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性與陌生化審美：科幻影片的文學鑒賞

□丁素萍（天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191）

著名科幻文學研究專家達科·蘇恩文（Darko Suvin，1930-）在其經(jīng)典之作《科幻小說變形記：科幻小說的詩學和文學類型史》中指出，作為一種文學類型，科幻小說的必要和充分的條件是疏離和認知的相互作用。換言之，科幻文學在本質(zhì)上具有認知性，在藝術表現(xiàn)上追求文學的陌生化效果?！笆桦x”將科幻小說從“寫實”或“經(jīng)驗模仿”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類型中區(qū)別開來，認知因素又將科幻小說與其他非“寫實”性幻想文學類型（如奇幻小說和童話小說等）區(qū)分開來?！罢J知”就是認識，可以看作是對理性化理解世界，理解自然的追求，它可以滿足人類對理解和求知的渴望?？苹眯≌f既要有認知的因素，也要具備文藝特征，要時常給人以一種陌生的審美感受，從而使人超越現(xiàn)實生活和工具化理性，獲得一種文學審美的愉悅，一種藝術的感知和體驗。

《太空奧德賽》：科幻童話寓言

奧爾迪斯在《西方科幻小說史》中把庫布里克根據(jù)克拉克小說拍攝的《2001：太空奧德賽》（1968），喬治·盧卡斯導演的《星球大戰(zhàn)》，及其續(xù)集《帝國反擊》和《絕地武士的歸來》（1984）稱作“科技童話”，并認為正是這樣的科技童話刺激了公眾渴望更多幻想故事的愿望。①《2001：太空奧德賽》的作者是英國作家亞瑟·C·克拉克（Arthur C.Clarke，1917-2008），他是以創(chuàng)作“硬科幻”寓言式故事而著稱的——所謂“硬科幻”正是《太空奧德賽》的認知因素的基礎?？死嗽?8世紀40年代中期曾從事有關地球衛(wèi)星理論的研究，具有數(shù)學、電子學和工程學的科學背景。而克拉克的科學信念始于孩提時代對科學的認識：科學是人類的救星；而人類是潛在的神靈，是注定要到星球上去的。②《2001：太空奧德賽》（2001：Space Odyssey）是根據(jù)他1953年發(fā)表在《新星球》第22期上的短篇小說“望哨”改編的。這部由庫布里克與克拉克合作拍攝的影片以寬銀幕的形式出現(xiàn)，其恢弘的制作為科幻電影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一場革命，在隨后推動了許多科幻大片的出現(xiàn)，如《星球大戰(zhàn)》（Star Wars）、《密切接觸》（Close Encounters）等。

