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加開
一
雨落黃昏。
林若推開一扇雕花木窗,雨就幻化成一片輕紗,柔柔地鋪到她的臉上。她略微抬眼向窗外望去,窗外那一片影影綽綽的綠,正濃濃淡淡地隨著風疏影橫斜,清幽至極。
到這個茶館打工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林若不大喜歡這里,好在她只是趁著暑假來勤工儉學的。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茶館里彈琴。當然,若是她高興的話,也可以為客人泡茶。
這時,幾個服務員嬉笑著從她身旁跑了過去,她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因為本身性格的原因,她從未和她們說笑過,這樣的舉止,她有些不屑一顧。漸漸地,她們也不再找她調(diào)侃了,偌大的一個茶館里,她顯得有些孤獨。
十六歲,如此曼妙的年紀,卻已懂得看到父母的難處,他們收入低,自己能分擔一些就分擔一些,盡管出來打工,父母極力反對,但最終沒有拗過倔強的林若。
路總要靠自己走的,林若想。
所有的客人中,她最喜歡的是陳老師,只是陳老師。
陳老師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似乎也不太老,看起來很有仁者之風。他在一家報社工作,他是老板的朋友,林若知道的就那么多。
陳老師時常一個人來,茶館的幽靜正適合他打稿子、整理文件。他喜歡林若泡的茶。于是,林若在為他泡茶時就會特別用心。
二
林若性格較內(nèi)向,在學校里不大說話,每每見了同學老師,也只是輕輕點頭或微笑,極少滲透到更深的寒暄里去。她不去同學家,也不帶同學去她家,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她如同一團煙霧,隱晦,朦朧。
出來打工,不怕影響學習嗎?陳老師問。
嗯,等開學便能掙夠買電腦的錢了。林若淺淺一笑,豎起兩個手指,接著將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低聲道:還差兩千塊。
開學后還來嗎?
林若搖搖頭,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我豈不是見不到你了。
兩個人相視了片刻,都笑起來。
又喝了幾泡茶,陳老師才從包里取出電腦。林若知道,每當他開始工作,她也快下班了。
今晚無人聽琴,林若收好曲目單子,隨即將琴掛到墻上,正欲出門,主管喚住了她。
林若,幫我看著柜臺好嗎?主管擰著眉,輕嘆道:今天收銀的小李生病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主管叫小妮,比林若大幾歲,是個漂亮的女孩。
好的,姐姐。林若回答道,她暗暗思忖:姐姐新來不久,還未完全適應,難免會手忙腳亂吧。
有客人結賬的話記得叫我。小妮對她笑道:晚上我值班,你也住這兒吧,陪陪我。
林若沒吭聲,只望著小妮的背影發(fā)怔。
雨似乎很大,打在窗外的雨棚上,發(fā)出沙沙聲響,天色幽暗極了。反正都是一個人,這樣的天氣,不回去也罷。何況,這小妮熱情大方,平時對林若是非常好的。高興時,她會對林若的裝束提出些自己的建議。林若若有什么事,也愿意對她說。
林若坐下來翻開《飲水集》,一行行看起來,她想象不出一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公子為何靈魂如此憂傷。許久,她合上書卷自言道:這納蘭畢竟是凡俗之人,也看不破這世俗情觴。
接著,咽了一下口水,口角喉間,仍然縈繞著雪蜜蘭的氣息。
又過了一陣子,林若覺得疲憊難耐,兩只眼皮兒漸漸不聽話起來。迷迷糊糊中,她看見小妮捶著腰走過來,打著呵欠說:困了吧?再堅持一會兒就打烊了。
林若驀然回過神來,翻起沉重的眼皮兒朝掛鐘望去,就快兩點了。她想起家中的小貓還餓著肚子,便躊躇著對小妮說:我還是要回去。
小妮有些不高興地說,怎么了?怎么突然變卦了?
林若說了聲對不起,便背了包拿起傘低著頭向門外走去。
小妮一陣亂翻后,停了下來,她喚住正欲離開的林若,問道:你剛才離開過這兒嗎?
沒有。
那你打開過抽屜嗎?
沒有。林若有些錯愕地望著小妮,不知她什么用意。
我的錢包不見了,里面的錢是我要急用的。小妮頗不自然地說道。
急用的嗎?林若臉紅起來,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有麻煩了。
快拿出來吧。小妮突然說。
什么?
我的錢包。
我沒拿。
那你為什么臉紅?
