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哈金小說《等待》的反諷藝術

□李志萍（暨南大學外語學院， 廣州 510632）

19世紀上半期德國浪漫主義文學理論使反諷這一概念溢出其修辭學含義。自此，反諷在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領域得到越來越廣泛的使用，被視為現(xiàn)代小說藝術的主要特征之一；其含義及表現(xiàn)形式不斷被加以擴充和豐富。例如加塞特把反諷看作現(xiàn)代小說的基本要素之一；厄內斯特·伯勒也認為反諷是現(xiàn)代小說的決定性標志。①現(xiàn)代小說敘事理論將反諷視作共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結構原則和美學追求。作為非直陳式敘事方式的反諷敘事成為當代小說的重要敘事模式。創(chuàng)作主體回避直接陳述，采用對照性的描寫或敘述、獨特結構等手法呈現(xiàn)事物各方面存在的悖立狀態(tài)或人物的“類喜劇”性生活情境，暗含嘲諷、批判或揭弊意味，從而產生復雜的審美意趣和繁豐的主題意蘊。反諷敘事是一種富有效力的敘述策略，對構筑小說的意義世界、形成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內在價值發(fā)揮著重大作用。H·R·耀斯認為，“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諷性的作品”②。

美籍華人作家哈金在美國文壇的成名作——1999年10月問世的長篇英文小說《等待》（Waiting）——能擊敗眾多杰出美國作家的小說奪得第50屆美國國家圖書獎和2000年美國筆會/?？思{獎，并被譯成18種文字在25個國家發(fā)行，很大程度上源于作家成功地運用反諷敘事技巧，揭示人類情感共性所抵達的深度及反諷敘事賦予作品的藝術價值。

一、小說敘事結構呈現(xiàn)反諷意蘊

《等待》敘述的故事并不復雜：軍醫(yī)孔林大學畢業(yè)之際，家人征得他的同意，為他找了一個農村女子劉淑玉訂了親，以便有人照料他病重的母親?？琢之厴I(yè)回家見到淑玉，因嫌棄她的外貌想要解除婚約，但拗不過家人的壓力，還是與淑玉完了婚。孔林在木基市部隊醫(yī)院遭到護士吳曼娜的追求，兩人遂發(fā)展成戀人關系。幾乎每年夏天，孔林都會回到家鄉(xiāng)鵝村去和鄉(xiāng)下妻子淑玉離婚。女護士忍受18年等待的煎熬，身心備受摧殘，最終與孔林成婚，卻并非以幸?？鞓方Y局。

“反諷，尤其是現(xiàn)代反諷，其語言策略或平和庸常，或散淡睿智，平得少有聲氣，淡得不著痕跡，作品的反諷意義往往由作品的敘事結構來完成?！雹邸兜却肥褂玫恼沁@樣的敘事語言策略和反諷敘事結構。在全知視點的統(tǒng)籌下，哈金在《等待》中使用簡易、練達的語言，以冷靜平和的敘事態(tài)度，直接、客觀化地投射人物的庸常人事。瑣碎繁雜的敘事過程符合生活本身的邏輯，盡顯生活本來面貌，也貼近了人物的真實。這樣的語言運行環(huán)境既體現(xiàn)了作家的美學追求，也成為作品反諷敘事的邏輯起點。

《等待》的敘事線條極易把握。小說除在“楔子”中采用倒敘手法從孔林與淑玉分居的第十七年說起，交代了核心敘事——歷時18年的離婚案，并插敘了孔林與淑玉的婚姻背景外，正文三大部分的章節(jié)里嚴格按照線性時間順序對孔林與曼娜發(fā)生戀情、孔林與淑玉離婚不成動搖決心、曼娜的兩次相親、曼娜被楊庚強奸、淑玉進城離婚、孔林回鄉(xiāng)下賣屋、孔林再婚后的生活等事件一一冷靜道來。

但在文本敘事末尾的幾個章節(jié)，作家匠心獨運地安排了敘事結構內部情節(jié)因素的悖立互反與正反并置，形成鮮明的對照，取得結構反諷的敘事效果?？琢趾馁M18年等來的結果——他與曼娜的婚姻——并未帶給他幸福，“等待”結果與“等待”初衷的背離是對書名“等待”的反諷。另一方面， 與“好人”孔林對生活備感力不從心、無力掙扎相對比，強奸犯楊庚因致富上了電視專題片，看起來“健康”、“充滿活力”。這一對比顛覆了人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常規(guī)預期心理，對世事荒謬的反諷彰顯無遺。

