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氣候會議:談判僵局在繼續(xù)

盧思騁 陳冀俍

天津氣候會議雖然在一些技術性議題上有所推進，但是談判的總體進程非常緩慢，關鍵議題仍然糾纏難解。而近60家中國環(huán)保集體亮相，取得了國際同行和媒體的認同。

當大多數(shù)中國人還享受國慶長假的時候，4000多名各國政府代表、媒體、民間組織成員匯聚中國濱海城市天津，參加中國政府首次承辦的聯(lián)合國氣候談判。是次會議是年底墨西哥坎昆氣候變化大會(COP 16)之前的最后一次談判。由10月4日至9日，為期6天。

開幕當天上午9時前，各國的氣候變化談判代表魚貫進入會場之際，由數(shù)百家國際民間組織(NGO)組成國際聯(lián)盟聯(lián)同多個中國環(huán)保NGO，將4幅共長7米、寬3米的“氣候長城”，以及一個刻有成語“眾志成城”的中式印章，贈送給《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秘書長克里斯蒂娜·費卡洛斯，呼吁各國談判代表，在本次會議上表現(xiàn)切實應對氣候災難的強烈意愿，眾志成城，拯救地球。

這位去年哥本哈根氣候大會失敗后走馬上任的女秘書長，和藹親民，滿面笑容，欣然接受了NGO的禮物，同意在天津會議期間擺放在會場入口處，并表示會將其中一幅放在自己的辦公室，并囑咐全球氣候行動聯(lián)盟將余下的帶到坎昆COP16(《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16次締約方大會)，延續(xù)眾志成城的精神。

尚待走出的哥本哈根陰影

去年在哥本哈根舉行的COP15各國互不相讓，最后并未達成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全球減排協(xié)議，中、美、印等部分國家在會議崩潰前夕，倉猝拋出《哥本哈根協(xié)議》文本。此文件未經(jīng)全體與會國家磋商，減排目標欠奉，亦未有述及資金和技術轉讓等氣候變化談判中的關鍵，大會并未有付諸表決，所以亦不具法律約束力。這份空洞的政治宣言，惹來部分發(fā)展中國家的猛烈批評，一些小島國，直指其生存遭受出賣。哥本哈根大會，在舉世期待的情況下，一敗涂地，草草收場。

全球變暖引發(fā)的各種極端天氣事件愈加肆虐，證明了氣候變化的緊迫性。過去10多個月，世界各地越來越多的民眾，清楚意識到氣候危機迫在眉睫，地球正在氣候災難的臨界線上徘徊。全球數(shù)以百計的民間組織、環(huán)保團體、工會、宗教組織、扶貧和社會發(fā)展機構，亦組成氣候行動網(wǎng)絡(CAN)，及全球氣候行動聯(lián)盟(GCCA)，前者集中全球民間力量，不分南北，在聯(lián)合國氣候會議體制內參與談判，將全球民眾要求減排、轉型經(jīng)濟的觀點帶進談判會場內，提出政策分析，推動共識，并為談判實力較弱的國家提供法律和技術支持；后者則專責公眾教育和社會動員，在會議舉行期間，在全球各地推動民間氣候行動，表達民意，凝聚公眾聲音，在會場外與CAN里應外合，相輔互補。天津開幕式的氣候長城行動，就是GCCA與中國伙伴的聯(lián)手合作。

各國代表在哥城潰敗后，經(jīng)歷短暫的困惑失望，從今年4月開始，又重新坐回到談判桌前，繼續(xù)《京都議定書》和公約兩條軌道下的談判。

在公約軌道下，談美國和發(fā)展中國家(即未有在《京都議定書》第一承諾期中需要履行量化減排目標的國家)的行動(即所謂LCA)；在議定書軌道下，主要談《京都議定書》內的發(fā)達國家的行動(即所謂KP)。各國需要討論的行動，包括減排、適應、資金、技術轉讓的目標、規(guī)則和機構設置，以及最終協(xié)議的法律形式等，每個議題都千絲萬縷，充滿爭議，彼此之間又相互交叉，盤根錯節(jié)，所以在LCA和KP兩個工作組下面，又分成很多具體議題的磋商小組。

