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

婁喜雨

一

鎮(zhèn)上搭起了摸獎的彩棚。不久，紅綠紙廣告?zhèn)鲉蝹鬟M家家戶戶。平靜的小鎮(zhèn)因此熱鬧起來。當傳單傳到邱桂手里時。他看了后便當作手紙用了。誰沒有發(fā)財夢?而是他手里真沒有錢了。自村罐頭廠破產(chǎn)之后。他便成了一介閑民。閑成習慣便成了懶漢。邱桂一直想走捷徑，按精明商人的理論：以最小的付出獲取最大的回報。他沒有手藝，又沒有好的門路，只得靠打短工。他感到惘然。但一看到身邊還有許多像自己這樣的人時。心里又平順了。有的人年紀輕輕成了大款，可是積勞成疾患了絕癥。當一聽到這樣的消息時，他感到自己有一種優(yōu)越感。人活著，第一要緊是健康。正如“0”前面的“1”。這“1”倒了，就什么也沒有了。這么想著，他自感是一位智者?？墒牵斠X的手伸向自己時，他又蔫了?？沼性S多雄心報復(fù)，可惜只寫在紙上。好在有土地，只要勤快，糧油菜自給，但沒有錢，日子像未上油的車輪。心中的夢，忽顯忽隱，忽生忽滅，一晃就到了三十八歲的門檻上。也許這是命?由半信半疑到篤信無疑，是周圍人的教唆，還是灰沓沓的生活的暗示，他也成了寺廟的?？?。高嶺的香客每逢菩薩節(jié)日出行，總有人提醒一聲：小桂子呢?

摸獎日期：11月1日——11月lO日。

到了8日這天，他在家坐不住了。消息像風一樣傳過來。某某僅花十元摸到了一輛三百元的自行車；某某僅花二十元摸到一臺兩千元的彩電；某某僅花四元錢摸到了二百多元的洗衣機……可是，他手里真沒有錢了。端午節(jié)殺了一口豬，肉款四百五十元全被一個夏天開支掉了。他一直想給自己留點老底，以防不測。四百五十元，他曾抽了一張百元大鈔用紙包了壓在祖宗牌底下。祖宗牌位高懸在堂軒正壁。若想取錢，必須端梯。當他聽到這些消息心里不得安穩(wěn)時便端了梯子去取那一百元錢?？墒?，當他的手伸向祖宗牌位時。方才記起這錢已被花掉了?！枪懿蛔∽约旱淖?。炎夏里，偶爾才喝啤酒。一瓶酒，他喝三餐。剩下的用玻璃瓶盛了丟進水缸里。其實，他一餐完全能喝一瓶酒。在喜宴桌上，他曾一氣喝過三瓶。可是喝自家的，不得不看著喝，并限定在中午一餐。報紙上云，啤酒具有清涼、解渴、健胃、利尿、增加食欲之功能。又，因含豐富的氨基酸、發(fā)熱量高、易被人體消化吸收，故被譽為“液體面包”。他是多么想有那么一天，自己想喝就喝，要喝多少就喝多少。漫漫炎夏，黑色的七月，黑色的八月。吃飯時若無酒，總感覺缺了什么。那天。送啤酒的車下村。因為是批發(fā)價，大多人家都要了。當老板問他時，他跟著豪爽地應(yīng)了一聲。于是，小工便提了一件啤酒送到他家里。可是，他回家拉開牛皮錢包時，僅有4元錢了。他不得不關(guān)門端梯取了那最后一百元大鈔。一張大鈔一破，要不了多久，便空了。

當他明白自己手上僅剩幾元錢時，他的心打了個冷噤。五個月前，當五張大鈔(肉款)攥在自己手里時，心里是多么喜悅、踏實。這票子，這精美絕倫的硬生生新嶄嶄的小花紙，令他的心激動不已感慨不已。——我的祖宗!我的爺!人活著可不能沒有你呀!你是我一生的牽掛!我希望我的一生都跟你有緣!我拉住你的手!你也要拉住我的手!沒有你，做人的尊嚴與自由可以賣掉!沒有你，健康與生命也可以賣掉!這么想著，他夜里做了一個夢。自己手里捉著的不是幾張大鈔，而是幾十張、幾百張這樣的大鈔。可是半年未到，自己又還原成了一位徹頭徹腦的窮人。在他的意識里，只要手上有那么幾張大鈔撐腰，他便感覺自己已進人富人的圈子。當確定自己已是一位窮人時，他見誰心里總感有點虛，仿佛犯了一宗千夫所指的惡行。那是一種恥辱。故而感慨：人，只要活在世上，只要未離開人群與社會，只要等價交換的原則還存在，任何時候都不能窮啊!