我沒……林若一臊,臉更加紅了,怕生及容易臉紅是她與生俱來的毛病。
這里就你一個人,而錢包不見了。小妮說。
我沒拿。林若怯怯地說道。
你只要拿出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
我沒拿。林若拉開背包拉鏈,將里面的所有東西倒在地上,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你會那么傻?偷了東西放在身邊?
我沒拿。林若哭起來,她不愿意說那個偷字。
沒拿你哭什么?就是你拿的!
正在爭執(zhí),陳老師走了出來,林若望著他,眼睛里閃著可憐巴巴的乞求。
林若你拿了沒有?陳老師問。
林若拼命搖著頭。
要是肯定沒有拿,就報警吧,我相信警察會弄清楚的。陳老師說,他處理這類事比兩個女孩要有經(jīng)驗。
打過110,陳老師又留下兩個服務員,等待取證。服務員一胖一瘦,那個瘦的嗓子又尖又細,說話聲好似刀尖劃過鍋底,她是嚷著主動要求留下的。
不多時,便來了兩個警察,一個年紀大些,另一個年輕些,姑且叫他們老警察和小警察吧。他們聽眾人七嘴八舌說了事情經(jīng)過后,老警察說要把老板找來。老板的手機關機,小妮只好發(fā)去了短信。
三
老警察把林若單獨叫到包廂里。
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形,林若有些不知所措。
小警察拔掉筆帽,開始記錄。
老警察似乎并不急于問話,他看著林若,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你不需要解釋一下嗎?
我不解釋莫須有的事。
你還年輕,為這個事坐牢可不值得呀。
我沒拿。林若的臉更紅了,如同涂抹著胭脂。
只要你還出錢來,我們也就不追究了。老警察瞇縫起雙眼,笑著說。
我還錢可以,但我沒拿。林若知道再解釋也沒有用了,她瀕臨崩潰,只想還出錢來,快些結束這件事。
那你現(xiàn)在就還錢吧。
我要去取款機里取。
不行,要現(xiàn)在就拿出錢來。
現(xiàn)在沒有。
沒有就把你抓起來,關上十年二十年。
林若聲音高高低低地哭起來,臉上淚水流淌成河,她滿心恐懼地低下頭,不敢再與警察對視。
那好,再給你些時間考慮一下,想通了就老實交代。
兩個警察走了出去,把林若一個人留在了包廂。
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則落得吞聲忍氣空嗟怨。不知怎的,林若滿腦子都是《竇娥冤》里的唱詞,那是她上學期剛學過的課文,此刻,林若真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
她知道,天一亮,父母就會被通知到,父親是要面子的人,怎能受得了女兒是個小偷?她知道,這件事很快就會跟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開,到時候所有的鄰居都會對她退避三舍,所有的同學都會對她嗤之以鼻。
原來是個小偷。哦,到時大家一定會這么說的。
不過,這些話我恐怕也聽不到了,那時我正在牢里。她想著想著又哭起來。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唉,只落得兩淚漣漣。
就這樣她胡亂地想一陣哭一陣,眼睛卻一直盯著屋檐下細密的雨線。雨聲嘈嘈,水滴在錯落之中保持著自己的平衡,以同一速度墜落??此拼笸?卻又不同。
雖是酷夏,此時的林若卻是冷汗涔涔,大廳里斷續(xù)的談話聲無時不刺痛著她的神經(jīng)。
陳老師說:這孩子不會做這種事。
你肯定?小妮反問,然后接著往下說道,她說過自己要買電腦,還差兩千塊錢。小妮說得不錯,這是林若來茶館第一天對老板說的打工理由。
沒錯,我剛才聽到她和陳老師也這么說,是不是呢?陳老師!這是那個尖嗓子服務員的聲音。
陳老師重重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林若心頭一緊,身體隨之搖晃了幾下,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了。從警察出去后,她就一直站著,悲痛之中,她忽視了身后的椅子,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對她極其不利的事實,兩千塊正是小妮丟失的數(shù)字。
她本來應當陪我值班,可突然間就變了卦,死活要回家去。小妮這話也是事實:那兩千塊是我下午才向老板預支的,服務員可以作證。
兩個服務員忙不迭點頭。那個尖嗓子說道:我親眼看見小妮把錢放到了一個黑色的錢包里,然后又放進了這個抽屜。
突然,包廂里傳來瓷器打碎的聲響。尖嗓子嘴一撇:她平時就瞧不起人,脾氣也挺大,都這時候了,還摔鍋打碗的。
別理她,讓她去。小警察說,你們繼續(xù)。
四
林若!你干什么?陳老師快步闖進來,奪下林若手中的碎片:還好我進來得及時。
他拿著殘瓷片,喟嘆道:多漂亮的青花蓋碗,你毀壞了它,又想用它來毀壞自己。
林若蜷縮在角落無聲地哭著,滿臉滿衣襟都已被淚水打濕。
幸好沒有劃傷,陳老師似乎有些哽咽。他拉來椅子讓林若坐下,俯下身幫她清理了手腕上的傷口,又用一塊新茶巾包扎好,這才向她微微一笑:林若,你沒喝過我泡的茶吧?我來泡茶給你喝,好嗎?