到天津談判之前，經(jīng)過了在波恩的三輪談判，表面上是達成了兩個有助磋商的談判文本，但是在實質性的議題，也就是發(fā)達國家的減排和資金支持目標上，沒有什么太大的進展。發(fā)達國家在哥本哈根承諾的100億美元快速資金如何落實，也還尚待回答。

《京都議定書》前途未卜

談判走到今天，特別是經(jīng)歷了哥本哈根會議后期的密室會談之后，民眾對于聯(lián)合國這種必須達成全面共識(不投票)的多邊談判機制，陷入了嚴重的信心危機，對此，公約秘書處新任的秘書長克里斯蒂娜·費卡洛斯心知肚明，放此一直強調不能讓公眾把這種多邊進程視為一條無盡的道路。談判各方也逐漸意識到，哥本哈根那種“沒有共識直到所有問題達成共識”的捆綁談判方式，必須轉向更有彈性的“沒有共識直到達成足夠多的共識”進路。可是，什么是“足夠多的”呢?恐怕又是一個概念，各自表述。

《京都議定書》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處于極大的不確定性之中。歐盟一直想汲取《京都議定書》的核心元素，搞一個把所有國家都圈在里面的、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協(xié)議；而美國在未能于國會確認簽署《京都議定書》后，對“共同的但有差別的責任”原則(發(fā)達國家有約束力的定量減排，發(fā)展中國家自愿開展行動)這個《京都議定書》的基石日益抵觸排斥，意欲淘汰將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區(qū)別對待的二分法，力求另起爐灶，就是類似于《哥本哈根協(xié)議》這種無分南北、完全基于自愿的協(xié)定。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當然強烈反對，去年在巴塞羅那的談判中，非洲國家就曾集體憤然離席，以示抗議。

現(xiàn)在，歐盟基本上能接受2012年后進入《京都議定書》第二承諾期，但是他們2020年的20％減排目標，還不足以支持他們自詡的領袖地位，所以歐盟內部也正醞釀于明年提高2020年減排目標至30％。另一邊廂，美國還在那里自說自話，較早前國會在強大的石油和煤電企業(yè)游說壓力下，連非常溫和的能源法案都未能通過，國內政策原地踏步，減排不樂觀。美國顧盼自雄，只能對自身的不作為，繼續(xù)尋找替罪羊，排放日益增加的中國自然成為最就手的靶子。

緩慢的談判進程使2007年巴厘會議各國努力嘗試規(guī)避的風險再次出現(xiàn)，那就是《京都議定書》的第一承諾期于2012年年底屆滿前，各國未能及時達成協(xié)議，第二承諾期有可能出現(xiàn)滯后，不能無間斷地銜接。若然如此，不單將對過去幾年蓬勃發(fā)展的碳市場產(chǎn)生極大的擾亂，全球的排放增長也就更難以逆轉，使氣候變化有可能如斷線風箏，不再受控。

中國在阻撓談判?

在哥本哈根，中國是不太情愿地被推到了臺前?？粗绹W盟都深陷自己境內的泥沼中，在氣候談判中裹足不前，國際社會開始呼吁中國發(fā)揮“領導性作用”。中國一方面拒絕了“領導性”的稱號，認為自己還不夠資格，但是表示還是愿意發(fā)揮“重要的作用”。本來今年原定只有一次中間談判會議，反倒是中國認為在哥本哈根會后，氣候談判任重道遠，積極推動要開4次特設工作組的會議，以為年底的坎昆COP16大會作好準備。前3次會議，按照慣例，都在德國波恩舉行，唯第四次會議沒有國家愿意出來主辦，中國就主動把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活攬了下來。