二

幾天來，路上三五成群，人們像去看戲一般。每天都有中獎的新聞傳過來。邱桂聽了，身在家而心不在家了。他決定也去賭一注?；秀遍g，自己不去，那里便缺著什么。六月十九，觀音會。他曾虔誠地向菩薩求財運。第一次投玟，順玟，抽了一支“上上大吉”簽。他心里暗自高興，心想：三十八，要發(fā)!命中該我紅運當?shù)懒?。高興歸高興，但他不知道冥冥之中的高興事不知何時落在自己頭上。此番一聯(lián)想，仿佛專有一個大獎在等著他了。

妻子伍芳回娘家?guī)蛷N去了。——娘家的樓房由當?shù)氐男」こ剃牫邪?，但約定中午一餐吃。上初中的兒子就近便也吃在那里住在那里。等到10日，他一早便用蛇皮袋裝了只老母雞?！依锕灿惺浑u，時常有丟失的情況，要不被黃鼠狼拖去了，要不混到鄰居家去了。若妻子回家發(fā)現(xiàn)丟了雞，也儀作如此猜測，大不了埋怨他一兩聲便罷了。天蒙蒙亮，他就出發(fā)了。村鄰們一見，以為他是打短工去。誰也不知道他的蛇皮袋里裝了一只雞。他不敢賣給鎮(zhèn)菜市場的雞販子。那些雞販子都是熟臉兒。他一賣雞，立馬會傳到妻子耳里。至城里北門菜市場，他好說歹說才將雞賤價脫手。年底，好像是鄉(xiāng)間無賴偷雞摸狗的季節(jié)。當他一到家禽市場。有人便用一種狐疑的眼光審視著他。這是他心里所擔心的事。他有所準備地掏出身份證、皈依證，申明自己是佛教徒，不殺生不食葷，故而賣雞。即便如此，雞販還是放心不下。最后，他只好認了每斤五元的賤價。五斤，二十五元。當接過二十五元，仿佛將有許多錢要到自己手上來了。他對寺廟供著的泥塑木雕懷著十二萬分虔誠?！敲炊囿w面的人都信，自己不信，仿佛說不過去。雖然他平常不禮佛，但一入寺，從來是一絲不茍地按著程序恭恭敬敬地上香、叩拜、默禱。在他看來，菩薩是長著眼睛的，若不給予福報，豈不是白領(lǐng)了人情。所以，幾個月前，當抽到上上大吉的簽時，他確信冥冥之中的福報真的快到了。

10點多時，他返程回鎮(zhèn)。此時，摸彩活動正進入狀態(tài)。鎮(zhèn)上全是熟臉兒。有人招呼：從家里來?他立即否定，只含糊一聲：從城里有事回來。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出破綻。他這么說時很隨意地便將對方讓過去。擠到彩棚前，義有熟臉兒招呼：小桂子，這么些天了，怎么今晝才過來?他仍然含糊一聲：有事，我剛從城里回來。售票的十個臺子，只要你多瞟一眼，對方便抓住你。——心動不如行動!快來買耶!今晝是最后一天了!錯過今晝就沒有發(fā)財?shù)臋C會了!頭等大獎還未出來!快來買耶!說不定你一買就摸到大王!摸到大王!可就是一輛轎車呀!……他心里跟著亂糟糟的。彩棚旁邊用三角紅旗圈起的框里果然停著輛披紅戴彩的轎車。轎車旁邊放著一輛跑車與一臺29英寸彩電。他準備出手時，旁邊的一位青年將二十元錢換來的十張碎紙片丟在地上。他的心一涼，將錢重新別人夾克衫內(nèi)袋里?！舾粯?，豈不是自討晦氣?于是轉(zhuǎn)到場子外做看客，昕各種人的議論。彩棚前的人潮忽緊忽松。11點時，正打冷場。彩棚的喇叭猝然響了?！晃恍∧泻H花了四元錢摸了輛跑車。片刻后，小男孩在父親的陪同下騎著跑車凱旋而歸。此刻，他又心動了。

難道我不如一個小男孩?

