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博物志

/林賢治

作 者：林賢治，詩人，學(xué)者，主要從事文學(xué)和思想批評研究。

安塞姆·基弗（1945—），德國著名畫家，新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的代表人物之一。后移居法國。

基弗被稱為第三帝國廢墟上成長起來的畫壇詩人，他一直專注于表現(xiàn)德國的歷史，德國的文化命運及納粹主義的遺產(chǎn)。他說：“我?guī)е?lián)系我們意識和經(jīng)歷的象征進行創(chuàng)作，這象征將同時引發(fā)我們對自身的不斷的省思?！睔v史、神話、宗教、文學(xué)題材都是他的視覺對象，其中，大屠殺的記憶是反復(fù)表現(xiàn)的主題。他的作品富于歷史感、悲劇感，帶有沉思的性質(zhì)。其畫作結(jié)構(gòu)宏大，形式新異，令人震悚。

鷹

1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是柔弱的，

也有翅膀既硬且冷如同鋼鐵一般的；不是所有的翅膀都是用來傳遞風(fēng)聲的，也有翅膀制造風(fēng)暴的；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在自由飛翔著的，也有翅膀凌駕于一切之上的——

譬如鷹。

2

鷹是帝王之禽，權(quán)力的象征。

權(quán)力無處不在。權(quán)力是迷宮，是監(jiān)獄，一個剛性系統(tǒng)。譬如鷹，它有一雙深具戰(zhàn)略意義的眼睛，配置滑翔的雙翼，可以在云層深處發(fā)現(xiàn)獵物；它有一只鐵鉤一般的喙，發(fā)起攻勢的時候，可以像箭鏃一樣直擊目標(biāo)，在一雙同樣如鐵鉤般的利爪的協(xié)同下，輕易地便可以撕裂組織最嚴密的生命。

權(quán)力由爭奪而來，也可以為情勢所造就。即使是一只鼴鼠，一旦被賦予權(quán)力，也會于頃刻間變作鷹。

在羅馬人那里，鷹是朱庇特的“風(fēng)暴鳥”，能帶來雷電、力量和榮耀。羅馬帝國的軍隊跟隨鷹徽前進，執(zhí)政官也攜帶著三頭鷹權(quán)杖。作為羅馬的繼承者，拜占庭帝國以黑色雙頭鷹為標(biāo)志。查理曼大帝穿著繡有雄鷹的斗篷，拿破侖一世和三世都習(xí)慣以鷹作裝飾……在歐洲歷史上，凡強暴而傲慢的君主，沒有不選中鷹，作為政治權(quán)力的代表性形象的。

現(xiàn)代極權(quán)政府同樣不會放棄鷹，包括鷹式的思維和語言。

希特勒在黨代會上宣布：“黨是指揮國家的?！庇致暦Q：“納粹革命的最大保證在于黨對國家及其一切機構(gòu)和組織有了絕對控制?！痹跈?quán)力的絕對化之上，“領(lǐng)袖原則”的孵化是必然的。

納粹黨各級官員身穿統(tǒng)一的褐色制服，帽子和領(lǐng)章均飾以鷹的標(biāo)志，民眾稱為“金雉”，又稱“死亡鳥”。

希特勒的御用畫家容漢斯（1876—1958）專畫動物，其中畫得最多的便是鷹。深獲希特勒寵愛的建筑師斯佩爾，喜歡用巨型石制雄鷹裝飾他設(shè)計的建筑物；德國體育場尚未落成，左右兩端的高塔早就有一只帝國之鷹兀然立在那里了。

鷹，納粹的圖騰，一種英雄主義的圖騰。

3

在關(guān)于天使的系列油畫中，基弗給它們?nèi)b上鷹的翅膀。

只有護衛(wèi)畫家的天使，以及藝術(shù)家，無權(quán)者，失敗者……他給裝了另一種翅膀：美麗的、單弱的、不堪一擊的翅膀。

伊卡洛斯和韋蘭不見形體，只有一只翅膀，沉重地摔落到布滿火焰和稻草屑的原野之上。鍛造翅膀的工匠死于翅膀的冥想。這是一次厄運的飛行。畫家除了獻上內(nèi)心的哀歌，他一無所能，根本無從改變飛行的方向。