從戰(zhàn)略上看，可以說中國在談判中處于一個比較中間的位置，一方面沒有什么可爭取的

實際利益，眼下發(fā)達國家那些有限的氣候資金，還是先讓給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兄弟吧；另一方面，也沒有什么更多可以給以讓步的，因為能給的底牌，包括自己的減排任務，和對“三可”(NRV，即可監(jiān)測，可報告，可核實)的承諾也都在哥本哈根亮出來了。即使目前在這些議題上有一些爭奪，也只是戰(zhàn)術層面上的。所以，中國主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推動發(fā)達國家包括美國的減排任務上。而發(fā)達國家一方面回避自己的責任，一方面在全球2050年目標和MRV(可測量、可報告和可核證)的問題上繼續(xù)揪住中國不放。盡管中方就這些問題已經(jīng)反復公開闡明自己的觀點，但是兩方面至今依然是一路自說自話。

天津會議基本上是這個僵局的延伸，美國勢將賊喊捉賊，轉移視線，借中國做擋箭牌。針對美國的無恥賴皮，中國與其他發(fā)展中國家也無能為力。山雨欲來風滿樓，在天津會議舉行之前，爭議就一直不斷。在10月6日，即會議的第三天，在《京都議定書》的特設工作組的磋商小組中，中國、巴西、玻利維亞、沙特和非洲國家先后發(fā)言，表明拒絕同時討論《京都議定書》的未來法律地位和發(fā)達國家的減排任務，他們認為應該首先敲定議定書的第二承諾期和發(fā)達國家的承諾，這些涉及評估和審查、對遵約機制的改進、修正案執(zhí)行的準備等問題的討論才有意義。而一些發(fā)達國家包括澳大利亞、歐盟和新西蘭等則明確表示，他們愿意進入第二承諾期，但暗示其履行是有前提的，就是要明確第二承諾期的規(guī)則。結果兩陣對峙，談判就懸僵在那里，直到會議結束。

當天，在會議中心內，國際NGO團體內部也開始激烈討論，到底中國是不是在阻撓談判?代表大部分NGO的氣候行動網(wǎng)絡，按傳統(tǒng)都會對阻礙談判前進的國家頒授“化石獎”，諷刺嘲弄之，是非常不光彩的一個獎。當天晚上，一些外國NGO的代表，提出要給予中國“化石獎”，最后幾經(jīng)中國NGO代表的解釋，反復討論，聯(lián)盟才打消念頭。

其實把鏡頭拉遠一點來看，就可看得更清楚。顯然中國、巴西等發(fā)展中國家是想要《京都議定書》的第二承諾期的，既然如此，那就不存在阻撓談判的問題。他們不惜使出拖延方法，讓談判空轉，無非是采取一種戰(zhàn)術干預，以推動議定書下最核心也是最難啃的骨頭：發(fā)達國家減排指標的談判。這個世界上依然有很多人帶著困惑的目光看著中國。

中美交鋒，短兵相接

中國和美國在氣候領域的對弈，實際上是兩圍在其他領域、包括人民幣匯率、貿易的對弈的延伸。整體而言，目前美國對中國采取比較強硬的立場，甚至于選戰(zhàn)的對手都會互相攻擊對方的政策是讓中國占了便宜。在美國，雖然很多環(huán)保組織和倡議綠色轉型的專家(例如《地球又熱又平又擁擠》的作者、專欄作家弗里德曼)，不厭其煩，反復使用中國近年綠色產(chǎn)業(yè)突飛猛進的事實，刺激美國政府在清潔能源領域(在美國這不叫氣候變化)做得更多，但是顯然目前對抗的聲音占據(jù)了上風，迫使在外交戰(zhàn)線上的談判代表們采取了頗為強硬的態(tài)度。

這場對抗的高潮出現(xiàn)在天津會議的最后兩天。10月8日，會議結束前一天，美國氣候變化特使托德·斯特恩(Todd Stern)在萬里之遙的密歇根大學法學院發(fā)表演說，炮轟《京都議定書》對于《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中“共同但是有區(qū)別的責任”的詮釋，怒指“中國的待遇不能和乍得一樣”，又指責中國把《哥本哈根協(xié)議》邊緣化，減排行動透明度不夠云云。美國以偏概全，只著眼于《哥本哈根協(xié)議》，對《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巴厘路線圖》輕視貶抑，以前者凌駕后者、否定后者、甚至取而代之的意圖，昭然若揭。

