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玉(茂名學院中文系,廣東 茂名 525000)
只要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
——王小波死亡觀分析
□楊金玉(茂名學院中文系,廣東 茂名 525000)
王小波死亡觀超越
王小波的小說有很多關于死亡的描寫,本文緊扣文本,聯系王小波的生平,對王小波的死亡觀進行分析。
王小波的小說有很多關于死亡的描寫,“王小波對死亡的理性與非理性、拒斥與迷戀、殘酷與欲望、悲憫與好奇的展示,成了他的深廣詭異的想象力的一種原動力,圍繞死亡敘事的種種悖謬層面,構成了王小波小說的最引人入勝的魅力所在?!雹僭谕跣〔ǖ墓P下,有正常之死,有非正常之死;有真實之死,有幻想之死。死既是王小波嘲弄、顛覆、揭露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政治的存在編碼,也是王小波小說主人公突圍無趣無智社會,尋找快樂的通道。
在王小波的作品里,一直存在著兩類人:一類是充滿幻想并時刻追求有趣和美的人,另一類是心甘情愿在無趣和習陋中消磨一生的人。這兩種人勢不兩立,第一類人勢力強大,有趣之人被無所不在的無趣之人所包圍。有趣在遠方、在別處,所以有趣之人必須選擇離開,選擇逃離?;蛘呤侵苯犹与x,或者是間接逃離。直接逃離在王小波的小說里主要有兩種:一是游離于體制之外,逃脫政治體制的控制,如《黃金時代》的王二和陳清揚,兩人逃到深山里,遠離人群,極盡魚水之歡,成了一生中的黃金時代;《我的陰陽兩界》中的王二,因陽痿被世人所拋棄,獨自居住在地下室,與世隔絕,可以自由自在地干自己的事;《紅拂夜奔》的李靖和紅拂,逃離洛陽城的官兵追捕,躲在人跡罕至的菜園里,這段時間成了紅拂最幸福的時光。然而,人總歸是社會中的人,不可能一輩子躲在深山野林中,現實生活中沒有桃花源,所以這種逃離是短暫的,最終還是要回歸到體制之中。直接逃離的另一種方式就是死亡,這是一種最徹底的逃離。對于活在這個無智無性無趣的世界上的人而言,死即是新生?!端扑髂辍分匈R先生的死,成了王二思考的主題,“有人認為,賀先生是直了以后跳下來的。有人認為,他是在半空中直的。還有人認為,他是腦袋撞地撞直了的。我持第二種意見。我以為賀先生在半空中,一定感到自己像一顆飛機上落下來的炸彈。耳畔風聲呼呼,地面逐漸接近,心臟狂跳不止,那落地‘砰’的一聲,已經在心里響過了。賀先生既然要死,那么他一定把一切都想過了。他一定能體會到死亡的慘烈,也一定能體會死去時的那種空前絕后的快感?!雹凇叭吮仨氹x開自己異化的軀體,必須離開這個異化的世界才能獲得新生?!雹鬯栽谛≌f主人公王二看來,在死的那一刻,伴隨人的不是恐懼,而是生活中體會不到的快感,與無趣絕決的快感。王二向往這種快感,“在我看來,與其在這種環(huán)境里活著,還不如光榮地死去,像賀先生那樣跳樓,造成萬眾矚目的場面,或者在大家圍觀中從容就義。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給自己安排一種死法,每種死法都充滿詩意。想到這些死法,我的小和尚就直挺挺的?!雹?/p>
間接逃離就是“想入非非”,即身在現實體制之中,精神卻遨游于幻想和想象的世界,用幻想和想象來滿足生活中缺失的難以滿足的種種欲求。不管處于哪個時期,哪個階段,追求快樂是人的本性,“兒童靠做游戲來滿足自己的愿望,獲得快樂。人長大以后不再做游戲了,但不會放棄那種快樂,而只是換了一種形式而已,這就是幻想。”⑤幻想死亡是王小波筆下人物間接逃離的一種方式,幻想是進入詩意世界的通行證。在幻想中,個體的精神逃離了無趣現實,獲得解脫。正因為如此,王小波小說的人物形象常常沉浸于死亡的幻想之中,流露出濃濃的嗜死情結?!度ⅰ分小拔蚁M麄儼盐椅寤ù蠼墸┰阼F戰(zhàn)車上游街示眾。當他們把我拖上斷頭臺時,那些我選中的劊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緊繃繃的黑皮衣裙,就一齊向我擁來,獻上花環(huán)和香吻?!坏扰诼曇豁?,她們走上前來,隨著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萬眾歡呼聲中直升天國?!雹?/p>
《白銀時代》中的王二一方面在瞎編“師生戀”故事的種種寫法,一方面總是發(fā)呆,想象自己被殺死的各種各樣的方式,以此來尋找些許生活的樂趣。人生活在一個無邊的巨網中無法擺脫,就渴望死亡的過程帶來各種刺激和趣味,因此,王二盡可能地把死亡的過程想象得詳細、具體,鉆進想象中不愿意出來。
王小波在創(chuàng)作中對死亡的陶醉、賞玩并不等于他不尊重生命,輕視生命。相反,在小說里,我們看到王小波對生命的虔誠和敬畏,“在這種夜里,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恒,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作了什么,都是同樣的渺小。但是只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F在我是詩人。雖然沒有發(fā)表過一行詩,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⑦“只要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這就是王小波的死亡觀。死雖是最徹底的逃離,但在王小波的小說里,除了《似水流年》的賀先生,沒有誰真正選擇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的嗜死情結,不過是幻想中的游戲。個體在死亡的幻想中獲取快感,生命力在幻想中得到宣泄、得到暫時的解脫。正因為如此,王小波的小說雖有很多死亡的場景描寫,但給人的感覺不是絕望;相反,他的小說還給讀者一種暗示:不管多么瘋狂和混亂,我們都應以嚴肅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世間還存在著某些神圣的東西值得珍視和追求,如寫作、發(fā)明、創(chuàng)造、自由……
