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南迦巴瓦

○樂 鋼

我知道周寧終于又去了一次藏區(qū)，是在讀到《人間草木》之前兩個月。在此兩年前的2007年暑期，幾個舊識約好去高原腹地的玉樹，行前他卻因故放棄。說起藏文明，我們總會扯到生死輪回。希望也能就那么睡上一覺，醒來后又是一片天地。那時他就透露，他要寫本“小書”，寫生命，會比較有意思。

兩年后又見到周寧，他說到這本小書快出版了。又說，他這回到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看到了南迦巴瓦峰。那天的天氣難得的好，一共七座雪峰，都顯光了。雅江大峽谷終年云遮霧繞，除了在那里常來常往的人，能碰上神山顯靈，只能說是造化。七座雪峰都見了，有幸目睹那般壯觀與莊嚴(yán)，是大造化。大概是蒼天對他完成《人間草木》的獎賞吧。

周寧著，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10月版，28.00元

不久后讀到《人間草木》時，腦子里就時而冒出南迦巴瓦峰。論宗教地位，此峰遠不及岡仁波齊、阿尼瑪卿、卡瓦格博等神山。我想，因其地理和氣候原因，朝圣者難以轉(zhuǎn)山，故在神山排行榜上靠后。論高度，排在前面的十四座山峰都在八千米以上，所以蹩腳的說法是，它是八千米以下的群峰之首。重要的是，它孤懸于喜馬拉雅山脈的東端，自此向東再無七千米以上的山峰。雅江大峽谷自身落差近兩千米，峰頂與峽谷出口河面的高差在六千米之上。在低緯度存在如此巨大的高差，造就了獨特的氣候生態(tài)垂直分布景觀。喜馬拉雅山、念青唐古拉山和橫斷山脈間形成的這個藏東大地結(jié)，其造地造物之能量，唯有底下漂移的板塊或冥冥間的天工神力才能指證。

探究生命的人，舍此何求？

我把心存已久的念頭整理出來，想以南迦巴瓦峰做類比，在思想的版圖上給《人間草木》和書中的人物勘定界標(biāo)。那些海拔八千米以上的雪峰，是人類文明奠基者和盜火者的肖像。喜馬拉雅山一路綿延的思想高峰到了南迦巴瓦因糾結(jié)而止步。東去一覽橫嶺，漸次光禿猥瑣；南下一落千里，直奔海拔零點。唯有腳下莽莽叢林，峽谷深不見底。探首一瞥，原初的生命卻仍燦爛。

這本書的人物就處在人類歷史的大拐角上。從政治上講，中國被迫接受的這一歷史轉(zhuǎn)變，始于馬禮遜牧師步入天國的前后，初步完成于弘一法師圓寂后不久。觀念上的轉(zhuǎn)型則更為驚心動魄，自此踏上了被韋伯稱為“祛魅化”的不歸之路。不過，面對生死大限，這些大大小小的名人和引車賣漿者還是平等的。與后者不同的是，名人或多或少都給我們留下了“靈魂轉(zhuǎn)向”的記錄，從而為羅蘭·巴特稱為現(xiàn)代牧師的人文學(xué)者提供了鉤沉歷史演義人生的材料。處于祛魅化末端的這本書的作者，于人心日益不古時重寫人心，在冰冷而圣潔的雪線之上聆聽靈魂的顫栗，最終回歸人間草木，以此完成了“再魅化”的一卷。

不知死焉知生？周寧的“路徑選擇”與儒家傳統(tǒng)逆向而行。直面死亡而叩問人心，是為了化解恐懼而重新上路。在死神面前叩問人心，本屬信仰的問題被植入心智的理性分析。自克爾凱郭爾到雅思貝爾斯的德國“非理性主義”哲學(xué)，在作者筆下充滿了理性的光芒。化解恐懼而重新上路，意志與行動又必須破除理性的囿障，歸依心靈。在梁濟、王國維兩位北旅的南人身后，我們瞥見了北人李叔同南行的突破。周寧早年向?qū)W從西學(xué)起步，后以心智為橋勾連東西方。在人生的旅途上，他走的是北人南旅的路線，在閩南與誠一法師心靈相通相守。這個東西南北的子午線，大致勾勒出這本書思想張力與情感沖突的系譜。其間種種難以化解的糾結(jié)，指證了再魅化的艱難。