對權(quán)力者來說，無權(quán)者不是犧牲，便是共謀；或許，反抗是僅余的道路，第三條道路。

蛇

1

有一種欲望叫邪惡，《圣經(jīng)》把它叫作蛇。

蛇誘惑說：“果實是屬于你們的，吃吧！她會讓你們長出智慧來……”

亞當(dāng)和夏娃吃了禁果，結(jié)果被逐出伊甸園。

人民遠離幸福之門，被迫接受無窮的劫難，都因為聽從了希特勒，和他的黨的蠱惑。

蛇一樣的蠱惑。

2

蟒蛇鉆進策蘭的詩冊，滑向《死亡賦格曲》；而這詩，是基弗所熟悉的。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一個德國男人玩著蟒蛇，打響唿哨，喚出他的猶太人為他們自掘墳?zāi)?，讓其中的另一些人喝黑色牛奶，在他的指揮下跳舞……作為他的玩伴，正如腰帶上的槍和屋里的狼狗一樣，蟒蛇以它的陰暗、狠毒、柔順而多變，使他在想象中一次次走向瘋狂……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詩冊之外，另一個德國人玩著另一條蟒蛇。

這個偉大的德國人，手里握著指揮棒，上面鐫著“黨”、“民族”、“國家”三個詞，閃閃發(fā)光。蟒蛇就纏繞在這金屬棒上，隨著他嘴里發(fā)出的咒語來回舞動。它潛伏在社會意識之中，人們無從察覺，只有他看見并把它從一種消極的時代情緒中誘召出來，賦予積極的、攻擊性的形象。偉大領(lǐng)袖是偉大的發(fā)現(xiàn)者和誘惑者，他從容地玩著蛇，做著引蛇出洞的游戲。他是蛇中之王——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3

木頭閣樓里，有三堆火焰在熊熊燃燒；旁邊是一條盤曲著的蛇，火焰一樣醒著，竄動著，前傾的頭部正對著門廊的方向。

畫家為什么把蛇和火焰稱作“四位一體”呢？莫非在他看來，蛇也是神圣的火焰？

在《復(fù)活》（1973）里，蛇橫臥在大道的中央，漢語正所謂“當(dāng)?shù)馈?；在道路的盡頭，通常的祭壇上部另加的凸起部分，有一級又一級的階梯，上通一扇緊閉的大門?；蛟S，這就是天堂之門。

蛇的頭部，同樣地，恰好與門遙遙相對。

原來蛇也不安于自身封閉的恐怖，才去尋找一個開放的出口的嗎？

蛇和火焰在一起；

蛇和石頭在一起；

蛇和道路在一起；

蛇和閉合未定的門在一起；

蛇和焦土在一起；

蛇和調(diào)色板在一起；

蛇和天使在一起；

蛇和雅各式的梯子在一起……

4

在基弗的畫中，蛇永遠是單數(shù)。一條的多。蛇是一個復(fù)合的形象，它潛行于不同的領(lǐng)域：歷史，宗教，藝術(shù)，神話和詩。在蛇的身上，有著事物的多重性和自反性。

蛇是生命實體，作為象征的形象，又是世間萬物的媒介。它連結(jié)著時間與空間，自然與文化，肉體與精神，意味著一種過渡，一種轉(zhuǎn)化，一種變異。蛇會咬住自己的尾巴，蛇會蛻皮，一遍遍揚棄，這里包含著一種自否的可能性，可以救贖，可以升華。

不同的CFAR檢測區(qū)域的協(xié)方差矩陣和MPWF檢測量是不同的，估計得到的等效視數(shù)L和Fisher分布參數(shù)u和v也是不斷變化的，因此利用式(20)得到的檢測門限是自動調(diào)整的，以此保證CFAR檢測的恒虛警前提.