《2001：太空奧德賽》從整體結構上可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影片的序幕，背景地為非洲大陸，時間為遂古鴻蒙初開之際；影片以靜默無言的鏡頭畫面展示出人類的祖先，一群遠古人型動物的生存歷險。當他們陷入沉睡之時，一塊奇異的碑狀磐石，猶如一塊巨大的黑色碑石悄然地從外空飛來，落在地球上。這輪廓分明的巨石發(fā)出了不可抗拒的召喚，吸引了這些遠古的人類祖先，而且它的到來顯然提升了他們的智力：正是在巨石出現(xiàn)之后，這些人型動物在謀求生存的行動中開始使用工具，從而極大地改善了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從象征意義看，這塊碑狀巨石就像童話故事里的魔法石，具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對于人類的進化和文明的進步具有巨大的推動作用。在這個序幕的結束處出現(xiàn)了一個在科幻電影史上堪稱經(jīng)典的敘事鏡頭：一個人型動物使用一根動物骨頭殺死了一個獵物，不由得欣喜異常，興奮地將骨頭向空中拋去——就在骨頭墜落時，鏡頭切換為一艘21世紀的太空飛船，正從外層空間的軌道向地球飛來。彈指一揮間，300萬年的時光已經(jīng)流逝，生生不息的人類終于從遠古進入了現(xiàn)代，用星際旅行的宇宙飛船替換了原始的謀生工具。影片通過微妙的電影敘事語言向人們表明，那根使人類得以在殘酷的基本生存斗爭中存活下來的動物骨頭和那艘飛向外太空的宇宙飛船分別代表著人類在不同發(fā)展階段所掌握的工具。影片接著描寫人類的探索者（一位弗羅伊德博士）前往月球基地，在月球的表面又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碑狀巨石，巨石朝著木星方向發(fā)出了電子信號。影片的第三部分也是最長的部分描寫“發(fā)現(xiàn)號”太空飛船帶著考察的使命向木星飛去。這艘飛船是由智能型計算機“哈爾”控制的，只有它的程序里裝有此次飛行使命的任務和目的。“發(fā)現(xiàn)號”飛船上的乘員除了鮑曼，普爾處于工作狀態(tài)，其余人員全都處于“冬眠”式的休眠狀態(tài)。故事的危機首先來自計算機“哈爾”，它由于電路故障而發(fā)生錯亂，結果導致其采取瘋狂行動：它謀殺了普爾，殺死了幾位正處于休眠狀態(tài)的宇航員，還差點殺死了鮑曼；鮑曼在與“哈爾”進行的殊死搏斗中進入這臺機器的核心部位，關閉了它的智能裝置。這一情節(jié)可以看作太空時代智能機器對人類發(fā)起的嚴峻挑戰(zhàn)，人類最終戰(zhàn)勝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智能機器。最后是影片的尾聲，它與影片的序幕形成呼應。鮑曼獨自一人在環(huán)繞木星的軌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巨大的外星人的黑色石條，他乘坐太空飛行器去靠近它，突然之間通往太空之門的通道打開了，鮑曼在這條星光璀璨，迷離動人的宇宙星際通道上飛速行進！在飛越了一個巨大的宇宙中繼站之后，鮑曼抵達了一個燦爛的“太陽”星球。他終于超越了自身的局限，獲得新生，成為一個“星空之子”，擁有全新的力量和智慧。英國學者亞當·羅伯茲指出，這部影片的結局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科幻小說的主題：人類的超越，人類在外星人的幫助下將自己提升為一種更高形式的生命體。而這正是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的核心主題之一。羅伯茲認為，《2001：太空奧德賽》為科幻小說帶來的真正的新奇性并不是它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而是它的表現(xiàn)形式；尤其是它所創(chuàng)造的太空時代用視覺表現(xiàn)來敘事的專門詞匯——庫布里克正是通過它們創(chuàng)造了一首隱喻性的視覺詩歌。③從科幻童話的角度看，《2001：太空奧德賽》用童話寓言的方式講述了人類命運和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故事，它的題目本身就表明了創(chuàng)作者對荷馬史詩《奧德賽》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作為當代科幻版的太空時代的史詩，《2001：太空奧德賽》發(fā)展了荷馬以來的表現(xiàn)奇幻旅行的文學傳統(tǒng)，用科幻認知與童話藝術相結合的方式拓展了富有神奇色彩的人類星際旅行的題材和主題。

陌生化審美之“驚奇感”

西方新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杰克·齊普斯認為，童話故事能夠激發(fā)人們的神奇感和好奇感，把他們帶入童話奇境之中，通過奇特的魔法和咒語使人們獲得心靈的解脫，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生活：“只要童話故事繼續(xù)喚醒著我們的驚奇感，使我們能夠投入與當前之現(xiàn)實世界全然不同的世界之中，那么它就會產(chǎn)生一種富有意義的社會和審美功能，不僅是為了獲得補償，而是為了揭示：那些最優(yōu)秀的童話故事所描繪的世界就像充滿魅力的魔法咒語，實實在在地使我們獲得解放?！雹芸苹梦膶W在藝術上追求文學性“陌生化”效果與童話的“神奇感”很有相似之處。具有認知性的科幻文學是“一種擬換作者的經(jīng)驗環(huán)境的富有想象力的框架結構”（蘇恩文語）。它在藝術表現(xiàn)上對于文學的陌生化效果的追求可以使人們超越現(xiàn)實生活和工具化理性，感受一種文學審美的愉悅，獲得一種藝術的感知和體驗。根據(jù)蘇恩文的觀點，科幻文學與“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主流的區(qū)別就在于它的“陌生化”審美效果。而科幻小說的認知因素又使科幻小說有別于童話文學和奇幻文學等其他幻想文學類型。物理學定律表明，民間故事中諸如飛毯之類的寶物在存在重力而沒有動力的情況下是無法飛起來的。但如果人類發(fā)明了克服重力的科學裝置，人們完全可以飛入云天，進行各種星際旅行?，F(xiàn)代的科幻小說必須預設復雜和廣泛的認知，包括科學知識和科學哲學等方面的內(nèi)容，以此出發(fā)去獲取“深沉而持久的快樂源泉”。