馬禮遜與伯格里是周寧以前發(fā)表的學(xué)術(shù)著作中的重要人物，此番重登舞臺多了些個性和人情。也許是筆端的慣性使然，作者之前對基督教入華傳教史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仍然主導(dǎo)了這一節(jié)的書寫，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對兩位福音傳播者的心靈探秘?？磥斫鈽?gòu)與建構(gòu)實難兩全。話又說回來，教士們“前現(xiàn)代”的精神世界，以理性的心智也的確難以深入。在受難-懺悔-救贖的超穩(wěn)定意義世界中，天理人欲的沖突最終都可得到圓滿的化解。他們離家越遠，苦難越深，離天國就越近。在異鄉(xiāng)的攀登之路上，他們身體面對冰冷的雪峰倒下，靈魂匯入溫暖的永恒。倒是教士的歷史遺產(chǎn)，特別是伯格里在苗鄉(xiāng)石門坎的社會實驗，令人扼腕。作者對石門坎現(xiàn)狀簡略的描述和慨嘆，雖顯離題卻透露出深切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也許技術(shù)上的“走題”恰恰說明了心靈上應(yīng)有的“走神”？如果作者能繼續(xù)尋訪神跡，我們應(yīng)該讀到，在伯格里辭世80年后，一個具有基督教背景的國際非政府組織又來到了石門坎，在那里重新點燃了圣火。廣而論之，看看當(dāng)代中國基督教的傳播，長眠于華夏大地的西方傳教士想來應(yīng)感到釋然。當(dāng)基督教不再為貿(mào)易擴張和武力征服陪綁甚至作倀，當(dāng)祛魅化伴隨著剝奪的結(jié)果是自然界和心靈的荒原，此時當(dāng)是再魅化的春天？

這本書中與洋教士相對應(yīng)的國人，我覺得不是和尚，而是儒士。沒有洋槍洋錢洋教的東進，就沒有梁濟和王國維于大廈之傾覆間的果決了斷。同樣，末代儒士為一個“信”字以身存照，其信仰體系同樣完整。如果再向前推導(dǎo)，理性就會變得瘋狂，或者滑稽。人類的宗教信仰體系（除了它們派生出來的種種“邪教”），以尊重生命為最神圣的價值，也視為個人倫理的底線。唯獨在儒家文化圈內(nèi)，自殺成就了忠臣烈女，是他們通向天國的門票。如果自殺在西方真是一種現(xiàn)代病，那就應(yīng)驗了梁濟后嗣的中國文化早熟論。不過，早熟的文化也可以為后現(xiàn)代社會修訂倫理底線：當(dāng)科技以延長生命為名而延長并加重痛苦時，安樂死便不算自殺。

在王國維投湖的漣漪間，我們瞥見了他脆弱的意志和破碎的心靈，感受到南人作北人之旅的不可承受之重。我揣想，如果作者擺脫陳寅恪為尊者諱之說，哪怕就按坊間野史來想象，將王氏儒者后背的文人形象放大，也許我們將伴隨他的陰魂飄回江南。為人心寫作離不開想象，而想象離不開文字。文字的豐富可感與否，就如血液的濃度和流速，決定了人心的起搏律動。托爾斯泰和蘇曼殊，以文字書寫生命，可謂嘔心瀝血。面對這樣的寫作對象，作者自然駕輕就熟。不過，信手拈來之筆只是表面，是讀者看到的結(jié)果。要透過文字隨寫作對象的心靈起舞，寫作者何嘗不得嘔心瀝血！我將托爾斯泰和蘇曼殊作為一組人物，除了他們相同的作家身份之外，也是想引起讀者對語言文字或書寫形式的注意。人心本不可測，唯有透過文字將心比心。