在輪回和重生的意義上，蛇的生命內(nèi)涵，正與古老的煉金術(shù)相通。

在這里，蛇是辯證主義哲學(xué)家。

石頭

1

石頭結(jié)構(gòu)穩(wěn)定，致密，堅硬，可以因幾何學(xué)方式疊加而成為有序的，擴張的；卻也脆弱，容易斷裂或粉碎，倘若風(fēng)化，即可自行崩潰。外部的反復(fù)磨礪，肯定可以改變它的形態(tài)，或者鋒利無比，或者規(guī)整圓滑。它是有力量的，可鎮(zhèn)壓，可承受，也可抗擊。光裸然而隱藏，火種就寓于黑暗的深部……

在多個民族的傳說中，石頭是神。

其實，無論壓迫者或者被壓迫者，石頭都可以成為他們的命運之神。

石頭是人類建構(gòu)宏大的想象世界的一種基本物質(zhì)，當(dāng)世界傾圮時，便隨即恢復(fù)為彼此孤立的一群，仿佛烏合之眾。

2

石頭是廢墟的呈現(xiàn)者和見證者。

在一組攝影中，基弗給我們看的唯是兩樣?xùn)|西：狼藉的石頭和懸吊著的袍服。人呢？眼睛，微笑，柔弱的身子到哪里去了？被埋在大堆的石頭和磚塊中去了嗎？還是許久許久以前，她們就已經(jīng)離開了這幢坍塌的房子？……

為什么是女人？還有男人去了哪里？是無情的戰(zhàn)爭奪走了他們，還是被拘于集中營？抑或先于她們在滅絕營里消失？……

總之，易碎的是女人。

《碎石——女人》（1990）。

古羅馬的世界是石頭的世界。他們用石塊鋪路，建造宮殿、廟宇、城堡、劇院、斗獸場，還有帶圍墻的兵營……整座權(quán)力大廈由石頭奠基，制造階梯，廊柱，直到鑲嵌輝煌的巔頂。石頭成為永久性統(tǒng)治的象征。

羅馬的風(fēng)鼓蕩了兩千年。希特勒沉醉其中。

傳說這個現(xiàn)代尼祿命令所有的建筑，包括樓房、橋梁等都用石頭構(gòu)建，目的是使它們能夠成為歷史上永恒的遺址。最高指示無庸置疑地深入到納粹建筑師的骨髓之中。1935年，在紐倫堡的大會堂和看臺的奠基儀式上，隨著希特勒放下第一塊基石，斯佩爾便說：“即使國家的聲音有一天沉寂下來，這些磚石建筑‘證人’仍將引起一片驚奇！”

有一天，聲音果然沉寂下來。

可是，“證人”并未引起驚奇，卻見一片驚恐。德國人害怕在正義法庭上，石頭會說出所有的秘密，因而立即動手搗毀它們。

他們樂于享受勝利的光榮，卻怯于承擔(dān)失敗的恥辱。

——畢竟，第三帝國不是羅馬帝國。

3

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終年唯一的勞作，就是搬石頭。日復(fù)一日地搬，周而復(fù)始地搬，沉重從未稍減，所以叫天罰。

古時候，沒有現(xiàn)代交通工具，全憑軀體的負載，要把千萬塊巨石搬到一起，當(dāng)是多么艱辛，何況所有的勞作都是在沙漠中進行的呢！然而，金字塔還是矗立起來了！

偉大的古埃及人！還有瑪雅人！浩瀚的沙漠沒有巨石，也沒有運送巨石的道路，可是，憑著千百萬西西弗斯的肉體的消磨，終于出現(xiàn)曠古的奇跡！

基弗對金字塔充滿敬畏。

在畫布上，他多次描畫這樣一個古老的、儀式般的建筑。他增加畫幅的寬度，以鈍角三角形突出廣大的基座，從構(gòu)圖到色調(diào)，流露出一種宗教式的膜拜的熱情。畫家變作了石頭和沙粒，他把自己帶到建造巨物的過程中，直至終點。正如他所說：“我就是那金字塔，完全地，從石頭到石頭，我不想成為除了金字塔之外的任何事物?！彼嬃艘粋€成年男子躺在金字塔下，那不是法老，而是詩人自己。他凝視頭頂?shù)男窃疲B聽遠方的風(fēng)，時間，聲音……

