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軍
我讀初中時,母親還是個小學的體育代課老師。她的課講得非常好,人緣也好,她帶的運動隊有很多學生在市里比賽拿到好成績。但她當了十幾年的代課老師,常年當選“優(yōu)秀教師”卻永遠得不到轉正,這是她不能容忍的。一怒之下,她辭職進了一家民辦的帽子廠。
這一步走得很堅決,因為形象頗佳又有文化,做了幾天工人,母親就破格進了銷售科。幾年之后,竟然還成了廠里的骨干,當帽子廠在外地開分廠時,母親當仁不讓地去做廠長了。
母親當廠長期間,是家里最太平的時間。她常在外地,大家見面的機會極少,所以,她和父親吵架的機會也就降到了歷史新低。我相信,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很少,但生活其實很協(xié)調。他倆都會主動買菜做飯干家務,父親負責重體力活兒,母親承擔所有的手工活兒,從買布、裁剪、縫紉、編織到布置整個家,他們分工很精確。
但就在這時候,父親突然就因腦溢血去世了。當時我在外地流浪,母親被這件事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時候,她突然醒悟過來: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走了,那個人陪了她20年。母親以前常對父親說:因為有這兩個孩子,我才勉強和你一起生活,要不早和你離了。父親走了,她才發(fā)現(xiàn):她離不開這個男人。母親把父親的骨灰埋在蘇州,這樣她就可以經(jīng)常去看看他,陪他聊聊天。
母親一個人生活了很長時間,這期間,有很多男人追求她。我勸她:父親已經(jīng)走了,這是不爭的事實,生活還是要繼續(xù)的,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就再找一個吧。沒想到,母親馬上就給我寄來了許多照片,好像一副撲克牌,那都是她的追求者。母親說:人多的是,你幫我挑一個吧。這把我嚇了一大跳。最好笑的是,所有的叔叔們都把我當成了突破口,都來討好我。
經(jīng)過一番角逐。一位姓陳的叔叔跑出了頭馬,贏了這一場,成了我的繼父。陳叔叔是上海人,他退休后在溫州老家又找了一份工作,所以,母親也就陪著他溫州上海兩地跑。不多時,母親就學會了天下第一難學的語言:溫州話。
后來,母親也退休了,她去了一家酒樓當經(jīng)理,從配菜到掌勺一把抓,廚藝也突飛猛進地增長。我每次回上海,母親都能把家常便飯做出派頭來,讓人吃得口服心服。我請他們去雁蕩山玩,給他們買房子,給他們提供優(yōu)裕的生活。這些都是父親來不及享有的生活,我希望母親可以過足。我以為他們會很快樂。
在我來北京發(fā)展的幾年后,2000年的某一天,母親突然打電話給我:軍軍,我要離婚。我著實又嚇了一大跳。怎么這么突然,一點兒預兆都沒有?我嘗試勸她:是不是吵架了?夫妻生活,磕磕碰碰總是難免的,不要說氣話了。母親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不!我忍了很久了,我不愿意再這么沒原則地伺候一個人了。母親的脾氣我清楚,她決定的事情我是反對不了的。
就在那一兩年,母親狠狠地生了幾場病,陳叔叔永遠不在身邊,都是母親的朋友照顧過來的。而且他也享受慣了母親的勤快,家,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個酒店式的公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難怪母親覺得心寒了。但我沒想到母親做事那么堅決。
我說:真的這么嚴重嗎?母親說:是!我提出離婚,他問我要幾萬塊錢,如果10年的感情用錢買得到的話,這個人我不要了!我急了:他吃你的,用你的,住你的,憑什么還要給他錢?母親也急了:你給不給吧?我說:給、給、給!終于,一天午夜,母親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那頭哭泣。我嚇壞了。母親哽咽著說:軍軍,10年了,我曾經(jīng)愛過這個人。聽上去有點兒文藝腔,我覺得難以接受。但我轉念一想,母親要用多大的勇氣才能走出這一步啊。
母親又過起了一個人的生活,但她突然變得快樂起來。因為我買的房子在魯迅公園的邊上,不用跟著陳叔叔跑溫州以后,她就每天早上去公園學跳舞。我給她備了手機,三天兩頭,她會在電話里向我匯報學習成績,我覺得她很快樂。
再見到她,黑了、瘦了,以前穿不下的衣服又能穿了,而且有型了。她開始結交一群一群的朋友,家里儼然成了一個俱樂部,她充分地展示她精湛的廚藝。有一天,她跟我說:她找到一個高中時的同學。那同學姓汪,中學畢業(yè)就出國了,在南美、日本生活了許多年,現(xiàn)在他們做了舞搭子。這以后,我就經(jīng)常見到這位汪叔叔。我還發(fā)現(xiàn)母親在跟他學做日本料理,學說日語。母親的理由是:我們準備找時間去日本旅游,就算他做導游,我也得會簡單地說上幾句。
有一次,我打了兩天母親的電話都找不著她,我都快急瘋了,當時就想買張機票飛回上海。終于在第三天,電話通了,家里一堆人在打麻將。母親說:哈哈。我們一大幫人去新安江玩去了,手機沒電了。過兩天我們還說好了去海南島呢。我說:老媽,去哪里隨便,但能否讓我知道你在哪里啊?她說:知道了,知道了,掛了啊。
我回上海,她說中午吃大閘蟹。過一會兒,她就帶著幾個穿得整整齊齊的大人小孩兒進來,說:我沒騙你們吧,我兒子回來了,你們不是要和他合影嗎?來,來,來!我們高高興興地合完影,然后又看我小時候的相片。等他們走后,我問:這都是誰啊?我媽說:賣大閘蟹的,都是江蘇來的,特別喜歡你,幫我把市場上最好的蟹都給你挑來了。
還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路過上海,約母親在南京路見面。到了這條人流熙熙攘攘的中華商業(yè)第一街,朋友們說:這么多人,去哪找啊。
我說:你們注意看著。最時髦的那個就是了。然后,大家搜尋了一下,一起指著百步開外的一位女士說:那一定是你媽!那果然是我媽,站在人群中閃閃發(fā)光。她穿著一件改良的黑色旗袍,領子以下是黑色的鏤空紗,大波浪的頭發(fā)掩映著化了一點兒淡妝的臉。架了一副大墨鏡,挎著一個小包,手上還拿著一柄小折扇,輕輕擺動著?;蠲撁摼褪且粋€阮玲玉站在那里。最近,母親的交誼舞水平突飛猛進,她和汪叔叔搭檔參加上海市的比賽,竟然在老年組拿了個北京平四舞的冠軍,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然后,母親打電話給我,她要去撫順參加全國比賽,詢問我的意見如何。我說:去,去啊,拿個獎回來。母親說:什么獎不獎的,主要是去玩。那次比賽,他們兩個代表上海在老年組拿了個二等獎。然后,他們果然玩了一路,從撫順到沈陽,再從大連玩到煙臺、青島。
前段日子,汪叔叔被車撞了,鎖骨骨折。母親打電話說:他在上海沒人照顧,我就讓他住我們家了,至少每天還能吃點兒好的,喝點兒熱湯。你沒意見吧?沒有,沒有。我趕緊回答。
這就是我神奇的老媽,我要告訴天下所有的母親,其實命運和幸福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每個人都有享受幸福的權利。如果你的前半生貢獻給了事業(yè)、家庭和孩子,那么,從今天起,你就為自己,再好好地活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