英國作家和學者J.R.R.托爾金在《論童話故事》中探討了童話故事的可能性問題，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人類愿望的滿足性問題：“童話故事從根本上不是關注事物的可能性，而是關注愿望的滿足性。如果它們激起了愿望，在滿足愿望的同時，又經(jīng)常令人難忘地刺激了愿望，那么童話故事就成功了……這些愿望是由許多成分構成的綜合體，有些是普遍的，有些對于現(xiàn)代人（包括現(xiàn)代兒童）是特別的。而有幾種愿望是最基本的。”這最基本愿望的滿足包括去探究宇宙空間和時間的深度、廣度的愿望，與其他生物進行交流和溝通的愿望，探尋奇怪的語言和古老的生活方式的愿望（Tolkien，1966：41，43，63）。應該看到，托爾金提出的人類愿望的滿足性在科幻小說中得到最徹底的實現(xiàn)。身著宇航服的英雄乘坐宇宙飛船前往銀河系深處進行歷險行動的“太空傳奇劇”，以及那些神奇的超人故事、人工智能故事（機器人，人形智能機器等等）、時間旅行、大災難、遭遇外星人，等等，都可以看作是具有認知因素的科幻童話故事。

童話式科幻影片的科學認知因素通過陌生化審美產(chǎn)生獨特的“驚奇感”效果。產(chǎn)生這種“驚奇感”的因素是多種多樣的，包括時間因素，地點因素，以及各種超強的“科技因素”（如快捷靈巧的交通工具和威力巨大的戰(zhàn)斗武器）等。同時，由于科幻童話具有科幻小說的科學認知因素，人類探究宇宙空間和時間的深度、廣度的愿望，以及與其他生物進行交流和溝通的愿望通過科學幻想的方式得到最充分的滿足。

與傳統(tǒng)文學童話的敘事時間（很久很久以前；從前，等等）相比，科幻小說的敘事時間更加豐富多樣。盧卡斯的《星球大戰(zhàn)》的時間背景是“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銀河系”。未來變成了過去，科技奇跡就是科幻童話的魔法因素。克拉克的《童年的終結》（1953）表現(xiàn)的時間背景是“不遠的未來”，講述20世紀末外星人來到地球的故事。擁有超強力量的外星人到來之后結束了地球上的戰(zhàn)爭和苦難，建立了一個寬容和睦的統(tǒng)治體系；而《城市與星星》（1956）是描寫“遙遠的未來”的。至于科幻小說或科幻童話的展現(xiàn)空間更是超乎想象，無與倫比的。無論時間因素還是地點因素都極大地拓展了童話的時間與空間模式。與此同時，童話的神奇“魔法”因素也為科幻童話的超強的“科技因素”（如極快的交通工具和威力巨大的戰(zhàn)斗武器）所拓展。