我們常常因政治犧牲美學(xué)，或因美學(xué)而遮蔽政治。歷史漸行漸遠，而今，回望金字塔時，有誰還會顧及法老的意志或是奴隸的勞作？剩下的，唯是知識和美學(xué)而已。

所謂“迷人的法西斯主義”，是政治與美學(xué)的一種微妙的合成?；ニ圆粷M于戰(zhàn)后對法西斯建筑的摧毀，除了意圖保留恥辱性的集體記憶之外，不無美學(xué)的動機。他一直著迷于宏大的風(fēng)格，尤其是建筑。困難的是，在實際的審美過程中能否把“法西斯主義”與“迷人的”分開，并不因美的誘惑而失去理性判斷。對于納粹，他從來是譴責(zé)的，只是在美學(xué)中，在審美對象所歷經(jīng)的時空交替的悲劇變化中，他保持了獨立的身份，在宏大中深味生命和死亡的深度。

一個悲劇詩人。在金字塔面前，他極力諦聽的，唯是風(fēng)，時間，沉寂的聲音……

那聲音，猶如河面的砰砰的鼓聲，自沒有信仰的易感的過往中一遍遍醒來……

4

策蘭：“石頭想要開花?！?/p>

在基弗的繪畫和裝置作品中，出現(xiàn)過許許多多石頭，然而都沒有開花的樣子。無論是堆壘在一起，還是孤獨的存在，它們都在守護著同一的秩序：絕望。

植物

1

植物是弱質(zhì)的，也是弱勢的，尤其是花。

《瑪利亞穿越荊棘叢》(1988-1991)。在基弗的畫作中，不見瑪利亞，也不見荊棘叢，但見漫漶的背景——分不清天空和大地——之上，遺下一根柏樹枝，另有一枚含苞的花朵。

陌生的花朵。孤獨的花朵。行將凋謝的花朵。

在基弗那里，花的命運是黯淡的。

即使明麗如《海上的波希米亞》，百花叢中也布著柵欄和鐵網(wǎng)的暗影，被蹂躪的痕跡隨處可見。在《折斷的花草》中，畫家以一致的手勢、方向和力度，在事先完成的花草之上，炭筆速寫般地疾速涂抹；率性，暴力，恰如揮動刀剪，轉(zhuǎn)瞬間，驚現(xiàn)一地殘骸。

顯然，基弗在以藝術(shù)家的自由意志去體驗政治家的權(quán)力意志。

《占領(lǐng)》同樣如此。

2

拿破侖！這個凱撒式人物，如果不是遭遇滑鐵盧，整個歐洲必定如法國一樣，成為他胯下的一匹順從的牝馬——

那么，基弗為什么把那么多的鮮花獻給滑鐵盧？

是慶幸滑鐵盧阻遏了一個人的野心，還是紀念赫勒島上的王者，又抑或根本與個人無關(guān)，僅僅為了那些被大旗蒙住眼睛的士兵，疆場上的戰(zhàn)死者？他們是侵略者，殺人犯，狼；然而又是盲目的犧牲者，可憐的人，千千萬萬婦女夢中的亡靈……