他再次擠進去，湊近1號售票臺。1號售票臺的盒里剩著十張。工作人員報完數(shù)，便等著他掏錢。他

用指頭將十張彩票點開，過了一下數(shù)。當遞去兩張十元的票子時，他忽的改變了主意從對方手里抽回一張。

“我只要五張。”

接著，行至2號臺，遞去票子從排滿彩票的盒子里插花拈了五張。這時，他身后的一位挎著腰籃在市場賣雞蛋的老奶奶買下了1號臺最后的五張彩票。他擠出人群，一邊走一邊刮，刮一張，丟一張。當刮到第十張時，他同剛才那個青年一樣，將其撕成碎片扔在了地上。正悶悶不悅時，彩棚前的人群一炸，幾位婦人簇擁著那位賣雞蛋的老奶奶登上主席臺。喇叭響了：朋友們!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一等獎，有得主了!這一聲，頓使他的靈魂出了竅。天啊!一輛轎車愣是從自己手里跑掉了。

三

當日，新聞便在小鎮(zhèn)上傳開了。云：某某本將那張頭等獎彩票捉在手里，半途卻叉放下來。這一放，可是一輛轎車。王老太的這輛轎車差一點兒讓別人開走了。聽的人為王老太慶幸，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看，好運讓她撞上了。知道邱桂的熟臉兒紛紛為他惋惜：嘻!將一輛轎車白白送給了別人。人家可是一聲謝也沒有。

摸獎活動一結(jié)束，小鎮(zhèn)依然是以前的小鎮(zhèn)。十天來的熱鬧與刺激，十天來的人心的潮漲潮落，像一陣風從鎮(zhèn)上刮過去。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進家門便一下癱在床上。傍黑，伍芳攜子回家，見他愣怔怔的樣兒駭了一跳。

“桂子，打脾寒?”

妻的手在他額上拭了一下。

“發(fā)燒?！?/p>

邱桂仍然是愣怔怔的樣兒，不扶住便要倒。

“叫醫(yī)生來?”

邱桂見狀心頭一熱：這世上誰最好呀?自己在痛苦的時候，別人有的是冷嘲熱諷，只有愛你的妻子才如此體貼你關(guān)心你。今晝?nèi)羧抠I下1號臺的票，可就是五萬多元錢啊!這錢，屬于自己的，也屬于妻子的。可是，這只手卻撇下后五張。這樣，不僅把自己的那份送給了別人，也把妻子的那份送給了別人。這么想著，他感到對不起妻子。他腮幫子抖動著，眼淚流下來。

“桂子，今晝與誰打架了?”

伍芳說出這話時，有點后悔。自己丈夫，她最清楚：性格懦弱，從不與人爭強斗勝。

邱桂唏噓著，將右手伸向她。

“他媽的!這只手!”

“這只手，怎么啦?”

“芳，這只手……我真悔呀!“

于是，邱桂吞吞吐吐簡敘了上午摸獎的經(jīng)過。娘兒倆聽罷，一起為他惋惜。邱桂一聽，心如刀絞。吃飯桌上，一家人像剛經(jīng)了一場突來的災(zāi)難一般木住了。料理畢廚房。伍芳檢查雞塒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黑母雞。問邱桂，邱桂別過臉支吾著說不曉得。伍芳準備去鄰家問雞，邱桂卻像傻子一般冒出一句：

“我丟了一輛轎車，你丟了一只雞?！?/p>

伍芳走出門外的黑里。半小時后，伍芳一路罵街罵回來。

“哪個人嘞捉我雞!泡尸!爛骨!”

“哪個人嘞捉我雞!賣錢買蓋臉紙!”

“哪個人嘞捉我雞!吃了好下宕!”

伍芳的聲音很裂。附近的人家都能聽到這種聲音，同時也都知道她家今天丟了一只黑母雞。可是，沒有人應(yīng)。人們對這種潑婦式的罵街習以為常了。習以為常，便誰也不覺得什么。可是，她每咒一聲，邱桂的心便跟著蹦一下。

伍芳回到家，還想立在門口繼續(xù)咒，邱桂一把將她拽進門。

“算了!一只雞也值得這樣咒。叫人聽了煩不煩?”

“非咒!這雞肯定在別人家里。不這么咒，雞不得出來?！?/p>

“算了，我心里難過?！?/p>

邱桂這么說著，手便捂著胸口作出難過的樣子。

伍芳不忍，這才偃旗息鼓。

收拾停當后，夫妻上床。

“一只雞值多少錢?你那么咒，人家聽了好笑。現(xiàn)在人家在背地里都在拿我開涮!”

