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施密特
窺覺蠢動。還從未蠢動過。海倫妮小時候,祖奶奶靠在廚房窗臺的一個墊子上窺探街上爬過來爬過去的人流。車很少,聽得見路人說的話。話流一斷,祖奶奶就起勁地填上自己的評論。炮制謠言的廚房窗邊就這樣誕生了千絲萬縷的謊話,飄到鄰里,鄰居又壓進去些句子,最后結成一層厚霧懸在小城上空。有時只需用事實往里一戳,謊絲就煙消云散。又見藍天??扇绻诸^沒有事實,比如只有某種疑惑引起的不安,謊絲就能數(shù)日甚至數(shù)周懸在空中。若你不當面去問,而是心存疑惑地固守于自己的四面或是八面墻內,那就更厲害了。海倫妮憎恨疑惑和窺覺,像魔鬼追逐靈魂一般追求事實。如今她被困在這些墻內,窺覺就蠢蠢欲動。她很想知道誰今天當班,誰會來看誰。誰吃什么,誰上廁所抽煙。誰理誰,誰不理誰。海倫妮搖著輪椅進房間時把門留下一條縫。可惜這法子不靈,因為不時有人進來又隨手帶上了門。于是她開始在醫(yī)院走廊里晃悠。隔壁房間對面是個凸窗,形成一個很美很深的空當,外面是從前堆煤的院落,可空當比窗景更美。她把半張輪椅停在沉重的玫紅絨窗簾后面。一會兒在左簾后面,一會兒在右簾后面。這樣,至少從一個方向看,要差不多到了空當才能看到她。她懷揣一本書,可并不看??磿皫滋炀驮囘^了,能行。起碼她能整頁通讀下來,盡管斷斷續(xù)續(xù),碰到絲施呲音時結巴得厲害,但重音掌握得很好。不過她讀完后不知道講的是什么。昨天她試了試一句一句看,結果也是這樣。念到句號,她就不知道句子是怎么起頭的了。
哎呀,沒人會發(fā)覺的……
……她想。但想到讀完自己書中章節(jié)后要回答聽眾的提問,她慌了。聽眾絕不會理解她竟答不上來!她想象自己停下來喘氣,眼前一片黑乎乎的。她尷尬萬分,不得不擦去因為緊張又一次飛流直下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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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德語中人稱物主代詞,也可與許多動詞連用作形式主語,本身沒有意義。好。Es夠了。
Es癱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Es 布洛卡區(qū)19世紀60年代法國醫(yī)生布洛卡發(fā)現(xiàn)的人腦中主管語言的區(qū)域,該區(qū)病變會引起失語癥。里吵吵嚷嚷。她想Es時Es不動,躲起來了?;蛟SEs把所有丟了的詞扒拉成一大堆蓋在身上,自己躲在底下。Es特別擅長讓她做鬼臉,流口水。Es占領了她整個的思考,就像黑寡婦雌蛛跟雄蛛們玩的把戲一樣:一碰,Es(思考)就被吃掉了,Es再次出來可能還要很長一段時間,當然Es每次都是白紙一張……
Es坐下了。Es沒問她肯不肯給Es一把椅子或者至少一張小板凳,徑直就賴下了。Es就坐在那兒,她凝視Es,Es滑進了盲點,不然她沒法解釋Es怎么不露面。她決定接受自己不太清楚Es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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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次提到海德米倫。聽到這個詞,她眼前出現(xiàn)了曠野和風車,大片紫色的石楠花。直到目力所及之處。目力可及何處?
昨天主治醫(yī)生懇切地問她有沒有復視。她沒有。視野周長檢查表明,視野不受限制。主治醫(yī)生臉上似乎有種自豪的表情。
告訴您,我們剖出了視神經,很少有不出現(xiàn)復視的。
那么目力可及何處?
等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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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馬泰斯選了海德米倫康復院。
海倫妮信任他。
海德米倫離柏林不遠,甚至就在他們生活、結婚的亨利希林附近……有問題。結婚屬于生活,海倫妮想。所以不能說生活和結婚,因為這樣說就把結婚排除在生活之外了。對吧?