在最高的人道的意義上，倘若畫家起了深深的哀憫，應(yīng)當(dāng)如何評說？又，倘若滑鐵盧只是一個隱喻，一個與德國人有關(guān)的隱喻呢？

3

人們以花喻藝術(shù)，在于藝術(shù)具有一種人文色彩；它的形式美，賦予它以永久的魅力。

希特勒聲稱現(xiàn)代派藝術(shù)家制造“有毒的花朵”，其實蘇聯(lián)早有類似的說法；至于中國，也曾流行過“毒草”一詞。從文字、圖像到音樂，只要被稱為“有毒的”，就將隨即遭到清除。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魏瑪?shù)摹鞍浪埂彼估整湹谋诋嫳粨v毀；不久，德國表現(xiàn)主義畫家的七十幅作品從博物館里被刪，還有大批建筑師也遭到攻擊。在此前后，蘇聯(lián)大批優(yōu)秀的詩人、畫家和音樂家遭到殺害、流放，以致被迫沉默。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解凍”以后，他們的作品仍然被戴上“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荊冠而屢屢遭禁。

中國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肅反”開始，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帶有“反革命”、“右派”、“牛鬼蛇神”等謚號的作家藝術(shù)家的作品，也一律禁止在社會傳播；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乃有轟動一時的“重放的鮮花” ……

艾略特沉吟道：

去年你種在花園里的尸體

抽芽了嗎？今天它會開花嗎？

1972年，基弗畫了一幅無題畫，躺在地上的男子的身上，真的長出了一株靈異的植物。就在盛開的黃花之上，托著一個人的頭像。他是不是那個重生的人？若是，像不像原來的死者？

基弗以《百花齊放》為題，先后作過多幅油畫。其實，他并非針對某個政策性口號，而是借作一種隱喻，表明他對與此相關(guān)的歷史的態(tài)度。

畫面的構(gòu)圖變化不定，不變的唯是極簡單的一組形象：花兒與領(lǐng)袖。

按原文，畫題漢譯當(dāng)為“讓百花齊放”，突出自由主體。所以，畫中的領(lǐng)袖一律采用文革時的流行造型。至于百花，皆黯然失色，或零落成泥；其中，還有用《玫瑰風(fēng)暴》用的那種干玫瑰，萎縮成粒狀。

基弗在接受賴特的訪談時，不諱言他的繪畫的政治性。他談到《百花齊放》產(chǎn)生的背景，把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同西方的“反體制運動”聯(lián)系起來，說：“大約四年前，我開始制作關(guān)于毛澤東的幾件作品。他一直令我很感興趣，因為六十年代我有那么多學(xué)友加入共產(chǎn)黨……我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棒極了，然而接著就是荒謬。我選擇‘百花齊放’作為主題，因為那是‘文革’開始時就有的口號；而毛澤東，在一切開始越軌的時候，他來到年青人中間，用這種方法來鼓動革命?？傊?，‘文化大革命’是件可怕的事?！?/p>

他承認，《百花齊放》有著恐怖的美，藝術(shù)上是一個悖論。

4

基弗作品用了大量干花。其中，最多的是向日葵。

不同于梵高的旋風(fēng)般的激情，他是內(nèi)斂的。他的激情有如冰河，層冰之下，波濤洶涌，且有著神秘的去處。在他的眼里，植物是有靈魂的?；ǘ涫蔷竦拿苁?。

他把花獻給無敵的太陽——

太陽神，它在孤獨中燃燒，在遼闊的黑暗和靜寂中燦亮……

他把花獻給曼德爾施塔姆——

孱弱的詩人不幸地為兇暴的時代所劫持。他逃跑，藏匿，從街角到街角，從監(jiān)獄到監(jiān)獄，結(jié)核菌其實不是最陰險的，契卡才是致命的。夢囈，呻吟，呼喊——天才的詩篇——有誰可以聽到？周圍的囂聲完全把它淹沒了……

他把花獻給他自己——

孤寂的歲月。二十年、三十年……一個人默默地勞作，默默地抵抗全社會的浩大的遺忘工程。猜疑、誹謗、惡毒的攻擊曾經(jīng)像暴風(fēng)雪一樣襲來，他就像一株向日葵一般垂首站在原地。他站著。他比冬天嚴酷，他必須比冬天嚴酷……

他把花獻給他的時代——

你的、我的、世界的年齡。我們承受了一場浩劫，容忍殺人犯公然剝奪所有人的良知、權(quán)利和尊嚴。時代的遺產(chǎn)如此沉重……

他把花獻給花——

除了共同擁有的空間，植物有它們的秘密生活。讓花回到花那里，讓我們找到我們……

5

看吶!