托爾金在《論童話故事》中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吁：“我們應當遭遇馬人和巨龍，…… ”（1966：77）斯皮爾伯格根據(jù)邁克爾·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同名小說改編的影片《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1993）就滿足了人們與遠古時代的恐龍發(fā)生遭遇的愿望。這部影片講述了一個科幻歷險故事。首先是科學認知的因素：通過現(xiàn)代高科技，科學家得以從琥珀化石中殘留在蚊子體內(nèi)的恐龍血液的DNA基因培育出距今六千五百萬年前的恐龍，從而把人們帶進了跨越六千五百萬年時空的驚險歷程。大富翁實業(yè)家哈蒙德從遺傳學專家那里了解到，科學家可以通過提取琥珀化石中恐龍的染色體基因，人工培育出恐龍活體，于是他花費巨資在哥斯達黎加附近海域購買了一座名為云霧島的小島，聘用了許多科學家來島上為他工作。在琥珀化石中的遠古時代的蚊子體內(nèi)，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恐龍的血液成分，從中提取出恐龍的DNA遺傳基因，應用最新生物工程技術將其制成胚胎，進而培育出數(shù)百只恐龍活體。于是一個以恐龍為特色的主題公園——侏羅紀公園就這樣誕生了。隨著新培育出來的恐龍數(shù)量的不斷增加，它們可能對周圍生態(tài)環(huán)境產(chǎn)生什么難以預料的影響也引起了人們的擔憂。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哈蒙德特意邀請古生物學家葛蘭教授、古植物學家埃莉、數(shù)學家馬爾科姆等專家前來侏羅紀公園考察，以獲得他們的支持。與此同時，哈蒙德本人的兩個孫兒孫女也來到侏羅紀公園度假，幾位專家和兩個孩子組成了一個“游園小分隊”，卻不料進入了一場驚心動魄，死里逃生的大歷險。公園內(nèi)部研究中心的電腦控制員為牟取暴利而答應竊取恐龍的胚胎基因，他在盜取恐龍胚胎基因和逃跑的過程中斷開了電腦操作系統(tǒng)及供電系統(tǒng)的電源，使這座海外孤島上的供電系統(tǒng)突然出現(xiàn)故障，于是潛伏在這個恐龍公園的深重危機即刻爆發(fā)了。由于整個動物園區(qū)的高壓電力網(wǎng)失去了電力，兇猛的恐龍紛紛逃出電網(wǎng)柵欄圍住的控制區(qū)，開始肆意地逞兇施暴。孤懸海外的“侏羅紀公園”出現(xiàn)了災難性的局面。人們爭相逃命，恐龍之間也相互殘殺，島上的人們遭受著恐怖的劫難，不斷死于非命，海島上彌漫著絕望之極的氣息。最后的幸存者終于逃出地獄般的絕境，哈蒙德的驚世迷夢也驚醒了。其實在事發(fā)之前，數(shù)學家馬爾科姆就已經(jīng)對哈蒙德的侏羅紀恐龍公園這一異想天開的工程提出了質(zhì)疑。他反對復活恐龍的依據(jù)是“混沌理論”：大自然的生物系統(tǒng)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包含著種種無法預料的復雜性，系統(tǒng)中任何微小的漏洞都可能產(chǎn)生嚴重的后果，最終導致整個系統(tǒng)的崩潰。正如他對女植物學家埃莉所說的“蝴蝶效應”：一只蝴蝶在北京城外拍打翅膀可能會造成紐約下雨。而且他認為各種生物的進化與消亡是根據(jù)一定的規(guī)律發(fā)生的，既然大自然已經(jīng)淘汰了曾經(jīng)雄霸地球的恐龍，自然有它的道理，現(xiàn)在人類通過科技手段人為地讓它們重新出現(xiàn)是不合時宜的。馬爾科姆的憂慮表現(xiàn)了科學的認知因素與科學倫理的沉重思考。而生物學家葛蘭教授的意見卻道出了科幻文學的新奇性審美因素之一：“恐龍與人類在進化的過程中相隔了六千五百萬年，如今卻突然要在一起相處，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誰也無法預料?！?/p>

最后，讓我們以蘇恩文的闡述作為本文的結束：“重要的現(xiàn)代科幻小說，具有深沉而持久的快樂源泉，也預設了更加復雜和更加廣泛的認知：它主要討論知識和科學哲學的政治的、心理學的和人類學的運用與效果，以及由此而導致的新現(xiàn)實的失敗的演變過程。在這種認知性探討中，推斷的一致性、類比的精確性和指稱的寬泛性轉變成審美因素?！坏┪膶W建構的靈活標準得到滿足，一種認知因素——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具有嚴格意義上的科學性——就會成為一種審美特性的尺度和在科幻小說中尋求到的特殊愉悅?！保―arko Suvin，1979：14-15）

①② Aldiss，B.with Wingrove，D.Trillion Year Spree：The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London：The House of Stratus，2001，308，273.

③ Roberts，Adam.T he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 Palgrave.Macmillan，2005，270.

④ Zipes,Jack.Spells of Enchantment：The Wondrous Fairy Tales of WesternC ulture.New York：Viking Penguin,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