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染,無星無月,安小若躺在床上,盈耳的是窗外風(fēng)吹柳葉的聲音。心里有一點緊張,也有一點期盼。驀地,在那些簌簌的聲響之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聲聲地如心跳轟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悄悄地站起身來,挪到窗前。
這個大院子里,生活著許多人,全是老人與孩子。所有的人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無家可歸,他們,都是孤單的。可是,所有的孤單合在一處,卻是更多的寂寞。至少,在16歲的安小若眼中是這樣。而且,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的孩子,或者小一些的孩子,都是瞅著不順眼,不招人喜愛的。因為,那些好一點的孩子,在很小的時候都被人領(lǐng)養(yǎng)了,剩下的,都是被陽光遺棄的吧。安小若不在此列,她自幾歲起,就時常有人來要領(lǐng)養(yǎng)她,她都是強烈地拒絕,在她小小的年齡里,表現(xiàn)出了一種毅然的決絕。
第二天早晨,安小若早早地起來,去外面的園子里背英語。陽光很好,從深秋的冬天斜斜地照下來。昨夜的西風(fēng),果然吹滿了一地新鮮的落葉。走過涼亭的時候,一個臉上有疤的老人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對她微笑。安小若面對挺溫暖的微笑,心里竟是一陣惡寒,忙偏了頭,快步疾走。
在園子的深處,已經(jīng)有了一些孩子在晨讀。安小若盯著一個身影看了好一會兒,微微地嘆了口氣,有著一種秋天般寂寥的失落。就在昨天夜里,碎了那些美好的夢。她清楚地看見,在她隔著窗子開亮手電的那一刻,一個佝僂的身影正驚慌地離去。不是一直心中想著的那個人。
林曉晨仍在不遠處看書,他絲毫沒有注意到,一個女孩子略帶著哀怨的目光。安小若只是一瞬間的流露,她就是這樣一個女生,微一失望,便會折斷心中所有的念頭。只是,那個老人,他,究竟是為什么?
已經(jīng)有一年了,每個周一的早晨,安小若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小屋的外面窗臺上,會有著一個新本子。如果雨天,本子會嚴實地包裹在塑料袋里。福利院里不富裕,每個上學(xué)孩子的作業(yè)本,都是有著嚴格的數(shù)量限制。可是在作業(yè)多如牛毛的學(xué)校,這些本子根本不夠用,只好在很少的零用錢里省出來。她曾向林曉晨借過本子,林曉晨都是毫不猶豫,從自己不多的本子里拿出來給她。這個男孩子,雖然沒有出眾的地方,可是心眼好得很,對院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好,特別是對那個老人。
林曉晨很關(guān)心安小若,他經(jīng)常去外面撿些瓶子賣,只為了多買幾個本子。甚至,有時,他會買些外面孩子吃的小食品,給安小若。在十幾歲的孩子心中,在那樣的寂寞環(huán)境里,那是一種感動,一種青春的溫暖。所以,安小若有理由相信,除了林曉晨,不會有人這樣關(guān)心她??墒牵墒?,怎么會不是他呢?