次日，在會議結束前的總結記者招待會上，中國代表團團長蘇偉再次闡明中方立場，稱“中方并沒有按照美方所理解的對《哥本哈根協(xié)議》的解釋，來落實《哥本哈根協(xié)議》”，因為中方對于《哥本哈根協(xié)議》有不同的解讀，認為其落實，首先還是應當按照《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公約》所確立的原則，按照《京都議定書》的規(guī)定，按照《巴厘路線圖》的要求來進行，而不是相反，用《哥本哈根協(xié)議》來否定、取代《公約》、《議定書》和《巴厘路線圖》。

蘇偉進而指出，《京都議定書》談判了5年，實際上沒有進展，發(fā)達國家千方百計地拖延談判，拒絕討論實質性的減排指標問題。他表明，中方對“三可”是持開放態(tài)度，并非故意阻撓，“如果說中國在‘阻止進程的話，阻止的是倒退，阻止的是對《京都議定書》的否定?！彪m然有些老調重彈，但確實是直接回應了斯特恩的指責。

蘇偉在記者訪問中，稱美國氣候特使斯特恩對中國的批評是“豬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經(jīng)外電翻譯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鏡中的豬玀”)。在中文中頗為詼諧的玩笑話，在雙方劍拔弩張的對峙中，會否被誤解為直接的侮辱呢?

總的來說，天津會議雖然在一些技術性議題上有所推進，但是談判的總體進程非常緩慢，關鍵議題仍然糾纏難解，各方相峙不讓，使人失望。對在坎昆是否能夠達成一個有法律約束力的協(xié)議，許多談判代表不存幻想。展望坎昆，各國若然能為雙軌談判繼續(xù)授權，務求在2011年底的南非COP17會議達成公平、進取、有法律約束力的協(xié)議，并為之設定路標，推動共識．則氣若游絲的氣候拯救，猶有一線生機。

綠色中國，競跑未來

是次會議選址在剛剛落成、僅僅舉辦過達沃斯夏季論壇的天津梅江會展中心。

近年中國變化之速度，恐怕比京津高鐵最高時速的350公里還要快。1995年的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舉行的時侯，中國并沒有多少民間組織，更談不上有系統(tǒng)的參與。15年后的天津會議，近60家中國環(huán)保集體亮相，聯(lián)合行動，以“綠色中國，競跑未來”為主題，發(fā)布了一份共同立場書，出版了一份涵蓋氣候變化對中國的影響以及官方、民間、企業(yè)行動的共同資料夾，并在正式會場外舉行了平衡的民間論壇，組織了20多場正式邊會、場外邊會、NGO交流、能力建設、公眾參與等活動，取得國際同行和媒體的認同。

NGO的聯(lián)合活動，也罕有地得到官方的贊揚。主管氣候變化的發(fā)改委副主任解振華在會場內與民間NGO代表見面時，表示他早前到中國NGO的展臺走了一圈，覺得大家的活動、提的意見和建議都是很有建設性的。他指出：“在建設兩型社會的過程當中，需要NGO發(fā)揮重要作用，起到社會、百姓、政府的橋梁和紐帶作用，發(fā)揮建設性的作用。”

雖然中國環(huán)保NGO仍然面對普遍力量偏弱、專業(yè)性不足、注冊和募資困難等許多挑戰(zhàn)，但是這10多年的發(fā)展，朝氣蓬勃，活力充沛，讓人鼓舞。

中國NGO與國際伙伴于天津會議開幕時，贈送給公約秘書長的印章，正是刻上“眾志成城”4個漢字。這種眾志成城的精神，也許正是中國NGO這次在天津氣候會議上最大的貢獻。天津會議曲終人散，深秋的暗夜，折射著粼粼光彩。

(盧思騁為“綠色中國，競跑未來”NGO天津系列活動總協(xié)調人；陳冀俍為中國民間氣候變化網(wǎng)絡項目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