她沒把握。
海德米倫會讓她更有把握。
我估計您還得坐六個星期輪椅,理療師說。
以后呢?
她嚇壞了,看樣子自己最終還是會因藏著的Es而死。
理療師說,然后她就又能走路了。
她聽到這話大笑起來。當然她再也不能走路了,哪來的力氣呀,右半邊身子的力氣剛夠讓她在輪椅和馬桶之間撐上四分之一秒的。理療師點點頭,聳聳肩。今天要她試著把右腳跟左腳一起動。至少動一點點吧?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能把右腿抬起來二十厘米左右,大叫起來。
咱們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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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掀開眼皮。海倫妮心情愉快。她在醫(yī)院咖啡廳喝了杯冰咖,和英嘉一起找樂子。要讓她說說是什么樂子,她一下子說不上來。英嘉穿了一條短短的黑連衣裙?;蛟S樂子就是裙下露出的尖尖的雙膝吧。
英嘉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她換了發(fā)型。從左邊看會以為她剪了短發(fā),從右邊看卻是及肩長發(fā)。英嘉看著海倫妮問這個發(fā)型會不會也適合她,她自己是為海倫妮試剪的,若是剪這么個頭,海倫妮可以留下一半多頭發(fā),不過看起來還挺像樣。海倫妮笑得搖頭。
對了,這就是樂子。
再來一杯冰咖?英嘉寧可喝冰干白。英嘉問服務員小姐,小姐勉強一笑。醫(yī)院里哪兒有!噢,那就再來一杯冰咖。不過別放奶油。海倫妮呢?海倫妮笑個不停。英嘉好像接受了她這么笑,沒問她笑什么。我——要——杯——綠——茶。話語從她捂住的、不情愿放出來的笑聲下跌跌撞撞地爬出來。可是英嘉把話語扯出來,準確無誤地翻譯給服務員聽。
服務員端東西來了,海倫妮忍住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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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晚上,迷人的寧靜來臨,一群默不作聲的蚊子。倫婭?米特爾納回家度周末,明天才回來。班德納睡著,瘦干了的女人被家人接走了。不,不像蚊子。寧靜有如果凍,吧嗒吧嗒的,爬到海倫妮身上。她抬不動胳膊腿兒。奇怪,寂靜能變成一個物體。海倫妮連眼皮都懶得抬,這玩意兒奇重無比。她知道整個身子猛掙一下能撕開它們,可她不愿意。她就靜躺在果凍底下,設法思考。她發(fā)現(xiàn),只要拋出一條繩子,回憶就順順當當。繩子鉤在暗處,她可以扶著往前走。今天她打算回憶馬泰斯的不忠。
不忠?
緊急狀態(tài)。
這詞兒比她希望的來得快,因為它引起的回憶立即在臟腑中咕嚕作響:當時她幾乎吃不下東西,一吃就吐,好不容易留下一點,又化作細流從后門揚長而出。
十六年前,馬泰斯在跟她共度了一個——在她看來——美好的夜晚之后,從吊柜上取下他搬進她家時帶來的帆布兜,當年他的全部家當就捆扎在這里頭。在十六年前那個——在他看來——勉強的夜晚,他告訴她,做完最后一場拼字游戲后,他要離開她了。他對此無話可說,一切詳情書面奉告。說罷,把東西收進帆布兜,擱在自行車上,走了。她起先以為他又搞惡作劇,他因擅長這個而出名,如今依然拿手。盡管她在他打包時渾身發(fā)抖,但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好奇。他走后,她醒著在床上躺了很久,想這是做夢還是剛發(fā)生的真事兒。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往床那邊一探,他不在。她叫醒孩子們,慢慢滑進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弄得孩子們也悶聲不響。