福利院里,有個老人,是所有人都恐懼的。不知他來了多少年了,總之在安小若記事起,他就在這里了。他有著嚴重的精神病,經(jīng)常追打院里的一些老人,可他從不曾打過哪個孩子。據(jù)說,他是殺過人的,精神病人殺人,是很嚇人的一件事。所以,他在院里所過之處,大家避之如虎。他臉上那道長長的疤,就像一條爬著的蟲子。所以安小若怕他笑,他一笑,那條蟲子就如活了般,說不出的猙獰??墒牵皇菍χ残∪粜?,這讓安小若的心里毛毛的。
怎么會是他?許多年以后,安小若仍然是想不分明。也許,是因為林曉晨的緣故。如果說院里有人不怕那個老人,那就是林曉晨了。
安小若自那以后,再不敢拿窗臺上的本子,任它放在那里,積塵積雪。本子再不曾多過,只是每個周日的夜里,仍會有那踏動心跳的腳步聲。她漸漸地也沒有恐懼,更是多了一分莫名的失落。終于,在一個早晨,她打開窗子,拿回了那個本子,抖落掉上面的雪。翻開,第一頁上竟寫著字,她驚訝中帶著好奇,細細地看去,是兩句詩:“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xiāng)共白頭。”她那時對唐詩還不曾感興趣,也看不太懂,只是覺得有些蕭瑟。那個清晨,她看著窗外雪地上那一行足印出神。
后來,安小若終于查到那兩句詩是李商隱的,卻終是難以索解其中意味。有時她會想,這個老人,寫著那么好的字,寫著古人的詩句,他,真的有精神病嗎?安小若被打動了,她默默地收下了那個本子。早晨的時候,雖然冷,她還堅持到園子里讀書,那個老人每天都早早地在,依然對她微笑。
日子如深溪之水,不覺其流淌,卻一直在消逝。又是一年多過去,安小若已經(jīng)上高二了,有那么幾天,她晨讀的時候沒有看到那個老人,是的,她甚至不知道那個老人姓什么。周日夜里,沒有熟悉的腳步聲,周一早晨,窗臺上也是空空蕩蕩。那些天,她有一種失落,一種焦慮,卻不知該去問誰,更沒有勇氣走進西北角那個孤單的小房子。這個院子里,沒有人關(guān)心那個老人的好與壞,除了林曉晨,可是近些日子,林曉晨也不見了蹤影,他一年前就退學(xué)了,說是在外面一家工廠當學(xué)徒工。
她與林曉晨也是久不說話了,仿佛曾經(jīng)的情分如水逝云散。可是,那些深藏在心里的過往,那些寂寞青春的溫暖,真的就會如此輕易地流散嗎?當安小若還在憂心忡忡的時候,那個老人卻故去了。在他那個孤單的小房子里,沒人知道他是何時去的,那個中午,春日的陽光暖暖,安小若卻覺得凄冷無比。林曉晨回來了,抱回了一大箱子藥,卻是已無用處。整個院子里,只有他和她在哭,他在那里嚎啕,她偷偷地流淚。
老人出殯的時候,她沒有去送,像院子里那么多人一樣。她感嘆人們的涼薄,也痛恨自己的無情。那些日子,她空空落落,也輾轉(zhuǎn)聽說了老人的經(jīng)歷,他的確殺過人,殺了自己的一家人。有人說他根本沒有精神病,只是為了逃脫刑罰。所以,即使他死了,也沒有人說他一句好話。她在人前更不敢提起老人,閑時便翻起那個寫著李商隱詩句的本子,回味著深夜里的足音。那個本子,她一直沒有用,保存著。
林曉晨又離開了,說是去外邊的城市。走前,他找到安小若,將厚厚一摞子本給她,什么也沒說。安小若知道,這是老人給她的,卻沒來得及放在窗臺上。那一刻,她的眼睛濕濕的,看著林曉晨也如在霧中。林曉晨輕輕地擁了她一下,便離去。于是,在這個院子里,再沒有人,是的,走了這兩個人,在安小若心中,院子便是空空的。
許多年以后,安小若已在遙遠的一個城市中安身,有時會覺得自己在他鄉(xiāng)為客,可是卻找不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如果是那個生長的城市,城市里卻沒有她的家,家如果是那個大大的院子,院子里卻沒有親人。于是思緒漂泊無依,只是想起那個老人,想起那個少年,才會有一種溫暖,卻是被歲月的塵埃阻隔,無法蕩漾成滿眼的淚,只有在寂寂的午夜夢里,那份溫暖才會渲染一方心境,只是,沒有比夢更遠的地方了。
是的,曾經(jīng)年少的時光,曾經(jīng)的愛,穿不透歲月的水阻山隔,甚至連音容也漸漸漫漶。想不分明的,已無須再去想,記不清的,也不用刻意去尋,只要有過那樣的愛,有過那樣的溫暖,就足夠了。原以為一片荒蕪的青春,卻因有了那份愛而蔥蘢起來。如此,不管故鄉(xiāng)何處,不管他鄉(xiāng)冷暖,生命,自會水澄天清,就如曾經(jīng)那個園子里的風(fēng)晨月夜,無憾,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