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在現(xiàn)場誕生的劇本

編者按:

王全安導(dǎo)演的《團圓》作為柏林電影節(jié)的開幕電影滿載美譽,并最終獲得最佳編劇銀熊獎,作為編劇之一的金娜特為本刊撰寫了編劇自述。

《團圓》在柏林的第一次新聞發(fā)布會,沒有想到很多記者都關(guān)心劇作。他們問我們是不是采訪了很多當事人?試圖去了解別人的人生?是不是有一個原型給了劇作支持?事實上,原型是有的,但不是具體的某一個人。后來我跟國外記者說,也許你覺得奇怪,但我們確實不曾采訪過任何一個當事人,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沒有過。對我們來說,1949年,發(fā)生在中國大陸上的故事涉及到百萬人,《團圓》里的人物其實是這些漸趨模糊的人群的一個投射。電影中的老兵回來找妻子。那個時候,回來找孩子、找母親、找兄弟的什么人都有。我讀了一些internet上的報道,有些細節(jié)可以說煽情得不得了,說什么有個老兵帶了一堆玩具給自己的兒子,盡管見面時,那個兒子都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當然這些細節(jié)我們都沒有用。足見具體的經(jīng)驗對于作品來說,更大的意義在于啟示,并帶領(lǐng)你進入人物所遭遇的情境中去,只要你進入了,人物便會按照自身的邏輯行進。

特別是電影,這種在拍攝過程中充滿變數(shù)的藝術(shù)形式,允許甚至期盼意外的出現(xiàn),有時候幾乎像是一種神賜。比方說,電影中扮演居委會主任的是我們的服裝師,她第一次出鏡,緊張得背了一上午的臺詞,實拍時,她還是把“愿天下親人早日團圓”,說成了“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話還沒說完,她自知說錯便笑了起來,我們卻將此看作神來之筆,她的說錯話破解了飯局上的凝重氣氛,又分外尷尬地點明了這對老人的關(guān)系,真是妙不可言,我們最后保留了這段戲,那只能說是神來之筆了。而你若寫了這句,她怕就背成了那句,不得不說很是奇妙。

當然更多時候還是仰賴于精心的設(shè)計。拍攝前,王全安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每天去小飯店吃飯,支著耳朵聽上海人說話聊天,最初一個字都聽不懂,也頗有些迷茫,并似乎明白了這么多大導(dǎo)演在上海折戟沉沙的道理。但是上海話并非什么不可逾越的大障礙,哪里的人都是人,先搞明白了人,搞明白了自己想要的電影類型,方言并非難題。

我們看過一些這種類型的電影通常會呈現(xiàn)的面貌,當時資金也不是大問題,要弄個橫跨四五十年的史詩格局也不是不可以,多線敘事、兩套班子,年輕的、年老的,弄得唯美、煽情皆可。最終,有一部電影讓我們幡然頓悟,那就是米哈爾科夫的《十二怒漢》。導(dǎo)演很堅定地跟我說,你去好好看看這部電影,我們的臺詞能有這么結(jié)實,經(jīng)得起推敲就行了。這是一部極其簡單的電影,一個密閉的空間,十二個中老年男人,面對一個看似簡單的案件,逐步翻開內(nèi)心,抖摟出傷疤與痛楚。這部電影讓我們堅信,偉大的劇作就是一切,古典戲劇的三一律可以通過電影實現(xiàn),我們無需復(fù)雜的場景、空間、人物關(guān)系,在一張桌子跟前,照樣可以把中國人的飯桌哲學(xué)、家庭政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對于中國人,民以食為天,一切解決是非的場合大都在飯桌上,三個老人之間的艱辛談判一點不遜色于當年的國共談判。

家庭大戰(zhàn)那場戲便是《十二怒漢》的啟發(fā)版。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在一起,面對母親要離別的現(xiàn)實,艱難地開口了。這場戲有幾個層次。先是馬曉晴向凌峰發(fā)難,結(jié)果引起了兒子的不滿,兩人將爭執(zhí)的焦點從母親轉(zhuǎn)移到了彼此關(guān)系的不和諧。此時,二女兒登場,站在姐姐一邊指責哥哥沒有良心,矛盾焦點是哥哥曾經(jīng)向家里拿過一筆錢,而那筆錢原來是姐姐的嫁妝。哥哥憤然離開。陷入僵局,二女婿順著錢的話題,拋出了補償費的問題,卻讓夫妻兩人無意中暴露了感情不合的內(nèi)幕。原本期望讓子女站出來說話的老陸,最后絕望地請大家走開,他決定離婚。導(dǎo)演當時的要求是,這場戲必須每句臺詞都精準到位,每一句都牽扯出一段痛史,讓這個家庭的瘡疤一層層揭開,至于是什么瘡疤,他說你盡可以隨意發(fā)揮。我思前想后,還是圍繞著錢展開了,只有這樣才能最后拋出補償費的問題。大女兒因感情不順至今未婚,原因極有可能是失去了那筆陪嫁;兒子因經(jīng)營失敗,始終未能償還家庭債務(wù),過得猥瑣而憋屈;唯一貌似美滿的二女兒有個經(jīng)商的丈夫,卻早知丈夫在外