那個普普通通的早晨陷入夢游般的自流。孩子們上學的上學,上幼兒園的上幼兒園,得了中耳炎的小女兒她也送去兒科醫(yī)生那兒看過了,可她仍未蘇醒過來。她分分秒秒在等馬泰斯回來,她給分秒加上巨大的負擔,若在清醒狀態(tài),根本一分一秒也過不下去。第二天,郵局送來馬泰斯的一封信,為共度的好時光致謝。海倫妮覺得像悼詞。她寧可自己早就死了。她突然大叫起來,莉西蹣跚地跑出房間,鄰居猛撳門鈴,是莉西給她開的門。從那時起,海倫妮一聞到食物的氣味就吐。她的閨密海德瓏有幸被選中陪馬泰斯睡覺、接受他“靠上來”的即興邀請。海倫妮腦海里看見她躺在他身上身邊身下,跟他做愛親嘴打情罵俏。她無法理解,她一再尋找前天那晴空變天的預兆。她把豬油潷出去。整個過程中,她既不恨他也不恨她,只是:她傷了。她看完信,感到一陣巨大的痛楚生生打在身上,她頓時明白了“傷”字的含義。比爾放學回家后給她婆婆打了電話。婆婆大怒,當天就趕來管起了這事。(板上釘釘。一錘定音。他有病??丛蹅冊趺词帐八T蹅儔壕o他,讓他眼冒金星,他才知道壓抑呢。這些句子雜亂無章地從她嘴里進入新樓的各個房間。)海倫妮不敢想象,要是婆婆不管,會出什么事??墒乾F(xiàn)在一想,臟腑就咕嚕咕嚕的,所以也不方便去想了?,F(xiàn)在該做的是讓臟腑自己咕嚕去,想想自己在十六年后一個星期天迷人的寧靜中躺在醫(yī)院里,上廁所不如當年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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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來時外頭還黑著。她覺得睡得很熟,沒做夢。翻到另一邊去。掀掉被子。再蓋上。還是有點涼。抬起頭來,又低下去。她還跟班德納兩人單獨在屋子里嗎?她又抬起頭看,忍不住撲哧一樂,班德納歡笑著,盯著照到臉上的月亮。不,不是月亮,月亮該照進離海倫妮的床最近的窗子里。這是通往免費停車場的路上的路燈。它正正地照在班德納臉上,仿佛有人給她臉上抹了油,那胖乎乎的腮幫子多亮啊!非凡的一幕。海倫妮很少看到班德納歡笑。屎拉身上了,她傻笑,把除流質外讓她舀著吃的酸奶吐護士臉上了,她也傻笑。Sueffisant,譏諷地。怪詞兒,海倫妮想。偏在這當兒想起來了!跟Suff(痛飲)無關。她記得自己好多年都以為是酒后歡笑的意思,后來查了詞典才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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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聲不響地躺著,思路繞到了昨晚。馬泰斯的韻事。他的婚外戀。她的情敵。他的姘婦。她想起腑臟的咕嚕,想起自己努力平息咕嚕,因為不想跟護士坐著輪椅船去廁所。她當時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她越不做聲,景象就越響亮。馬泰斯手牽著海德瓏的兩個女兒。她在商場看見他領著她們倆,心頓時跳到了喉嚨口。她蹦到貨架后頭,看著陪她來的婆婆,估計樣子像個瘋姑娘。婆婆這時也看到了馬泰斯,立即沖到他面前,賞/抽/刷/甩了他一個耳刮子(海倫妮不知道自己是感受到了當時的激憤,還是因為輕松地想起這些詞語來而高興……)他紅著半邊臉,牽著兩個女孩的手一言不發(fā)地踱走了。對,踱或許是最準確的說法:慢吞吞的,身板繃得像只鸛,就這么走出去,裝滿了的購物籃棄之不顧。她受不了目送他。海德瓏的房子離她家就拐一條街,她一直害怕出門遇到馬泰斯。她快要休假了。他倆預訂了帶著孩子們去游哈爾茨山。婆婆提出可以代他去。是好意,可其實受不了。
一天晚上,門鈴響了,馬泰斯站在門口,請海倫妮一起去散步,婆婆答應了。她抖得厲害,但是她勇敢地披上外套,下了樓。馬泰斯說,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陪她去度假。
———?
