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非成為詩人之前,我們是朋友。余非成為詩人之后,我便慕名拜訪,說白了,我是想從詩人余非那里學(xué)點為詩之道。
據(jù)說,自從余非成為詩人之后,他的妻子黃婭也成了詩人,他的兒子余慧也成了詩人。
余慧的詩,在幼兒園里是首屈一指的,去年春天我就聽說過。在幼兒園門口,我見到了余慧,便套近乎地說起他去年的詩句。
那是去年的一個雪天,老師問全班的小朋友:“雪化了是什么?”
“是水?!睅缀跛械男∨笥讯歼@樣回答,只有余慧這個小朋友與眾不同,他從室內(nèi)跑到室外,又去了趟廁所,玩足了玩累了,等小朋友都回答完了,他才趴到老師的耳朵上說:“雪化了,是春天!”
這一句猶如一聲春雷,把老師嚇了一跳。但片刻之后,老師就把“小詩人”的桂冠戴到了余慧的頭上。
“叔叔,那是我早些時候的不成熟的詩篇,不要老笑話我好不好?” 余慧聽到我不停地夸獎他,就極不自然地說,“我現(xiàn)在跟我爸爸學(xué)詩,學(xué)了半年就有了新的突破。再不會寫那樣的詩句了!”
我好奇地問道:“如果用你今天的水平來寫,該寫出怎樣的詩句呢?”
小詩人余慧歪著腦袋,略一思索便吟出兩句詩來:
誰能告訴我
雪化了是什么?
吟完之后,余慧滿意地笑了。接著他又強調(diào)說這是“問天”式的手法,還不夠新潮。他說如今在他們家里,就數(shù)他媽媽的詩寫得最棒。余慧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伸出拇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才說:“爸爸說了,如果把媽媽的詩翻譯到國外,在世界上也是有地位的!”
小詩人余慧的媽媽、女詩人黃婭的詩的確非同凡響。在詩人余非的家里,我見到了女詩人黃婭和她的詩。
“哎呀呀——黃詩人黃老師,你好你好!剛才在路上聽小詩人余慧說,你是你們家最牛的詩人!”
“哪里,哪里,比起詩人余非來,還差得遠(yuǎn)呢!”女詩人黃婭一邊同我握手,一邊謙虛地說道。
還沒等我落座,小詩人余慧便捧來了他媽媽的詩集。我一看,那是一本精裝的《黃婭抒情詩選》,我急忙打開一讀為快。詩集的第一頁也寫的是《雪》——
泥土記住十趾寫下的一切
猛的咽進肚里
痛疼感在加厚和微
天落千層
豌豆種一路的腳印
大地也感到咯痛
“這‘和微’二字——”我還沒有說出口,小詩人余慧就開始搖頭了,仿佛是不屑解釋。于是我改口道:“這,這,這真是好詩啊!前無古人,前無古人啊!”
其實,我連看了三遍都不明白黃詩人寫的是啥意思。我知道看不明白的詩也是可以看的,或者說也是可以欣賞的,只是心里憋得難受,看詩就如同上絞刑架一般。想問問吧,又怕自己太淺薄,讓女詩人黃婭和小詩人余慧恥笑。再說了,如今只要把詩寫出來,誰還管你懂不懂明白不明白是啥意思呢?還有,我若說不懂,不僅暴露了我的無知,同時也傷害了女詩人黃婭的自尊。所以我盡力做出充分理解并被深深感動的樣子,連聲地說:“好!好詩!好詩!”
“過獎了!過獎了!”
黃婭說我去得不巧,或者說我去得正巧,詩人余非昨天寫詩寫了一整夜,此刻剛剛睡著。不然的話,詩人余非會好好向我傳授為詩之道的。
我進了臥室一看,詩人余非果然躺在床上。床前堆著一本本詩集,有余慧的《跳樓的白雪》,有黃婭的《雪來雪去》,還有余非本人的《熵與性的倒錯及孤獨的裂變》等,隨手一翻,撲面都是誘人的墨香。詩人余非在床上似睡似醒,夢囈似的喃喃自語:“千斤的太陽從西山上砸了下來……”黃婭聽了,并不把詩人喊起來,卻沖著余慧笑道:“你爸又在夢中作詩了,還不快拿筆來!”
余非說一句,黃婭和兒子就記錄一句,像是為詩人寫遺囑似的一絲不茍。我趁他們記錄的工夫來到了屋外,在詩人的院子里又遇到了余非的父親余賢。余賢是我的小學(xué)老師,教過我小靳莊詩歌,當(dāng)年他也是個詩人。但他自從退休后,再也不作什么詩了。
“哈哈,余老師,你們一家全是詩人了啊!”一見余老師,我就笑著說。
余老師的臉像座鐘上八點二十的指針,仿佛叫他們詩人是侮辱他們似的,立即糾正說:“我早已不是什么詩人了!”
聽余老師說,余非前年出了一次車禍,被摔成輕度腦振蕩,隨后就失憶了。讀過的書,一句都記不起來了,這么多年的書都白讀了,仿佛變成個白癡。有一位詩人到醫(yī)院里看他,他就對著詩人胡言亂語,說什么:“蛋黃似的太陽掛在透明的樹枝上,在醫(yī)院里把天藍(lán)色的屁唱響……”那位詩人聽了竟手舞足蹈起來,連聲說是好詩。還說:“道古今之未道,開超前意識之先河!”從那以后,余非自己也覺得自己像個詩人了。
成了詩人的余非又教他的妻子寫詩,又教他的兒子寫詩。車禍補償?shù)膸兹f塊錢,全都用來自費出了詩集。區(qū)作協(xié)和詩協(xié)很受感動,于是授予“詩人之家”稱號,真真是豈有此理!說到這里,余老師悲哀的臉上,又添了一臉的無奈。
余老師把我送到大門東邊的岔道口,我聽到他還在我的身后嘆息:“唉,可憐我那孫子,學(xué)什么不好?偏偏也學(xué)寫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