喬治·帕特朗指出：“反諷態(tài)度暗示，在事物里存在著一種基本矛盾，也就是說，從我們的理性角度來看，存在著一種基本的，難以避免的荒謬?！雹茏骷夜饝{借對生活深刻的洞察力，使用平淡的敘事語言策略，通過敘事結構冷靜地呈現(xiàn)人生中深具存在主義哲學意味的荒誕性事實及事物存在的悖謬狀態(tài)，隱幽含蓄地表達其豐富復雜的反諷意蘊，既使作品不著痕跡地形成蘊涵豐富的藝術張力，又為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和主題立意提供多重敘事視境。

二、反諷敘事為人物塑造提供多重視境

《等待》成功地塑造了“過去的文學中沒有過”⑤的像杯溫吞水的主人公孔林的形象。在塑造孔林這一人物形象的過程中，次要人物楊庚起著不容忽視的對比反襯作用。這種對比反襯建構的反諷敘事效果突顯出孔林的性格特征，為讀者審視孔林的性格及命運提供多重視境，揭示人性中無法察覺的弱點與人的悲劇性命運的聯(lián)系。

作為所在醫(yī)院僅有的四個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生之一的孔林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善良、本分的好人形象：他高個、話不多，對人言談和藹，別人與他交談時能耐心聆聽并重視他們的想法。他的眼鏡使他看起來像個有知識的城里人，人們喜歡他，稱他“學者”或書呆子。他年年被評為模范軍官。但讀者通過小說中孔林大量的內心獨白走進他的心靈，了解他所經歷的人生困惑、痛苦、矛盾、壓抑、心理疲憊，同時也能解讀出他的性格弱點：猶疑被動、謹慎怯懦。面對生活困境他只能作出無力的掙扎：他要求解除包辦婚約，但終究沒有全力拼抗而順服于家鄉(xiāng)慣常的倫理習俗；面對來自淑玉娘家兄弟本生對他離婚的阻礙，他只好選擇回避與退卻，甚至把曼娜介紹給他自己的表哥。

楊庚有著與孔林截然不同的性格品質。他身為邊境師部的一個營長，中等個兒，身體像舉重運動員般結實，帶兵有股狠勁，人稱“虎將”，因見過太多的死傷而變得冷酷。在曼娜看來，“他在許多方面都更像個男人，強壯、直率、無畏，甚至粗魯。她希望孔林能像點兒他，或者這兩個男人能交換一些性格就好，那樣兩個人的性格都會更為均衡一些。林過于紳士味了，脾氣好、認真，很少男子漢激情?！雹薅琢忠病罢J為楊庚行事確定不疑，具有果斷的行為能力，是個積極肯干之人”。

哈金善于通過細節(jié)與對話描寫彰顯人物的差異。當孔林就離婚之事向楊庚征求意見時，見孔林既顧忌家鄉(xiāng)村民的輿論，不想以過分之舉促成離婚，又因心地善良而不愿照他的建議非法地把曼娜據(jù)為情婦，“楊庚若有所思地笑了。孔林沒有注意到他臉上掠過一絲輕蔑”。這一細節(jié)展現(xiàn)了兩個人物的性格和價值觀的差異。在接下來的對話中，楊庚直接道出孔林性格中不易為他本人覺察的弱點，兩人迥異的價值取向也進一步得以展現(xiàn)：

“你一直猶豫不決使自己痛苦不堪。多年來我管過許多人。我知道你這種人。你總擔心別人會罵你壞。你竭力有一副好心腸。但心是什么東西？只不過是一塊狗會吃的肉而已。你的問題是你的性格造成的，你必須首先改變你自己。誰說過‘性格決定命運’？”

“是貝多芬吧？”

“對了。你懂得這么多，但你行事不果斷?！彼]上眼睛又背誦了一條引用語?！啊ㄎ镏髁x辯證法認為外因只是變化的條件而內因才是變化的基礎。’那是誰說的？”

“毛主席在《論矛盾》里說的?！?/p>

“瞧，你什么都知道，但沒什么能讓你硬起心腸來。如果你確實有改變的意愿，你就能創(chuàng)造出改變的條件?！?/p>

“但我的情況不是那么簡單。”

“毛主席還說過，‘如果你想知道梨的味道，你必須通過自己吃來改變它。’相信我，朋友，和曼娜睡覺。如果你覺得她在床上表現(xiàn)好，你就會更有決心離婚?！?/p>

“不行，簡直是發(fā)瘋！”