她的心一下子不跳了,停頓片刻才決定繼續(xù)跳。她沒答話。無話可答。她失去了語言。馬泰斯尷尬地苦笑著看她,問什么時候出發(fā)。兩天后,他們在車站見了面。海德瓏怎么說?又是尷尬的苦笑。旅途中他倆有時像青澀少年似的對視。她偶爾碰到他的身子,感到碰到的地方熱了,似乎皮膚在溶解。她想,不知這種癢人的熱是否只有她一個人感覺到。他們帶著當時的三個孩子,在單位療養(yǎng)院分到兩間房。海倫妮起先想靜一靜,沒主動說話。孩子們跟往常一樣,親熱可愛。莉西迷戀爸爸,兩個男孩子冷淡些。頭一夜她就伸手要他,要到了。海德瓏呢?她想問,可是海德瓏不在,不在場,運氣好,她運氣好,不是海德瓏運氣好。早上,兩人又拉開了距離,距離不大,不過很明顯,仿佛他想起了他的另一份義務,對海德瓏的義務。似乎盡義務是推動他的、壓著他的愿望不讓露頭的力量。似乎他想做個無可挑剔的人,投身于各色義務,沒人能在背后說他不盡義務,沒有不盡對家庭的義務,沒有不盡對姘婦的義務。可她知道這是他在哄他自己,熱情認真又內心分裂。她剛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曾想試著加強這種分裂,把海德瓏從他身邊趕走,再把他從自己身邊趕走,看這個義務狂怎么辦。他猴急地要她,或許只是想要海德瓏,或許他跟她睡時閉著眼睛看到的是海德瓏,或許滿懷義務感的他把她的身子當成海德瓏的身子,至少她這幾周來瘦了。她怒氣迸發(fā),但愿法庭給他指定一個義務辯護人,要是她死了,被他盡義務盡得悶死了,因為是他弄死她的,這是肯定的……當時她正在成人高校學西班牙語,帶了本德西詞典去哈爾茨山。詞典一直隨身帶,不是在手提包里就是在背包里,詞典是他的,她送他的。海倫妮心里看到了那本詞典,想象自己用詞典打他,還操起高跟鞋朝他打去,就像幾周來痛楚打在她身上一樣,而他坐著不動,忍著,閉著眼睛,或許認為自己有義務忍受。等她放了他時,一只鞋跟掉了。
熄燈了,班德納不盯著看了。
天蒙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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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亮之后來了個炎熱的晴天,她像被扯進了溫暖的油澡池。先沖個澡,讓卡蘿拉幫忙。接著卡蘿拉推她去吃早餐,可她沒了胃口?;叵腭R泰斯的韻事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擁有的力氣,現(xiàn)在她沒有這份力氣了,她無力地讓飯菜從身邊過去,就像當年。
正放著電視。德國還在發(fā)大水。十六年前,她突然想到,盡管有她、馬泰斯、她五個孩子中的三個、馬泰斯的兩個孩子、海德瓏和她的兩個女兒、馬泰斯的前妻、她自己兩個孩子的兩個爸爸,可是沒有現(xiàn)在這個叫德國的東西,東邊西邊直接摻和在一塊兒、在真東歐和老西歐之間形成的這個東西混合體。奇怪。海倫妮清醒過來后,這點一直無足輕重,即使昨夜也是,當那時的、來自另一個國家的情感重新激起,仿佛這些情感剛剛在這個國家產生。其實,動脈瘤破裂前,昏迷中的黑暗期來臨前,不已經遭遇過這種實存名亡的情況了嗎?民主德國國土尤在,名份卻丟了。這種遭遇像蹲踞在萬物上空的NB169D褚話,準備隨時嚙咬獵物。飛快地暗忖(發(fā)型大衣鞋子)某人是這邊的還是那邊的。本能的轉折:如果此人真是這邊的,那么那邊就是此人的這邊。