藝術(shù)家自戀的稟賦，決定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自魅”特征。托爾斯泰榮華富貴，人到中年處于人生的巔峰，卻發(fā)現(xiàn)高處不勝寒，靈魂無所歸依。面對死亡而求索，他在信仰和理性的沖突間掙扎，最終選擇了行動。這位老貴族粗布襤褸，民粹主義的新衣下包裹的卻是位自認(rèn)的先知。更糟糕的是，他缺少韋伯洞悉一切的睿智，不知這場心靈的轉(zhuǎn)向來源于不可逆轉(zhuǎn)的社會變遷，呼喚著革命的風(fēng)暴。垂垂老矣，他最終出逃，以“行為藝術(shù)”為后人展現(xiàn)了一幕真實的瞬間永恒。同樣面對死亡，蘇曼殊算是先知早熟。與托爾斯泰不同，生老病死對他不是個形而上的問題。生之甘苦存之于審美經(jīng)驗，死之恐懼依佛門旋轉(zhuǎn)，一出一進間成就了一個瀟灑的花和尚。自六祖以降，道家化的禪學(xué)與佛陀的超越境界漸行漸遠，卻也為文人成就了自由的生活美學(xué)。不過，依循這種美學(xué)原則而生活，前提是淡忘責(zé)任倫理，因而最好僅適用于青春期。很難想象曼殊和尚要不是英年早逝，要是活到托爾斯泰的歲數(shù)，將如何面對自己？

周寧筆下的韋伯，可視作他在理性層面貫穿全書的對話者。百年前的韋伯，清楚地把握到祛魅化的到來，他本人更為這一根本性的“靈魂轉(zhuǎn)向”奉獻了自己痛苦卻又冷峻的一臂之力。韋伯是?？抡f的那類舊思想范式的顛覆者和新范式的建立者（盡管福柯未給他授此銜）。他處在相同的歷史大拐角，有著強烈的參與激情，但堅定的理性卻使他身心疲憊，在行動上一事無成。他站在最后一座雪峰上，預(yù)見到自此以后圣徒式的攀登都將是徒勞的，甚至“結(jié)局可能是一場雪崩”。作為思想者的韋伯，只能為歷史號脈；開處方以前靠神，以后就只好留給資本主義精神了。周寧處在祛魅化的終點，他和韋伯的對話是把握他創(chuàng)作動機及這本書歷史價值的標(biāo)尺。他從韋伯的死看到了理性與生命間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進而希望在失去了神啟的時代，重新上路。

問題是，在已經(jīng)祛魅化的今天，又怎么可能再魅化呢?周寧顯然清楚，靠重建本體論而再魅化徒勞而無益。在認(rèn)識論上，他通過韋伯也看得很透：當(dāng)人們?yōu)榱嘶实鄣男乱露鵂幊巢恍萆踔链髣痈筛陼r，為什么不問問新衣背后到底有沒有皇帝？但是面對生死，理智到極點就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叩問人心必須首先參透生死。這需要韋伯那樣的理性心智，僅憑激情只會重織皇帝的新衣。而弄清楚了死是怎么回事，要重新上路則需要心靈的激蕩。要走出韋伯的困境，就必須撤離韋伯之死設(shè)下的絕地。在連綿的雪峰與無垠的荒原之間，驀然頷首，腳下人間草木中卻是生意盎然。

經(jīng)由理性的心智而抵達心靈的家園，周寧選擇了李叔同的路線。他筆下的弘一法師，可欽可敬，可感可愛，同時又不可畏亦不可憐。閱讀這一章節(jié)的文字，我也只能表達一點純屬個人的感覺，任何分析性的文字都將多余，僅希望讀者用心體會。我想提出的一個問題，屬于這本書之外的話題，但又來自這本書的啟發(fā)。

我們從南人作北人旅的人生悲劇中好像應(yīng)該悟到點什么？因冷兵器時代地緣政治所編織的華夏人文地理及其空間想象和價值標(biāo)尺，自古總是將“北上”賦予了陽剛雄強的英雄氣質(zhì)。自宋明以來，中國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南移，南人卻總要赴湯蹈火不斷北上，至今仍然吸引著無數(shù)的“北漂”（當(dāng)然還有那些“駐京辦事處”）。而“南下”呢？與北方勝利者追趕的窮寇相隨，總是一條失敗、屈辱、逃遁的路線。政治上的格局難以改變也就罷了，但是什么時候皇城根下的知識精英們能夠把視野超出北人和北上的南人們？注意，這里的“北”其實僅指那個梁濟和王國維（還有老舍等人）投湖的地方。

廈門島上，蔥郁的林木間鑲嵌著數(shù)百個大小廟宇草庵。周寧這個南來的北人發(fā)出了這樣一聲呼喚：“弘一大師，你若真是‘去去就來’，此刻，正身寄人間何處？”我讀到此處，隱隱聽到的是南迦巴瓦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