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永坤(玉溪師范學院, 云南 玉溪 653100)
1989年、1991年,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Amy Tan)相繼出版了虛構式自傳小說《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和《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深受美國當今文壇和讀者的歡迎,是一部多元文化的代表作品。譚恩美因此一舉成為美國華裔文學的主將和當代美國的暢銷作家。
譚恩美批判性地尊重和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把它看作一種異質(zhì)文化資源進行選擇性、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來創(chuàng)作自己的作品。諸多優(yōu)美動人的神話傳說使得她的作品能夠把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并置,通過借用和移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贏得廣泛的讀者群。當然,在并未親身體驗或是直接經(jīng)歷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正規(guī)教育的情景下,譚恩美憑借自己獨特的華裔身份,從一些依稀的概念和敘述中獲得一個“假想”的實體,然后依據(jù)自己的理解對中國的神話傳說進行傳奇式的聯(lián)想和創(chuàng)意式的二次加工,做更富想象力的“加、減、乘、除”或“添枝加葉”以及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肯定”,力圖在美國多元社會確立自己的華裔文化、歷史和彰顯自己的族裔特色。
人類最早的故事往往是從神話傳說開始的,這是普遍存在于各文明發(fā)展初期的現(xiàn)象。神話是反映古代人們對世界(大地)起源、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生命的原始理解的故事與傳說,可以從哲學、神學、心理學、人類學等多個情境化、主觀化的視角加以理解。在認識論上,神話傳說是原始人類的主觀意識對于客觀現(xiàn)實美的認識產(chǎn)物。因此,神話傳說可以說是早期人類不自覺的藝術創(chuàng)作,它往往借助想象和幻想把自然力和客觀世界擬人化。神話傳說是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寶貴精神財富,在文學史上有著很重要的地位,它的題材內(nèi)容和各種人物對歷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各民族史詩的形成具有多方面的影響。神話傳說不僅為各類文學作品提供了豐富的素材,還直接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維方式、表現(xiàn)手法、欣賞效果等。
中國的神話傳說是原始先民在社會實踐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精神產(chǎn)物,大致能劃分為以下幾個類別:歷史人物的神話、仙話中的神話、中國化的佛經(jīng)人物神話、民間流傳的神話、后世產(chǎn)生的帶有地方志色彩的神話、神話小說,當然還包括少數(shù)民族神話傳說。中國的諸多神仙往往遠離人間不食煙火,他們不但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化身,同時還是圣賢的化身。充滿奇情異彩的中國神話傳說是原始先民對世界起源、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的最早記錄,是古代勞動人民集體創(chuàng)作的語言藝術,具有很強的藝術魅力。它以其廣博精深的意蘊,生動活潑的表現(xiàn)力,為后世文學奠定了扎實的基礎和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中國歷代的詩歌、小說、戲劇都從神話傳說中汲取過營養(yǎng)。
《喜福會》在開篇講述了一個從解放前的中國內(nèi)地移民到美國的母親吳素云與“丑小鴨→美天鵝→白羽毛”變遷之間的凄涼故事。多年以后,這位華人老婦人渴望把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告訴已經(jīng)“美國化”了的女兒,也一直想把這根彌足珍貴的鵝毛留給她,并對女兒說道:“這根羽毛似是很普通,然而所謂千里送鵝毛一片心呀。”在小說的末尾,女兒吳精美帶著這片鵝毛再度漂洋過海,并把它送還給自己在中國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孿生姐姐,從而完成了老母親落葉歸根的夙愿。
這一切很容易讓人聯(lián)系起中國廣為流傳的“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這樣一句古代民間經(jīng)典佳話:唐朝時候,有位叫緬伯高的大理國使臣在去京城長安的路上不慎放飛了進貢給唐太宗的禮品——珍貴的白天鵝,只能將遺留下的一根天鵝羽毛和一首詩詞一同獻上。一代名君唐太宗知道后并不僅沒有責罪于他,反而給他好多賞賜。現(xiàn)在,中國人大都用這一句俗語表達送禮者和收禮者之間禮尚往來的真摯情意。
其實,《喜福會》中的這個曲折的鵝毛故事早已與中國版本相去甚遠,甚至還牽扯上了安徒生的著名童話《丑小鴨》。這根經(jīng)譚恩美“改良”后的鵝毛不僅代表了母親吳素云在舊中國的不幸生活,還指代了身世飄搖的移民母親那種魂牽夢繞的故國情懷,更象征著母親為了母女二代人能過上理想的幸福生活而移民到美國的夢想。漂泊海外的這片鵝毛最終輾轉(zhuǎn)回到了它原本歸屬的中國土地,移民母親也因此成功地找回了自己的精神家園。
