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飛虎隊老兵的抗日家史

楊 敏

因連續(xù)幾場降雨,7月中旬的杭州多了些涼意。

浙江一院的一間老干部病房,92歲高齡的吳其軺在這里躺了五年。一個月后,隨著他的老戰(zhàn)友、89歲的飛虎隊老兵彭嘉衡的去世,吳其軺成為美國飛虎隊第五大隊在國內(nèi)唯一的幸存者。但他現(xiàn)在更多被人稱謂的是:38號病床吳其軺。

這天傍晚,剛剛睡醒的吳其軺,見到前來探望的家人時,眼里泛出亮光。但他已基本無法言語,只能在有劇烈痛感時從嗓子縫里擠出低低的、囫圇不清的聲音。

吳其軺的侄子,古稀之年的吳賢書攜妻女、外孫前來與病床上的吳其軺道別。這是失散63年后叔侄第一次見面,這也是那么多年以來,吳賢書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這個家族的血脈。

當年的吳家,是福建閩清的一個大家族,吳其軺的父親吳鑾仕是當?shù)刂l(xiāng)紳,在福建省《華僑志》里,仍留有當年吳家的印跡:“1929年2月,吳鑾仕任閩清縣華僑公會會長?！痹谌缃竦摹陡Ｖ菔兄尽飞?也有記載“1942年,吳鑾仕在婆羅洲創(chuàng)建閩清華僑造紙工業(yè)社”。

在國將不國的離亂年代,吳鑾仕讓膝下九個子女均接受了高等教育,并先后將兩個兒子送上抗日戰(zhàn)場。

吳家長子吳其玉,普林斯頓大學博士,燕京大學教授,抗戰(zhàn)勝利后先后擔任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參事,曾擔任司徒雷登的私人秘書;次子吳其瑞,日本早稻田大學碩士;四子吳其璋,孫立人愛將,入緬作戰(zhàn)犧牲;五子吳其瑗,福建協(xié)和大學畢業(yè);六子吳其軺,飛虎隊隊員。

1951年4月11日,時年77歲的吳鑾仕在鎮(zhèn)反運動中被槍斃,理由是:殺過紅軍。

自此,吳家從榮耀的頂點墜落。

來自香港的秘密家信

杭州文三路一個鬧中取靜的社區(qū),一套83平方米的三室一廳的普通住宅,是飛虎隊老兵吳其軺的家。

2005年,抗戰(zhàn)勝利六十周年,這一年,蝸居在杭州的吳其軺被媒體發(fā)現(xiàn),吳其軺的美國飛虎隊隊友們紛紛前來杭州探望。在吳其軺和家人的申請下,浙江大學將原來分給吳其軺的56平方米的小二居換成了現(xiàn)在這套房子。這也是吳其軺自1954年被學校開除之后,政府給予他的補償。

“父親原名吳其瑤,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因覺得‘瑤為女孩子的名字,他自己將改‘瑤為‘軺?！眳蔷夁@幾年對外人講得最多的,就是父親的傳奇。

1936年,18歲的吳其軺奉父親之命,先后進入杭州筧橋空軍軍官學校、黃埔軍校學習。1941年2月3日,在重慶白石驛大西別墅蔣公館舉行的畢業(yè)典禮上,23歲的吳其軺從蔣介石手上接過“中正劍”。

兩年后,吳其軺從中國空軍轟炸區(qū)航空訓練班,轉(zhuǎn)入美國援華空軍14航空隊第五大隊,駐守芷江機場,軍銜上尉。長達8年的抗戰(zhàn)中,他對日作戰(zhàn)飛行超過800小時,四次穿越駝峰航線,擊落過5架日本戰(zhàn)斗機、運輸飛機,共獲17枚獎?wù)隆?/p>

這些傲人的戰(zhàn)績背后,是吳其軺三次被日軍擊落,中彈數(shù)發(fā),這導致他六十年來病痛纏身,如今傷口上還插著一根根冰冷的輸液管。

1945年8月21日,吳其軺等人駕駛6架P-51戰(zhàn)斗機在前面領(lǐng)航,將侵華日軍的洽降專機押送到芷江機場。9月9日,他作為美軍援華空軍第14航空隊第5大隊分隊長,帶領(lǐng)他的全體隊員,坐在中國戰(zhàn)區(qū)日軍投降儀式的第一排。

戰(zhàn)爭中,吳其軺獲得盟軍總部授予“飛行優(yōu)異十字勛章”“航空勛章”“單位集體榮譽勛章”。之后,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得到了美國空軍大學空軍戰(zhàn)術(shù)系留學的機會,學成后他去了臺灣。

1949年,吳其軺在臺灣接到父親通過香港秘密轉(zhuǎn)來的一封家書。父親在信中寫道:國民黨之所以敗走臺灣,是因為腐敗透頂!當年我支持你們兄弟參加抗日戰(zhàn)爭,今天,我希望你回到大陸,跟著初升的朝陽,跟著共產(chǎn)黨,建設(shè)新中國!