“我是瞎咒。不這么咒，以后雞打野打到別人家里去了就算去了?！?/p>

邱桂心里說：你在咒誰呀?咒來咒去還不是咒你的丈夫。

邱桂無法安枕，伍芳只好陪他坐著。

“唉!五萬多塊!”邱桂將右手伸向妻子：“就是這只手將五萬多塊白白地送給了人家?！?/p>

伍芳口拙，搜索枯腸也找不出什么安慰詞兒，心痛那只黑母雞，更心痛那輛轎車。

“算了，莫想了?！?/p>

“四方寺的菩薩不顯應(yīng)!”

“可是人家都說那里的菩薩靈?！?/p>

“假的!”

此時已至子夜，伍芳迷迷糊糊睡了。當她醒來時，已是二更天了；而邱桂仍枯坐著，頭靠在床檔上，緊甩著右手：

“你他媽的這只臭手!你他媽的這只臭手!……”

伍芳小便后一骨碌又鉆進被窩，將丈夫按入被子里。待五更天曉時，伍芳見他仍枯坐著……

就這樣，邱桂熬了一宿清水夜。

四

過度的抑郁，若切斷了活水的渠。日子一長，邱桂便成了另一個人。犯起病來，眼睛是顯示器。眼睛定著神，自個兒傻笑，碰見一棵樹或撞上一面墻，都能當做朋友叼叼半天。

剛開始時。村鄰們都好言安慰：

“桂子，莫想了，不就是二十元錢嗎?”

邱桂聽了癡癡地笑，說傻又不傻：

“你摸到過一輛轎車嗎?”

對方不好說了。有人朝他豎起大拇指。

“小桂子，你這個!”

邱桂就喜歡人家奉承。一受捧，得意忘形了。這時，某鵲薄鬼卻刺了一句：

“你轎車呢?”

邱桂一聽轎車，悚然變色，恍若做賊當場被人抓住了賊手一般，急得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

鵲薄鬼繼續(xù)調(diào)笑：“笛!笛!嗚!——車子，人家開走了?！?/p>

邱桂啞住了，仿佛知道人家在羞辱自己。

“是哪只手?”

邱桂條件反射一般，豎起右手，又得意起來。

“是這只手摸到了獎票?”

邱桂點點頭。反問：

“你們沒有摸到過獎票吧?”

對方再次向他豎起大拇指：

“小桂子。你這個!”

鵲薄鬼卻刺他：

“這只手，香?還是臭?”

邱桂一聽，自得疹人的臉一頓，支支吾吾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眼光仿佛在地上搜尋著什么。

伍芳不明白：一個好好的人，竟因為二十元的小事成了這個樣子。不久，邱桂在親友們的幫助下被騙進市精神病醫(yī)院。醫(yī)生確診：精神分裂癥。服藥后，邱桂仍然是邱桂。但稍一刺激，就誰也不認識了。一復(fù)發(fā)，便住院。主治醫(yī)生感嘆：真是命比紙薄啊!

一轉(zhuǎn)眼，第二年的觀音會到了。村里居士們相約著包車去城里四方寺上香，有人上門邀請邱桂。邱桂沒頭沒腦地說：

“假的!”

“什么假的?”

“菩薩都是假的!騙人的!”

來人噎住了。伍芳用手指了指頭。打了一個啞語。來人便不再說什么。這次，伍芳上了敬香的專車。

傍黑，一車人去一車人來。幾位與邱桂關(guān)系密切的同道隨車上門來探望舊友。晚飯桌上，大家敘著小鎮(zhèn)上的最近新聞：去年中了頭等獎的王老太服毒自盡了。——王老太小兒子學了駕駛正愁著車。王老太中獎后，便將轎車給了小兒子。于是，小兒子開起了出租車。另四個兒子四個媳婦不服，為此與王老太爭吵，逼得老太服毒自盡了事。王老太死后不久，開車子的小兒子一天夜里給兩個外地人跑長途。未料到，途中被這兩個人活活地用細索勒死了。車子被這兩個人變賣時，才被公安查出來……

陪坐著的邱桂聽罷，不禁打了個冷噤，自語道：幸好當初我沒要。

朋友一致為他慶賀：沒要，好事!你要是要了，不知道出什么兇事呢。

接著，大家向他祝福。邱桂心里壅塞洞開，頓時寬慰了許多。自此他再也沒犯過病。主治醫(yī)生打電話過來囑咐：藥，需服三個療程，千萬不可斷。伍芳回復(fù)：藥，早停了。醫(yī)生問：人，怎樣?伍芳回復(fù)：跟我們正常人一樣。醫(yī)生納悶：是不是服了另外的藥?伍芳回復(fù)：沒有，真沒有。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