在《喜福會》中,第一部分就有描寫顧鶯鶯一家在中秋節(jié)的夜晚一起賞月拜祭月宮娘娘的情景,后來她因凝望似真似幻的水中月犯迷惑而從游船上失足落水,被漁人救起后與家人走散,又陰差陽錯地在一個戲臺上看到一出表演月宮娘娘的哀怨戲曲,深深地被打動了,于是在心靈深處始終記得這樣一個揮之不去的月夜。
實際上,從中國的民間民俗去考證,此處月宮娘娘的原型就是中國神話傳說中住在月宮里的世俗神嫦娥?!版隙鸨荚隆钡墓适略谥袊鴱V為人知:嫦娥本是中國遠古神射手后羿的美貌賢惠妻子,后偷服了丈夫從西王母那里辛苦求來的長生不死藥而飛到了天上成為神仙,從此只好與玉兔、吳剛一起生活在寂寥冷清的月亮廣寒宮之中。
但是,譚恩美并沒有刻意地以這一民俗事象來吸引讀者,只是利用這個月宮娘娘來寄寓自己獨特而深刻的情感。在文中,顧家中秋節(jié)一起游玩太湖,并祭拜月宮娘娘以期得到祝福。其實,月宮娘娘也代表了顧鶯鶯心中對幸福的渴望和追求,“雖然入夜了,但四周還是一片光亮。我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影子:我的腿,我的手,我的頭……我明白了,為什么四周這么亮,水中我看到了一個滿月,一個溫暖明亮的大月亮。我俯身向著她,希望向她傾訴一番?!边@樣一來,她自己就在文中說出了內(nèi)心的愿望——“她希望被找回”,而這個“找回”乃是與她那個中秋節(jié)月夜與家人走散后的心理有關。多年后,年老寂寞的顧鶯鶯在美國又產(chǎn)生了類似的迷失自我心理:她失去了舊中國的往日身份,在美國社會又無法與別人交流心事,完全是一個多余的人。顯然,月宮娘娘的故事在這里另有一層寓意——美國華裔自己身份的找回和自己文化的回歸。月宮娘娘在中國古代都是寓意能帶來團圓之喜的神,可見作者借用月圓這一古老的中國傳統(tǒng)寓意來表達自己文化歸根的美好愿望。
《灶神之妻》是一部很有中國特色的小說,實質(zhì)上建立在一個古老的中國神話傳說——民間俗神灶神(Kitchen God)的故事基礎之上,從標題到內(nèi)容都只是套用灶神來折射人世間的冷暖寒暑。
灶神,也稱為“灶王、灶君、灶王爺、灶君公、灶公灶母、東廚司命、護宅天尊”,是人間主管飲食和督察善惡的司命之神。在中國古人信奉的眾多神靈中,灶神在民間的地位最高,信仰最普遍,人們平日對它畢恭畢敬,但其形象和來歷眾說紛紜。
據(jù)清代的《敬灶全書》記載:灶君本姓張,名單,字子郭,先娶妻丁香。張單外出經(jīng)商十年發(fā)了財,回家后卻無情地休掉并趕走了一直勤儉持家、孝順公婆的發(fā)妻丁香,另娶早已有交往的妓女海棠。海棠好吃懶做,還失火燒光了家產(chǎn),最后拋下張單與他人私奔而走。落魄無比的張單淪為乞丐,乞討中幸虧得到改嫁后前妻的接濟才保全性命。獲救后的張單對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羞愧不已,縱身投入爐灶化為灰燼而死。玉皇大帝認為他敢于承認自己的過失,就任命他為監(jiān)管人類行為舉止的灶神。人們紛紛殷勤地討好灶神張單,卻完全忘記了他那無辜的賢妻丁香。
中國傳統(tǒng)民俗下的灶神是個不能算好的角色,而跟隨他的妻子當然也擺脫不了悲慘的命運。譚恩美并沒有仔細地去分析灶神的由來,只是“加工”利用一個隱喻的原型來勾勒整個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巧妙地重新演繹了美國文化背景下的“灶神之妻”,讓這位多磨難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在美國的土地上重新獲得了“新生”。譚恩美在《灶神之妻》里添加了個“灶神”的妻子,這才是全書的核心,但并沒有讓男主人公(即作品中所寓意的“灶神”)完成從惡到善的轉(zhuǎn)變,只是讓“灶神奶奶”最后來到美國這個新世界而獲得解脫:由于受舊社會封建禮教包辦婚姻思想的毒害,辛勤善良的母親江雯麗錯誤地嫁給了自己并不愛的“灶神”文福,從此與兒女們飽受著惡魔般毫無人性的前夫的百般虐待和折磨。后來,在苦難婚姻和戰(zhàn)亂中國煎熬了大半輩子的母親得到了代表西方文化的善良美國小伙子吉米·路易的解救,嫁到美國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小說結尾,受盡歧視和壓迫而最終被“救贖”了的江雯麗那打碎了象征著封建父權的灶神塑像,然后供奉了一尊自己取名為莫愁夫人的無名女菩薩作為守護神送給女兒,這充分表明母親已完成了由柔順被動到反抗自強的巨大轉(zhuǎn)變。
作為美國主流文化中的“他者”,譚恩美需要尋找一些能夠打動西方讀者的東西來獲得認可和接納,所以她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想象、運用和改寫從母親那里聽來的有關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神話傳說,使其作品具有不同凡響的藝術效果。把神話傳說帶到大洋彼岸的華人移民們成為了美國人,同樣,中國的神話傳說也變?yōu)榱诵碌拿绹裨拏髡f。譚恩美在作品中以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母女沖突、婚姻矛盾為切入點,著眼于全球視野下的文化碰撞與融合,探討了中西文化的差異與溝通,從而建構了自己作為華裔美國人的文化身份。盡管譚恩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改寫一直被不少人所誤解,但她對中國神話傳說多角度解讀的努力仍將在建構美國華裔文學的基礎上極大地有助于中國文化的傳播。
[1]譚恩美.喜福會[M].程乃珊,賀培華,嚴映微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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