看那蕨，長長的莖，羽狀的葉子，多么挺拔而秀美!它飛翔了千萬年，掠過茫茫海水，星空，大地，一直來到你眼前，你看見它身上的歲月的刻痕了嗎？它還長著那么多細嫩的茸毛，一點也沒有褪去；它的葉子，大約因為疲倦而有著些微的反卷，卻還是那么舒展，好像隨時準(zhǔn)備著飛翔……

基弗作品：未出生的，2001

基弗是喜歡蕨的。一棵蕨，他以不同的方式，做了幾個不同的作品，但都取了同一個不相干、然而美麗的名字：《仲夏夜》。其中的一幅，他還畫了一只不知名的鳥雀，從靠近邊框的虛空中翩然飛近。它把蕨當(dāng)成夢中的情侶了，或許，迷離間錯認了自家的姐妹……

英國有一個叫羅伯特·弗雷德的人，致力于建立植物與星宿之間的關(guān)系。他認為，地上有一種植物，天上就有一顆對應(yīng)的星，植物必然地為星子所吸引，它在暗中被照亮。

這樣的虛構(gòu)使基弗著迷。

所以蕨，讓他窺見另一種風(fēng)景：在實體的背后，原始之美依樣閃耀。一切皆流：時間之流、生命之流……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占據(jù)永恒不變的位置，也沒有任何事物是絕對孤立的，可以被徹底滅絕。這就是基弗為何如此痛心于廢墟的形成，且又如此極力發(fā)掘關(guān)于生命的記憶的緣故罷？

仲夏之夜。

那么多星星在汲水，在開花，結(jié)出一串串子實，你是不是還可以聽到莢果因成熟而炸裂的微響？身邊的植物做呼應(yīng)般的搖曳，耳語，怒放，燦爛有如星芒……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都一樣活躍著生命——

呵，仲夏夜! 仲夏夜! ……

火與劍

1

父親允諾給我一把劍。

這把劍，帶著鮮血，神秘地進入屋子的中心。空氣中，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凝視，幽深而恐怖。這是誰的屋子？誰的血？主人呢？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空蕩蕩的屋子。

沒有人，連影子也沒有……

戰(zhàn)神沃坦允諾給兒子西格蒙德一把劍，劍名就叫諾桑。西格蒙德死后，沃坦用長矛摧毀了它，西格蒙德的兒子西格弗里德將閃爍的碎片集到一起，重新鑄造成器。

父與子——

劍是英雄的依據(jù)。劍是不能喪失的。

父親允諾給我一把劍。

這把劍插在黑色巖上。這是懸?guī)r，下面是大海，遠天一輪怪異的太陽，連同紅色陰影，在海水中幻出一片血光……

德國神話不同于希臘神話，沒有月光、少女、花朵、搖曳的橄欖枝，只有沃坦的血腥的故事。

沃坦是一位暴虐的戰(zhàn)神，在神話中，留下太多的征服的神跡。然而，德國人崇拜他，稱頌他，貪婪與殘酷深入到血脈之中，世代尋求絕對的權(quán)力而無止境，民族悲劇也就因此反復(fù)上演，沒有已時。

2

希特勒《我的奮斗》：“新帝國必須再一次沿著古代條頓武士的道路向前行軍，用德國的劍為德國的犁取得土地……”

這個瘋子，迫不及待地奪過沃坦之劍，高懸于德國人民的頭頂。

御用雕塑家布勒克受命為總理府大廳創(chuàng)作了兩件青銅作品：《黨》和《德國國防軍》。兩件作品，是兩個裸體男子：一個手持火炬，一個手執(zhí)利劍，都一樣的壯碩而威猛。其中的一件后來改名為《持火炬者》，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是不是害怕有損于黨的光輝形象？

