。施蟄存只寫了些短篇,長篇要算李健吾的《心病》為第一部。施蟄存的描寫還依著邏輯的順序,李健吾的有些地方卻只是意識流的記錄。這是一種新手法,李健吾承認自己是受了英國作家伍爾芙的影響。我們平??偛蛔屑毞治鋈说男睦恚Э催@本書的描寫,覺得有些生疏,反常,靜靜去想,卻覺得入情入理。②朱自清的評價甚中肯,一語中的。李健吾有意識地使用意識流小說的藝術(shù)手法進行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這在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是破天荒的,而且使用的是那樣嫻熟,幾乎絲毫沒有生硬之感,十分難得。然而,一直以來,文學(xué)史家對《心病》缺乏足夠的重視,幾乎沒人提到李健吾的《心病》,對其文學(xué)價值認識不足。這大概一是因為在二三十年代很少有人使用意識流手法,而且李健吾也僅有《心病》一部集中地使用此種手法,沒有形成規(guī)模,因而為了論述方便起見論者干脆不提。二是因為《心病》主要寫青年人的性壓抑借以表達反封建反禮教的主題,因而主題流于一般。
綜上所述,李健吾的小說以其對“啟蒙文學(xué)”主題持續(xù)、深入的書寫而很好地繼承和發(fā)展了“五四”新文學(xué)的啟蒙傳統(tǒng)。它對我國古典小說和西方小說藝術(shù)的吸納和創(chuàng)化的成敗經(jīng)驗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和研究。
① 魯迅.導(dǎo)言[C].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
② 朱自清.讀《心病》[N].大公報·文藝副刊,193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