(她在想,他是不是在想,她在想,他……)是黑暗期讓這些記憶消失的吧?現(xiàn)在她想起來了,去年夏天買東西時看到有老牌子的新巧克力,趕緊搶購回家,把一板板巧克力攤在廚房桌上,盼著孩提時代的快感再來。 海倫妮五歲時唯一一次從媽媽錢包里偷了三馬克八十芬尼,買了一板紅星牌全脂鮮奶巧克力,回家路上就撕開包裝紙,把巧克力一塊接一塊填進嘴里——這是她記憶中最深刻的味覺體驗。如今她給每個孩子各買了一板巧克力,迫不及待地催他們吃?,斎R樂嘗了一塊,沒把整板巧克力帶回自己房間,放進了家里食品柜的甜品格里,希望別人愛吃。莉西說腸胃不適,堅持要吃黑巧克力。小籮特說不愛吃全脂鮮奶的,只吃健達兒童巧克力。后來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從柜子里取出瑪萊樂的那板巧克力,閉上眼睛,把一小塊放在舌尖上,抵到上腭,慢慢轉著舌頭攪化。不,這種巧克力沒有預期的顆粒感。海倫妮笑出的口水掛到了咖啡杯里,她擦掉口水??ㄌ}拉又問了一遍,真的不想至少來杯酸奶?酸奶?是的,那是韻事的終點:七個海德瓏周(他倆一起度假前五周加上度假后兩周)過后,一天早上,馬泰斯站在她家門口,包里裝著酸奶,二百五十毫升裝鋁瓶蓋深紅色果粒酸奶。她愛喝那種酸奶。
最后他是從她肚皮上凹進去的地方舀酸奶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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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泰斯晚來了兩個鐘頭,他也請了病假。什么病?他不答。她生氣了,掀掉被子,撩起睡衣。她慢慢打開吃早餐時帶來的酸奶,把那玩意兒灑到肚皮上。十六年前的凹塘已經沒了。酸奶向左右流淌到床單上。一小堆酸奶蓋住了肚臍眼。她的目光呢?什么要求也不提,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不過說不上是不對外開放的活動,因為倫婭? 米特爾納正茫然地看著,海倫妮沒注意到,還有一個在這兒上班的服民役的社工正好走進來。海倫妮固執(zhí)地把勺子舉到空中,離開馬泰斯的頭二十厘米,她等著。他活該舔她的肚子吃!跟用手喂不一樣吧?她不太能說清楚是哪兒來的怒氣。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怒氣都偏偏在她體內感冒了,突然化成一陣猛咳沖出,酸奶以痙攣的節(jié)奏跳動著,繼續(xù)向兩邊流淌。馬泰斯給她蓋上被子,自己壓到被子上,要她平靜下來。平靜。但他壓在她身上讓她更氣,她用盡臟腑里的力氣盡情吼叫,那傷,別再沉重地壓在她的心上,出去,因為最里頭的她還是以前那個海倫妮!社工跑來幫馬泰斯,他倆一起抓住她。佩服,這具站不了也走不動的軀體里有這么大的力量。她剛給自己的反抗打了個“優(yōu)”,精彩的勇氣就已土崩瓦解,只留下一小堆。不是俗話說的“一小堆可憐的東西”,只是造反留下的碎屑,她若不留心,完全可能再化成灰,她不愿太緊張,弄得連這一點兒都留不住。平靜地呼吸。堅持。堅持。
◆◆◆
當天下午馬泰斯又來了。海倫妮躺在床上,腦袋沖著窗外。他沉默不語地在椅子上坐下。這時她突然問他,他們之間是否有過政治關系。當然他們的關系很正面,否則怎能持續(xù)這么久……腦袋還是沖著窗外,他看不見她的嘴。
不是,政治!
