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東
錢學森去世后,他當面向溫家寶提出的意見——“現(xiàn)在中國沒有完全發(fā)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yǎng)科學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這是很大的問題?!币疠浾摰臒嶙h。有人稱之為“錢學森問題”。這里面實際上包含一系列的疑問,諸如:中國大學現(xiàn)狀如何?問題出在哪里?大學教育有沒有更好的模式?中國人有沒有能力把大學辦好?等等。當然,不只是錢學森有這樣的疑問。對于中國高等教育的現(xiàn)狀,目前各方面都不滿意:學生不滿意,教師不滿意,家長不滿意,用人單位不滿意,批評來自社會各界。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進入新千年以來,中國高等教育在數(shù)量上完成了一次大躍進,以超常的速度邁進了高等教育大眾化的門檻。每年全國普通高校招生600多萬,其中碩士生招收40幾萬,博士生招生達6萬之多。招生規(guī)模短時間擴張5倍,但是培養(yǎng)出來的真正人才并沒有增加,學生的素質甚至還在下降。這實際上做了一個局,把中國的學生和家長都裝進去了,白白地搭進了他們大量的時間和金錢?,F(xiàn)在的博士,整體水平不如上世紀80年代的碩士:碩士整體水平不如上世紀80年代的本科生:本科生整體水平不如上世紀80年代的專科生。任繼愈生前看了提交國家圖書館的博士論文,認為一年比一年水平低。中國博士生的數(shù)量超過了美國,但質量和發(fā)達國家差距越來越大。本科生普遍對學術不感興趣,碩士生對本學科的學術動向不了解,博士生跟學術前沿基本不沾邊。上世紀80年代初,國內鮮有人獲得博士學位的時候,大學卻畢業(yè)了不少實實在在的人才。那時研究生甚至本科生處于學術前沿并不是個別情況。當時本科畢業(yè),22歲左右就可以進入專業(yè)工作崗位?,F(xiàn)在,大批年輕人拿到碩士學歷,至少二十四五歲了,才能參加工作;混到博士,將近30歲了,也未必能進入專業(yè)崗位。這樣的學制,拉長了學生在校求學的年限,推遲了青年人自立謀生的年齡,使一些青年人成了“啃老族”??疾簧涎芯可苡魫?,考上研究生也很郁悶。郁悶又不能不讀研究生,因為政府機關、事業(yè)單位,用人的學歷門檻水漲船高。學歷膨脹已經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游戲結果是富了教育界,坑了老百姓,誤了國家和民族。
中國有現(xiàn)代大學100多年來,學術風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敗壞。君不見,世界上有哪一個國家,出現(xiàn)了這么多大學校長、院長,卷入抄襲、剽竊等學術丑聞,被新聞曝光后,官照做,權照掌?世界上有哪一個國家,權學交易成災,成千上萬的黨政官員一邊當官一邊獵取博士帽?獵取學位的過程中,不但有金錢的交易,甚至還有性交易。高官讀博士,一般的考試要求、課程要求,對高官都成為可有可無可松可緊的條件。有的外省高官,攻讀北京某大學的博士,甚至可以不來學校上課,而是提供機票讓教授到外省面授。一部分高官的畢業(yè)論文,也是秘書或槍手代筆。
學術研究嚴重泡沫化,直接的表現(xiàn)是論文垃圾化。絕大部分學報、學刊,成為學術垃圾場。絕大多數(shù)論文,不再是表達新思想、新觀點、新發(fā)現(xiàn)的載體,而是學位、職稱的敲門磚。辦刊方以出賣版面謀求經濟利益。投稿方出錢買版面,是為了換取學位、職稱,再獲得經濟利益。就是符合學術論著外在規(guī)范的研究成果,也出現(xiàn)了普遍平庸化的趨勢。不是為了社會的進步和學術的創(chuàng)新研究真問題,而是繞開真問題無病呻吟,做故弄玄虛的概念游戲。
可以說,中國高等教育已經陷入方向性的迷失。
無論是普通教育,還是大學教育,追求公平本來是一個基本的價值維度。但現(xiàn)在的高等教育卻越來越不公平。其表現(xiàn)很多,諸如各省市高考門檻差異很大,社會批評不斷,就是不見解決的舉措;各種高考加分政策,演變?yōu)闄噘F家庭子女進入名牌大學的暗箱通道;高昂的學費早已經超過了貧困家庭的承受能力,一些貧困學生已經放棄高考;名牌大學的農村學生比例越來越低,來自弱勢群體和邊遠地區(qū)的畢業(yè)生在就業(yè)競爭中也處于明顯的不利地位。
教育部主導的所謂985工程、211工程,都是人為地把公共財政經費向少數(shù)大學集中,以行政的力量把高等院校分為三六九等。世界一流大學沒有打造出來,卻在不同高校間鑄造了歧視性門檻。更荒唐的是對民辦大學的歧視。在經濟領域,中國民營企業(yè)已經超過了半邊天,但是在高等教育領域,公立大學處于絕對強勢,民辦大學處于絕對弱勢。只有四分之一的民辦大學取得了學歷教育的資格,而其他四分之三的民辦大學,連發(fā)文憑的權利都沒有。至于招收博士生、碩士生的權利,更是一所民辦大學也沒有。教育行政部門主觀規(guī)定,民辦大學只能做高等職業(yè)教育,不能辦研究型大學。即使允許招本科生,也被列在“三本”。在招生生源起跑線上就處于劣勢。而在美國大學,排在前十名的大學,都是私立大學。私立的研究型大學比公立的水平還高。中國即使不能讓私立大學領先于公立大學,但能不能給民辦大學和公辦大學一個平等競爭的機會?為什么民國時代燕京、南開、東吳、圣約翰等著名民辦大學可以和國立大學一比高低?中國的高等教育,已經從嚴重供不應求趨近供求平衡,而等到高等教育供過于求的時候,民辦大學的日子就更沒法過了。