林若抹了抹眼淚,說:好。
陳老師叫胖服務員送些鐵觀音來。很快,鐵觀音便被送來了。
這盒子里的鐵觀音顏色不錯,應當是店里最好的了。胖服務員解釋了一下自己的判斷。
林若一瞧,是去年的秋茶,干茶黃綠油潤,保存得不錯,但條形有些松散。
陳老師未答言,他挑了款景洲式石瓢,將茶開了湯,這款茶湯色淺黃,入口后滋味淡薄,香氣亦不高。
這不是鐵觀音,林若沉吟了一下,說道:是本山。
你怎么知道是本山呢?陳老師問。
林若掏出幾片葉子,在桌子上展開后,才說道:鐵觀音色澤翠綠,葉子肥厚,這葉片比鐵觀音的大,且較薄,葉子主脈如此發(fā)白突出,肯定是本山。
陳老師聽后,忽然笑起來,笑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道:假的就是假的,怎么都真不了。
陳老師用茶耙子撈凈壺內(nèi)的茶渣,重新清理了茶具,又親自到柜臺中去找條索緊結、色澤砂綠的好茶。緊接著是洗茶、沖泡、瀝湯。茶湯色淺黃明亮,喝前兩泡,香氣馥郁,口感鮮且厚,湯味極好,且又有回甘。
這才是正宗鐵觀音呢。林若揭開壺蓋瞧了瞧葉底,苦澀地笑了一下,說:這真的也假不了!
因此不用擔心,陳老師說,只要堅持到天亮,夢一定會醒來。
林若緩緩轉(zhuǎn)過身,向窗外望去,天就快亮了……
五
天就快亮了,雨卻沒有停的跡象。
零……柜臺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那機械的鈴聲在此刻聽起來,多少有些刺耳。
不可能,我了解那個孩子,她絕對不可能那么做。老板看到了小妮發(fā)去的短信,急切地想幫林若開釋。
我馬上過去!老板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咱們店里不是有監(jiān)控器嗎?等調(diào)出來看了再下結論吧。
店里有監(jiān)控器嗎?我怎么不知道呢?小妮放下電話,微微一怔。
是有監(jiān)控器的,你剛來不久不知道也算了。我怎么也沒想起來呢?尖嗓子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抬手向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指去。
眾人抬頭,順著尖嗓子的手指望去,才發(fā)現(xiàn),那個蒙著灰的黑家伙,正躲在柜角與墻體之間窺視著他們呢。
老板趕到了,監(jiān)控錄像也被調(diào)了出來,林若確實沒有打開過那個抽屜。
大家倒吸了一口涼氣,都把臉轉(zhuǎn)向小妮。
你有沒有把錢放在別的地方,自己記錯了?老板說。
你說是我故意栽贓?小妮感到無比尷尬和難堪,于是放聲大哭:我晚上十點鐘看了一下,明明都還在。十二點鐘再看就沒有了,除非是見鬼了。
小妮哭得很是傷心,傷心得好似天快塌下來了。
老警察這回沒有輕易下結論,走上前去打開抽屜,仔細察看起來。抽屜里塞得滿滿的,就是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老警察想了一下,猛然間將抽屜整個拉了出來,撞擊之下,不少東西都掉在了地上。他彎下腰,朝中間的夾縫看過去,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物體正靜靜地躺在里面,那正是小妮丟失的錢包。
好了,看看少了什么沒有。老警察把錢包遞給小妮。小妮停止哭泣,紅著臉將錢仔細地點了一遍,把各種卡也拿出來查看后,才說:沒有少東西。
去叫小姑娘出來和她道個歉,就沒事了,老警察說罷,長吁了口氣。
小妮滿心羞愧,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包廂。
好妹妹,對不起!小妮帶著不安與歉意,將林若攬入懷中。
林若回眸探視陳老師,眼中充滿著盈盈的淚意。
陳老師微笑著站起來,推開木窗,窗外一片繽紛,檐下細碎的雨輕靈歡喜地雀躍著,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在草叢中靜靜開放,享受著陽光和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