她氣他聽錯了,不知該算自己錯還是他錯,一會兒這么想一會兒那么想。
他什么也不說。
他覺得這問題傻嗎?她臉紅了。傻問題,沒錯。政治關系是國與國之間的,雙邊或多邊的,對,可她不知道換哪個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愛過你,頭一回見你就愛。說這話時,他的雙眼也看著窗外,或許他倆的目光會在外面某處相遇。
這她知道。他說過多次了。他再說一遍肯定是以為她忘了,被她那破頭里發(fā)的大血給刪除了。這個無需再次編入程序,不,這在里頭,也會繼續(xù)留著??伤玫氖沁^去時嗎?她把腦袋轉向他。
什么?
我愛過你,頭一回見你就愛。他的目光仍在外面游弋,看樣子沒碰上她的。
對,真的是過去時。那么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還是嗎?他依然愛她嗎?她怎么能搞清楚……她慌了。她用左手撫上喉頭,仔細摸摸下巴底下那塊肉腸。(還在。)再往上,手摸到了胡茬兒,痘疤。(老樣子。)是的,她丑,哪來的愛,其實很簡單,她不知道該想什么。
形容愛還有別的詞嗎?
她想不出來。
他干嗎,竟開始談海德米倫。她聽不進去,她正在一條不相干的軌道上。喉嚨里哽著顆Kloss(丸子),腿上綁著塊Klotz(木頭),屁股底下沒有Klo(馬桶)!她笑了,因為詞語自動來到她腦子里,而且正是要找的詞:她跟眼淚斗(喉嚨里哽丸子),癱了半邊,活像扛著沉重的十字架(Kreuz)(腿上綁木頭),眼下就壓得慌,可她說不明白,趕緊招輪椅過來,讓馬泰斯抱她上去,她一坐上就出發(fā)。馬泰斯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她到了走廊。她招手讓他過來,他得把她抱進門放在馬桶上,她自個兒坐不上去,等護士來,幾乎肯定為時晚矣!她嘁嘁嚓嚓地說了一串字母鼓勵他,但緊張得沒法把字母順當?shù)亟M成詞。投去一道道從高貴到羞愧的目光。先是小心翼翼地扯他的袖子,最后用左腳尖輕輕踢他一下,他總算明白過來。扯下她的內褲,把她放在馬桶墊圈上,轉過身去,走到窗邊。那異響折磨著她,馬桶里噼里啪啦,她來不及稍忍片刻請他回避。她還從未在他面前如此狼狽過。終于結束了,他回來為她拉上了內褲。他倆還從沒在一塊兒拉過屎呢,她不由地想到。
可事情是否就到此為止,就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看來,她沒法判斷。
他推她回去,到了拉著窗簾的空當,她用左腿撐地,不肯走了。他可以端把椅子來坐,不遠處有兩把,中間放了個花盆。他坐下來,那個問題又來了:我們搞過政治嗎?
他毫無笑意,臉上有種軟如黃油的超脫。他用右手捋捋頭發(fā),然后擱在后脖子上,確切說是抓住了脖子,自己的手!看起來很滑稽。黃油溶化了,變出一張鬼臉:你——還——記——得——8——0——年——代……
他身子顫巍巍地學著老人的嗓音抖抖地說。她突然想起來,當他要她回想某事時,口中常說這個句子。她報以同樣的表情和姿勢,不過沒說話。他會懂的。
80年代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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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中期他們從亨利希林搬到柏林,分到了第一套房子,當時要分房,有三個孩子還不夠條件。(結婚嗎?結婚!)然后她先是失業(yè)了,盡管在這個國家的官方語匯中根本沒有失業(yè)一詞。她認識了拉斐爾和因喜歡異見分子而坐牢的希碧樂。