追求自由是人類的另一個基本價值維度?,F(xiàn)在的大學,卻出現(xiàn)了與自由完全相悖的趨勢。行政部門的強勢規(guī)定,使中國越來越多的院校失去特色,走向千篇一律。直接傷害學術自由的名目就更多了,且舉兩個例子:
其一,過去高校辦國際學術研討會,教授們只要做好準備向學校報備,學校向當?shù)赝馐罗k報備即可。從2007年開始,學校和地方都無權批準國際性學術交流,必須要提前一年以上向教育部相關機構報批,得到批準后才能辦會。而國際間的學術研討會通常自身要準備一年左右。由于教育部的批準流程通常要半年甚至更長時間,國際學術會議的論文也要送審,許多國際學術討論會因此流產。
其二,對于大學來說,延請校外各方面的知名人士演講,本來是一種常態(tài)。世界各國的大學都是這么做的。中國領導人以到國外大學演講為榮,外國政治家也以到中國的大學演講為樂。這種演講不僅有外交上的意義,還能豐富大學教學內容,活躍大學的學術氣氛。中國現(xiàn)在的交通條件比過去大有改善。高校的經費也比過去寬裕得多。就是地處偏僻的院校,邀請一線的知名學者講學,從物質條件上講也不再困難。但從政策環(huán)境上講,卻有越來越困難的趨勢。教育主管部門部不久前下發(fā)文件,對于社會人文學科的講座,不是著眼于鼓勵,而是強調牢牢把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主導權,對涉及敏感問題要嚴格把關。強調貫徹落實誰主管誰負責的原則,加強管理,嚴格把關,切實負起領導責任。對講座中傳播錯誤觀點的,對相關負責人員,要依據(jù)有關規(guī)定,視情節(jié)輕重,給予批評教育、組織處理或黨紀、政紀處分。講座的校內具體主辦單位要嚴格按照審批程序申報,對擬邀請報告人的情況和報告內容進行認真了解,并征得擬邀請報告人所在單位黨組織同意。學校人員被外單位邀請擔任講座報告人的,必須經所在黨總支或直屬黨支部同意,并上報校黨委批準。讓一些大學的管理層對舉辦講座心存畏懼,畏首畏尾,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思想活躍,擅長研究當前公共領域前沿問題的學者,也會被視為敏感而拒之門外。此舉受到傷害最大的是地處偏遠的地方院校,學生可能上四年大學,再念三年研究生,都沒有機會聽過一流學者的一次演講。目前中國的格局是,地方院校冒出一些杰出人才,往往向中心城市的名牌大學流動。而中心城市名牌大學的一流學者,基本上不會向地方院校流動。久而久之,就苦了地方院校的學生。同樣是上大學,不要說見不上大師的面,就是一睹那些一線學者教授真容的機會也沒有。以這樣的心態(tài)防范大學講座,為百年來的中國歷史所少見。對比蔡元培主掌北大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陳獨秀可以講,胡適也可以講,李大釗可以講,辜鴻銘也可以講,并孕育了北京大學的新生和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如何不讓人感慨!
有一種看法認為,中國的大學辦不好的原因是經費不足。如果20年前說這個話,或許有幾分道理,現(xiàn)在這么說,則大謬不然。一般來說,辦大學的經費當然是多多益善。但更重要的是,錢攥誰的手里,由誰來支配。目前錢都掌握在教育行政部門手里,教育部的支配權特別大。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錢多未必是好事。上世紀80年代,國家財政盤子小,能提供的經費,除了人頭費之外,所剩無幾。當時教育部對大學的控制,學校對教師的控制,沒有現(xiàn)在這么厲害?,F(xiàn)在財政經費多了,錢就變成了項目,變成了支配教師圍著行政力量團團轉的“抓手”?,F(xiàn)在“抓手”越來越多,除了211工程,985工程,還有什么國家級科研項目,一級學科、文科基地、長江學者,名堂越來越多,來頭越來越大。這些“抓手”攥在官方手里,教師學生就必須跟著他的指揮棒轉,弄得大學的普通教師失去了教學和科研的樂趣。在這種體制下,教育行政部門手里掌握的錢越多,可能學風越壞。比如教育部五年來搞的本科評估,各校校長和師生明明很煩,但是必須放下正常的教學科研陪著他們團團轉。來一個女秘書,六個校長書記圍著她接待,一張合影曝光,全國輿論嘩然。
回顧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農村改革的突破口就是恢復農民種地的自主權,企業(yè)改革的突破口就是恢復企業(yè)經營的自主權。在教育領域,類似的突破始終沒有出現(xiàn)。反之,政府行政部門的權力越來越大,學校的自主權越來越小,教師教書的自主權越來越小,學生求學的自主權越來越小。我想,教育領域能不能比照經濟領域的改革,制訂一個松綁放權的路線圖。大學獨立、教授治校、學術自由、學生自治,本來是世界高校教育的通行原則。我們民國時代的大學也是這么做的,而且比較成功,曾經達到過世界一流的水準,產生過不少大師級的人物。前些時候南方科技大學請朱清時院士出任校長,聲明要辦一所獨立自主的大學,引起各界高度的關注和期待。我想,如果真想改變中國高等教育的被動局面,何妨超越部門利益,讓一部分大學先行試點,自主辦學,包括自主選舉校長,自主考試招生頒發(fā)學位文憑,自主進行學術研究等,這或許能給人們一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