“只要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王小波的死亡觀與常人所說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死亡觀有著本質的不同。王小波不僅主張活著,更要求活出生命的質量,他曾說:“中國人喜歡接受這樣的想法:只要能活著就是好的,活成什么樣子無所謂——我對這種想法是斷然地不贊成,因為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就可能活成任何一種糟糕的樣子從而使生活本身很容易失去意義?!雹嗨趯懡o李銀河的信里說:“我天生不喜歡枯燥的一切,簡直不能理解人們總愛把有趣的事弄得干巴巴起來。我要活化生活,真的,活化它。要活就活個夠?!雹釋ν跣〔▉碚f,活著不是目標,而是要有趣地活。
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王小波經歷了讓知識分子心有余悸的“反右斗爭”“文化大革命”,大批作家進了監(jiān)獄,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在這個沒有理智的年代,知識分子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方式,時時刻刻都受到死亡的威脅。如何超越死亡,穿過漫漫寒夜般的人生,王小波選擇了創(chuàng)作,選擇了詩意人生。在《茫茫黑夜漫游》里,他說“有人可以從屈服和順從中得到快樂,但我不能。”“只有一種生活是可取的,就是迷失在探究小說藝術無限可能性中?!币运囆g對抗寒夜,也就超越了命運、超越了存在,超越了死亡。王小波以寫作作為立足點,在自己虛擬的文字時空里,任意馳騁自己的想象;在藝術之路上綴文織字,篳路藍縷,孜孜,短暫的一生留下了永恒的光輝。
王小波最推崇的西方思想家羅素曾說過,真正的幸福來自建設性的工作。人能從毀滅里得到一些快樂,但這種快樂不能和建設帶來的快樂相比,只有建設的快樂才能無窮無盡,毀滅則有它的極限?!爸灰€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這里的“走動”指的就是建設性的工作。王小波不僅為自己筑起一個詩意的生存空間,完成了對“死亡”的超越,在創(chuàng)作中,他也賦予人物形象一種不甘平庸渴望卓異的沖動、一種富于創(chuàng)造的激情。他的小說,不僅僅關注“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還關注“人可以擁有什么樣的生活”。如何在毫無詩意的世界中找出詩意,在平庸苦難的現實中發(fā)現有趣、創(chuàng)造有趣,在反智的語境中智慧地生活,這是王小波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想做而且一直在做的事,也是王小波之于當代文壇的價值和意義所在。詩人王爾德說“:我們都活在苦難之中,但總有人仰望星空?!痹谕跣〔ǖ男≌f里,我們隨處可以看見那些仰望星空的人?!度f壽寺》中的王二,煞費苦心在寫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中的王二,小時候總在做各種東西:小車、彈弓、火藥槍、電石燈,長大后又入了迷地要造一架完美的投石機;《紅拂夜奔》中的李靖,證明別人證明不了的費爾馬定理,迷醉于發(fā)明用途各異的古怪機器;《2015》中的王二,整天沉迷于畫畫,畫起畫來旁若無人,如癡如狂;《我的陰陽兩界》中的李先生,終生研究誰也不懂的西夏文,不求發(fā)表,不求別人承認。他在研究西夏文時,你就是在他眼前放鞭炮也聽不見……他們的特立獨行,是黑色現實一道奪目的風景線,是灰暗、荒蕪、無趣的底境上最鮮艷的亮色。在追求卓越、追求神奇、追求有趣的過程中,他們的精神自由和生命激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和敞開、狂放恣肆,演奏出一首生命狂歡曲。
①張伯存,王小波.死刑游戲狂歡化詩學笑謔藝術[J].廣播電視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3).
②③④王小波.似水流年∥黃金時代白銀時代[M].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127.
⑤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華東師大出版社,2003.
⑥⑦王小波.三十而立∥黃金時代白銀時代[M].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111.
⑧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M].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
⑨王小波.理想國與哲人王[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楊金玉,茂名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語文課程與教學論。
(責任編輯: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