有一陣子她覺得自己像是他倆的鏡子,沉默不語:他們張嘴說話——海倫妮佩服得張大了嘴?,F(xiàn)在回想起來,她當時很害怕,宛如扔給動物保護者一張毛皮,讓人又怕又惱,想要擺脫。不想回憶了?不想回憶了。某事讓人不快。東德總共四十年的壽命,難道她不是年復一年不聲不響地蹲在那艘小船里,一蹲就是三十一年嗎?種種當時看來漂亮的反抗,事后看來成了滑稽的軼事。舉個例子?80年代中期,大兒子上小學了。海倫妮第一次去參加兒子班里的家長會,她準備了一個報告,是剛剛中專畢業(yè)的班主任姑娘請她做的。我怎么幫孩子專心愉快地開始上學?講了這個那個,講到電視。教室后面墻上掛著一幅芝麻街美國著名幼教電視節(jié)目,當時東德電視臺不播放?!皡O”是節(jié)目中的一個角色。的參孫像。電視她覺得不太好,不過要是非看不可,老鼠節(jié)目德國著名電視節(jié)目,主角是一只橘黃色的老鼠。和芝麻街不錯,值得看,她就這么信口說去,因為參孫在向她微笑。第一個浪頭如何?逗樂了家長們??珊惸莸诙煸绯克捅咎厣蠈W時,墻上掛的參孫像不見了,班主任桌上放著學校黨支部叫去談話的通知。女支書有個女兒跟本特同班,支書深感有踢起第二個浪頭的使命,這個浪頭不逗人樂,倒是可笑,不過對海倫妮來說效果沒變:還是娛樂,但是有種刻毒的調子。 后來班主任捂著嘴匆匆忙忙地嘀咕給她聽,支書當晚就動手把參孫像從墻上撕了下來。一件沒后果的事,對這種狹隘班主任不以為然,不過她膽小,還是道了歉,說自己壓根不知道畫的是誰。
哎,那您是怎么知道的,支書女士?
靜默,執(zhí)拗的表情,然后是羞愧抑或是氣惱的紅暈,不太清楚。因為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支書同志自此沒再追究這事,自詡寬宏大量。班主任在海倫妮面前后來一直有點窘,但海倫妮早把這事掃到一邊,她兒子沒受牽連。(兩年后,本特上馬恩課——估計當時叫鄉(xiāng)土課——的時候,一本正經地問,恩格斯肯定是工廠主,所以是資本家,工人階級怎么會敬仰他。這說明資本家中也有好人。)
再舉個例子?80年代中期他們家突然分到一部電話。馬泰斯認為可能是安全部插了手,她覺得是他有迫害狂,直到有一天,她一大早把電話聽筒取下來擱在話機旁邊,因為莉西得了發(fā)否氏腺熱,小身子青一塊紫一塊的,得多睡覺。她去鄰居家喝咖啡了。等她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聽筒擱在話機上,它本該在那兒,但她發(fā)誓沒把它放那兒。她再三回想那天早上的事,每次都想起自己將聽筒取了下來而不是擱了上去。她一直沒能排除會不會一個不留神,犯了秩序癖,但是從此以后,對安全部的顧慮就像一根刺,開始讓人發(fā)癢,漸粗漸大,最終敗壞了馬泰斯打電話的興致,海倫妮的樂趣卻越來越大:每逢跟朋友約聚會的時間地點,她都響亮清晰地說,黨政機關干部請記錄。這是一個循序漸進、慢慢獲得勇氣的過程。80年代中期,特洛塔1942年生于柏林,德國新電影運動中的著名女導演。拍的講盧森堡德國工人運動領袖,德國共產黨的奠基人(1870—1919)。的電影在芝麻街這邊也放了。它就像航行中的浮標,給了她依靠,她天天爆發(fā)幾回,斥責那種頑固的蠢行,這種依靠至少讓她的聲音有了一絲強硬的調門。具體情況她想不起來了。一部電影變成了浮標,一本書變成了船舷……時隔已久,她當時深感生活進行于字里行間,并非盡人皆懂。如今,即使長時間仔細研究當時看的書,這些書籍也不能告訴她,是什么把它們變得這么大,變成讓人可以眺望到遠處的船舷。一切都是相對的,如今她想。一切都受制于自己的歷史小園子。沒能力經營了,就該騰地方。
騰地方。
她一下子感到冷了。
馬泰斯拿來外套給她披上。
馬泰斯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