哈金在這段對白中運用的反諷頗有點王朔式言語反諷的意味：楊庚竟然引用毛澤東語錄來鼓勵孔林做有悖黨紀黨規(guī)之事。名人語錄與語境的錯位造就的反諷正合了布魯克斯下的定義：“反諷，是承受語境的壓力?！雹?/p>

哈金通過作品中人物之口道出諸多西方小說大家在塑造小說人物形象時奉為圭臬的“性格決定命運”，喚起讀者對人物命運困境與人物性格的關聯(lián)性思考，為作品末尾章節(jié)對人物命運的反諷埋下伏筆。及至讀者讀到強奸了曼娜的楊庚由于致富光榮上了電視，“性格決定命運”的回聲使得讀者對比觀照孔林和楊庚二人的命運：好人孔林多年來被他人的意見、外在壓力、幻覺、自身內化了的官方規(guī)則所左右，沉陷在個人情感婚姻的困境中無力掙扎；而以自私自利為生活原則、行事果決又不無卑鄙、冷酷、狡詐的惡人楊庚卻總能得到他所想要的（曼娜的處女之身及發(fā)財揚名）。在這種反諷式觀照中，讀者得以超越單一視境審視到孔林的悲劇性命運源于他自己性格中的弱點。正如作家尹麗川所說：“時代的悲劇終究是有限的、有出口的、可破壞可擺脫的，而最可悲的則是人性中無法察覺的那部分?！雹?/p>

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壓迫機制對人物的控制往往須通過人物自身的協(xié)同合作才能起作用。哈金在作品中對故事發(fā)生時期的政治背景著筆極少，沒有描寫文革時期血腥的武斗場景，人物們生活的部隊醫(yī)院和鵝村享有與世隔絕般的平靜?？琢值纳霞夘I導對他施加的壓力僅體現(xiàn)在醫(yī)院政治部蘇副主任找他談話，要他作出口頭承諾不與曼娜發(fā)生性關系、不違反醫(yī)院有關男女交往的規(guī)定。而孔林性格中循規(guī)蹈矩、馴服、盲從的奴性使他非常在意人們的流言飛語，按照領導當局、規(guī)章制度的要求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不越雷池半步，更別說抱怨、質疑、反抗那種要求的非理性與反文明。

這種奴性即是他身上與社會外在壓迫體制協(xié)同合作的同謀因素。他用“革命倫理觀”約束自己和曼娜的關系：我愛她依戀她，但那與性無關。我們的愛不是建立在肉體關系上。向蘇副主任作出的口頭承諾對他有著驚人的約束力。醫(yī)院里禁止異性成對出現(xiàn)在院墻外散步的規(guī)定取消一年后，“可是不知怎的對他和曼娜而言，好像還是有一堵墻在包圍著他們，婚后他們從沒有一塊在院外走過”。如此深切地將官方規(guī)則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的必然結果是麻木地同化為外在壓迫環(huán)境的一部分，直至失去自由行為能力。這就是多年來孔林陷入情感困境無力掙扎，只能像個夢游者般麻木等待的深層原因。哈金在淡化處理社會政治背景及外在壓迫機制的同時，通過反諷敘事效果揭示人性弱點如何與外在壓迫環(huán)境協(xié)同合作禁錮人的行為能力，使作品關注的具有普適性的人性問題更得以突顯。

三、對愛情主題進行雙重反諷

在哈金對《等待》中人物的庸常生活進行耐心的寫實中，讀者品讀著人物的生命流程，感覺著他們耗盡青春、激情的漫長等待。18年等待之后孔林終于得以從與淑玉的婚姻關系中解脫出來。這次成功的離婚手續(xù)不到半小時就完成了。簡單得令孔林感到困惑，多年的挫折和絕望在這不足半小時的時間里結束了，他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但哈金沒有讓故事終結在孔林與曼娜的婚禮上，他不給讀者想象“有情人終成眷屬”后過上幸福美滿生活的空間。曼娜在婚禮上的心酸哭泣似是控訴過往等待歲月對她的身心摧殘，又似預示他們的婚姻生活不會幸福如意。漫長的等待深深地改變了她，使她從一個可人的年輕女子變成了無可救藥、脾氣暴躁的潑婦。

對孔林而言，隨著再婚撲面而來的現(xiàn)實是人到中年的力不從心和逼仄的個人空間?；楹蟮姆蚱揸P系及養(yǎng)育孩子的生活瑣事使他疲于應付，曼娜性情的改變使他無法忍受，曼娜身罹重疾更使他茫然無措。耗費18年等來的愛情不斷遭到他的內心質疑，并最終遭到了他的反思性否定：“傻瓜，你等了18年，卻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18年啊，你的青春、你最寶貴的年華，流走了，荒廢了，只等來了這一場該死的婚姻。”潛藏在這反思性否定之后的是主人公過了大半人生卻突然對自己的感情和人生決定心生悔意，對生命的茫然無力和失敗感。