正是這個黨，用火與劍，把一代人乃至幾代人推上民族的祭壇。

……火燒國會大廈。這是謊言之火，德國人的眼睛被鋪天蓋地的紅色刺痛了?！八е埂?。撕碎的書頁被拋進烈火中，蜷縮，焚燒，迅速地變成灰燼，猶如大群大群的鴿子吱吱地叫喚、呻吟，飛揚又墜落。幾百所教堂幾乎同時起火，猶太人開設(shè)的店鋪遭到搗毀，玻璃碎片像雨點一般灑落在大街上；而聚居區(qū)，在居民像馬鈴薯一樣被傾倒出來以后，隨即為巨大的火舌所吞噬……

焚尸爐之火……

整個歐洲土地上肆意蔓延之火、火、火……

在基弗的作品中，劍更多時候作無形的存在?？茨茄?，那道路，那空白的犁溝，都有劍斫的痕跡。而火的燃燒，不只在條頓堡森林，馬克桑德，勃蘭登堡沙地，即便不見煙焰的地方，沙漠，廣場，龜裂的土地，焦枯的樹和花束，都可以看出，一切無不經(jīng)受它的燒烤。

基弗作品：升騰，1984-1986

3

隨著劍的揮舞，火一直燃燒下來……

瓦魯斯、赫曼、瑟奈爾……這些名字寫在條頓堡森林的路上，同血跡糾結(jié)成網(wǎng)。這座神秘的森林，后來又移至一批德國著名的人物中間，其中有哲學(xué)家、宗教家、詩人、音樂家，也有以殺戮為業(yè)的軍隊頭領(lǐng)、軍火商、劊子手，他們的面孔被巨型樹根穿過，抓住，緊緊地纏繞到一起。畫面的中心燃著火焰，它有可能將整座森林焚毀，而周遭的人物，仍然能夠在時間之外存留嗎？連同左下方那些陣亡的普通將士？

死人永遠活著，這就是歷史。

火呢火呢？

4

在基弗的另一幅畫作中，火成了德意志精神的象征。

畫面是熟悉的木制房間，巨大，空闊，然而幽閉。正前方的門和右側(cè)的玻璃窗統(tǒng)統(tǒng)被關(guān)死，而通明的火焰，如紅衣儀仗隊，在兩壁間等距離地站著，整齊而熱烈地舞動。在頂端橫梁上，寫著“德國的精神英雄”；下面地板上，則依次寫上眾多的名字：瓦格納、波伊斯、卡斯帕、大衛(wèi)、弗雷德里?！?/p>

他們就是那火。他們的精神就是那火。屋內(nèi)的世界為他們所照亮，他們是唯一的光。

他們在孤絕的境地中燃燒。因反抗黑暗而彼此照耀，所以，他們是精神英雄。令人困惑的是，為什么木房子里不可以敞開呢？倘若陽光嘩嘩進來，風(fēng)嘩嘩進來，火光還會是如此的熾烈嗎？那時，屋子里的光明，又將是怎樣的一種光明呵？……

又是木房子。

畫家通過雙聯(lián)畫的方式，把它建筑在一座森林之上。所有的林木都作人體般的赤裸，呈肉紅色，十分怪異。木房子放著三把空椅子，椅面上燃起火焰。三團火焰正對著三道緊閉的門窗，門窗外，白雪皚皚……

顯然，三把坐椅及火焰，喻示著基督教的三位一體：圣父、圣子、圣靈。而森林，則象征著德國的歷史土壤，民族宗教與文化傳統(tǒng)，總之是德國人的自生精神。火是火，森林是森林。在它們之間，可能存在著一種本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也有可能本來就是對立物。

火，難道不可以改變這一切嗎？

5

煉金術(shù)的火是封閉的火，火中包含著生與死的原則，存在與虛無的原則，升華與墮落的原則；火通過自身在行動，把深邃的精神、愛、欲望與遐想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再從物質(zhì)到物質(zhì)，不斷朝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