有女人——這是一切吵架的規(guī)律,就是吵著吵著便忘記了初衷,即我們?yōu)榱耸裁炊臣?吵架的可怕也在于它是最方便的傷害手段,一句話便能殺到深處。正是這場戲讓每個匆匆出場的角色有了立體性,這些子女在戲中變得更像是獨立的個體,而非純粹三位老人的陪襯,更讓電影變得豐滿和厚實。這是一場大戲,人物進進出出,全靠臺詞的張力,推進劇情,讓老陸從胸有成竹走向悲壯離婚。

至于悲欣交集則是更高的追求。這故事容易弄得悲情,容易變得煽情。王全安則在這方面把持了非常好的平衡。我們在拍攝離婚的那場戲時,幾乎所有人都笑暈了,那是一種僅屬于王全安的幽默表達,如同他在《驚蟄》中讓余男做愛前猛吃藥片的設(shè)計。生命的荒誕感和無常感,讓西方觀眾也忍俊不禁。那是一種在制度面前的無力感,為了離婚,兩人卻終于成了合法夫妻。所有的臺詞,一邊是有些冰冷的程序啊、法律啊,一邊是受慣了委屈的老陸急于辦事時情真意切的求助,他甚至都不管自己處在何等可憐的地位,還一心催促別人,快點,幫幫忙,一定要想辦法今天就離成婚。這也是生命的奇妙,會在最后關(guān)口給你意料外的收獲。而所有的觀眾此時看到他們沒有離成婚,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而最后凌峰又要獻歌一曲的時候,在眾多凌峰拿手的歌曲中,我們特地選了《毛毛雨》,然后讓一場雨來打斷他的演唱,因為我們估計到了這會,已經(jīng)沒有觀眾想聽他再唱歌了。事實上,柏林放映時,觀眾的反應(yīng)跟我們設(shè)想的一模一樣,他站起身,說要唱歌,大家都皺眉嘆氣,稍有不耐煩,天下雨了,大家都笑了,松了一口氣。這就是所謂的電影的節(jié)奏感吧。

歌曲是《團圓》比較重要的組成部分。讓三位老前輩唱什么歌還真是很費思量。只有周璇的《天涯歌女》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必唱曲目,這一句“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是送給那有愛情的前夫,而那一句“郎呀,患難之交恩情深”則是送給現(xiàn)任丈夫的。這曲子在當年紅極一時,又契合電影,是難得之選。而《香檳酒滿場飛》則又是神來。那時候,我買了張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老歌的CD每天在現(xiàn)場放,本來是營造氣場的,突然有一天放到了《香檳酒滿場飛》,三位老演員都跟著哼了起來,眉目神情如此年輕,我們立即決定就讓這首歌成為兩人初戀時的歌曲。這歌,他們?nèi)齻€都會唱,輕快而彌漫著當時上海浪漫又有些淫靡的格調(diào),“釵光鬢影,眉眼亂飛,讓我今夜不能安睡”,誰都曾年輕過,為什么就不能是這樣的歌曲呢?

電影的劇本創(chuàng)作跟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很不同,這不是一個作家跟自己內(nèi)心交戰(zhàn)的記錄,更像是跟一群具體對象的摩擦起電,事實上,正是在盧燕、凌峰、徐才根、馬曉晴這些演員一一確定出演《團圓》的時候,《團圓》才不可思議地在一個星期中從一頁紙變成了一本臺本,并在拍攝現(xiàn)場,根據(jù)環(huán)境和人物的狀態(tài)不斷深入調(diào)整。對我來說,我大概也是唯一一個居然在拍攝現(xiàn)場架起筆記本電腦和打印機跟足全部拍攝過程的編劇吧,而且還是隨時還在吹頭發(fā),化妝,準備上去吵架罵人的女演員。當然我把這看作導(dǎo)演對我的一次很奢侈的塑造,當我坐在鏡頭前,才真的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劇作用膠片直接轉(zhuǎn)化成了我的人生經(jīng)驗,我既是這個故事的局外人,又是局內(nèi)人。如同鏡像的兩面,真實性與虛擬性交相輝映,這實在是難以形容的美妙體會。

每天我們都在修正打磨每一句臺詞,以至于演員后來根本就不再背臺詞了。其實這更是王全安的導(dǎo)演智慧,這讓每一次表演都保持著適當?shù)纳鷿?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真實感。機器架著,燈光道具演員全部到位,我們總在最后一剎那才拿出一頁紙,用很堅定的表情面對困惑的演員,說:就是它了。這種身臨其境的寫作方式,讓人每分鐘都保持著一種壓迫感,這一群人再不是干枯的符號,她就是高貴美麗的盧燕老師,善良到讓人心疼的徐才根老師,還有隨時能來上一段的凌峰,沉默寡言但一旦進入狀態(tài)就來戲的馬曉晴,還有茫茫然沒怎么找到方向的莫小奇。他們的存在,讓《團圓》在現(xiàn)場誕生的經(jīng)歷如此獨一無二,不可復(fù)制。

電影籌備、拍攝時,我的小寶寶剛出生六個月,如今,他已經(jīng)快兩歲了。媽媽給他的紀念品是拿到了一個著名的獎座,于我,算對那段不能日夜看護他的日子有個交代,希望將來他看到這段文字,能原諒我,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