對這場愛情的否定使孔林重新游移于淑玉和曼娜之間。他恍然發(fā)覺他用了18年時間逃離的前妻才能帶給他想要的安寧，與之相伴的是明白的取舍傾向：“現(xiàn)在有一件事他非常確定：在愛情和安寧這兩者中，他寧肯選擇后者?！庇谑菍矍榈淖非蠼K在生活平靜的嘲弄中以對愛情主動放棄的意愿告終，孔林針對無愛的包辦婚姻進行一番掙扎后精神上主動趨于回歸。這種頗具《圍城》意味的愛情悖論成為讀者會心而人物不自知的情境反諷，于不著痕跡中冷靜地呈現(xiàn)孔林“等待”的荒謬性及其“類喜劇性”生活情境，從而既突顯作品對愛情主題的反諷，又形成蘊涵豐富的藝術張力，揭示了事物存在的悖逆狀態(tài)以及人們賴以生存的世界的矛盾、荒謬本質，使作品具有了存在主義形而上的深度內涵。

哈金在演繹時間影響、改變愛情之主題的同時，審視了現(xiàn)代人“愛無力”的精神困境，從另一層面對愛情主題進行反諷。

孔林在內心反思他與曼娜耗費了18年等待的愛情時，終于醒悟到他自己的問題是“這輩子從來沒有全身心地愛過一個女人，他總是被女人所愛……也就是說，情感方面他沒有成熟”，他覺得心痛：他充滿激情地愛戀的本能和能力在有機會發(fā)展成熟之前就萎縮了。遺憾的是這種反省能力來得太遲了，他意識到“他太老了，沒有行動的勇氣了”。于是讀者與孔林一道領悟到小說中隱而不現(xiàn)的深層結構反諷：他的愛情故事實質上是無愛的愛情故事。

從未寫過情書的他看了董邁寫給曼娜的情書后深有感觸：

……看完所有的信件后，他感覺心中升起一絲疑惑。使他不安的是董邁描述的那種絕望的激情對他完全是陌生的。他從未體驗過那樣一種對女人的強烈情感；他從未寫過一句充滿那樣的愛的話。每次他寫信給曼娜，他會稱她為“曼娜同志”，或戲稱她為“我的老太太”。也許我讀書讀得太多了，他推斷，也或許是我受了更好的教育變得太理性了。我受到的培訓使我變得像個科學家般理性——知識使人變得冷血。

如果說孔林對耗費了18年等來的愛情的反思性否定可以讓我們讀出“圍城”意味：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么孔林激情愛戀的能力的缺失則更能令現(xiàn)代人感到悲哀——這種缺失在更深的層次上對現(xiàn)代人崇尚知識和理性的流行價值尺度進行了質疑。在孔林的自我反省中，知識和理性似乎是他無法成為完整意義上的人（或者說擁有健康心理的“正常的人”）的元兇。榮格認為，藝術家就是他那個時代精神秘密的不知不覺的代言人。⑨哈金運用手中的文學之筆細膩、敏銳地探觸現(xiàn)代人心靈層次的殘缺，對作品的愛情主題進行反諷的同時對現(xiàn)代人的精神苦痛予以人道關懷，這正是《等待》能打動無數(shù)不同文化背景的現(xiàn)代讀者的藝術魅力所在。

① 厄內斯特·伯勒.反諷和現(xiàn)代性[M].華盛頓:華盛頓大學出版社,1990，73.

② H·R·耀斯.審美經驗與文學闡釋[M].顧建光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282.

③ 賈越.反諷藝術的美學特征[J].浙江社會科學.1997,(6):115-118.

④ 喬治·帕特朗.反諷：心理學研究[A].法國和國外心理學評論[J].1906，（2），153.

⑤ 哈金訪談.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021761/

⑥ 此處及文中未作標注的引文都出自Ha Jin.Waiting[M].New York:Vintage Books,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Inc.1999，并由文章作者翻譯.

⑦布魯克斯.反諷——一種結構原則[A].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C].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

⑧ 尹麗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關于哈金的《等待》.http://wenxinshe.landaishu.com/home/blog_read.asp?id=257&blogid=1093.

⑨ G·G·榮格.人、藝術和文學中的精神[M].孫長安，丁剛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