父親輾轉(zhuǎn)抵臺的囑托讓吳其軺誠惶誠恐,心緒難平。但僅憑自己的力量駕機起義,根本辦不到。當時臺灣方面為了防止飛行員投奔大陸,空軍飛機只加少量的油,大約只能續(xù)航飛行30分鐘。

1949年的一個冬日,吳其軺在美國空軍大學時的同學、美國空軍少將John帶領(lǐng)他的轟炸機分隊到臺灣。吳其軺以隨機到香港玩玩為由,順利地登上了John的飛機,沒有經(jīng)過機場的起降檢查,直飛香港。據(jù)說第二天,即傳來臺灣軍方的通緝令:凡是看見吳其軺,格殺勿論!

1949年12月的一天,吳其軺終于從香港抵達北京。

俱往矣

從香港起義回到大陸的吳其軺,進入解放軍北京空軍南苑機場工作。但是,從這時起,吳其軺離他的飛行夢越來越遙遠。

在機場工作的三個月里,他被禁止靠近飛機。

“他感到強烈的不信任,提出退出軍隊?！眳蔷墝Α吨袊侣勚芸氛f,“他后來被調(diào)到杭州之江大學圖書館當副館長,工資135塊,15塊津貼,還分了小別墅。”

在吳其軺家里,仍保留著1954年的老戶籍本。翻到吳其軺一頁,上面寫著:“職位:圖書館職員;特長:飛行?！?/p>

吳其軺喜歡寫日記。吳緣拿出父親1952年的日記本,扉頁上有父親用鉛筆畫的三架飛機。日記本中間一頁,吳其軺畫了美國飛虎隊第五大隊的標志,在旁邊寫上三個小字:俱往矣!落筆認真,一筆一劃足見當時之慎重,似有與過去做個了斷的意味。

1954年,吳其軺被學校開除,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入獄的當天,組織上同意他和女同事裘秋瑾結(jié)婚?！皩嶋H是讓他成家,怕他逃跑?！眳蔷夁@樣認為。

所幸裘秋瑾是一位處事謹慎的聰明女子,她保存了和丈夫自結(jié)婚以來的能證明身份清白的大量材料。

吳其軺這一關(guān)就是二十年,直到1974年才被放出來?！霸?974年的釋放證上,只寫了名字,說是:年紀大了,回到原地。沒有說被抓和釋放的原因?！眳蔷壵f。吳緣一直不知道父親曾經(jīng)參加過飛虎隊。

這一年,吳緣17歲。他想知道父親為何自他出生就一直不能回家,“但是他從來不說,我和我媽都只知道他曾經(jīng)當過飛行員?！币慌蚤]目養(yǎng)神的老太太、吳其軺的老伴裘秋瑾用濃重的杭州方言插話:“他是怕連累我們?！?/p>

一直到抗戰(zhàn)六十周年,國內(nèi)媒體開始尋找飛虎隊員,吳緣才知道,父親是當年的飛虎隊隊員,參加過對日作戰(zhàn),解放后從國民黨空軍投誠起義歸到大陸。

因為出身不好,吳緣兄弟常常遭到同學的毆打。

“我哥比我高兩屆,我們倆在一個學校,他在學校非常老實。他們要去打他,我就跟他們說,你們不要打他,來打我。每天下課鈴一響,我自己就站到樹下讓他們打。我哥畢業(yè)之后,我一個一個打回來,沒有一個不被打的?！币驗楦赣H的關(guān)系,吳緣只上了初中便輟學。

如今53歲的吳緣,身材高大,皮膚粗黑,臉上依稀能見到年輕時兇狠過的痕跡?！半m然受了很多苦,但我從來沒有怨恨過父親。我這幾年留在家里照顧他,希望能幫他實現(xiàn)心愿。

2005年,吳其軺中風住進醫(yī)院。吳緣離開和朋友合伙開的廣告公司,回家專職照顧父親?！斑@時我才開始接觸我父親和家族的一些事,搜集了許多家族的資料。”在吳其軺的家里,幾面墻都貼滿了父親的老照片,許多照片來自美國和臺灣。

等候六十三年的叔侄聚首

2010年5月,吳緣以吳其軺的名義,在網(wǎng)上發(fā)出尋人啟事,希望有生之年能與四哥吳其璋的兒子吳賢書重逢。在杭州和重慶關(guān)愛老兵志愿者們的努力下,7月11日,吳賢書攜全家從重慶來到杭州與叔叔一家團聚。

古稀之年的吳賢書,多數(shù)時候低頭沉默。每每與他說話,他都仿佛從夢中驚醒。

1942年父親吳其璋犧牲之時,吳賢書才兩歲。他一輩子都在搜尋父親的影蹤。

“我對父親的印象就是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遵祖父之命,從馬來西亞回國參軍,照片上的父親穿著一身雪白的中山服;第二張,是父親在瀘州防化兵軍校時的全家福,父親穿著襯衫和軍褲,襯衫扎在軍褲里?！眳琴t書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

在吳緣拿出來的厚厚一札照片里,有一張是一位躺在擔架上的年輕軍官。這是吳賢書見到的父親的第三張照片,也是父親的最后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攝于1942年吳其璋犧牲之時。照片為孫立人下令拍攝,后一直保存在臺灣吳其璋的戰(zhàn)友金森手中。

1938年,吳其璋遵父親吳鑾仕之命回國,進入黃埔軍校十七期四川交通輜重學院專攻化學武器,之后被調(diào)入遠征軍六十六軍孫立人將軍的新編38師,任112團中校軍官。1942年,吳其璋在入緬作戰(zhàn)時流盡最后一滴血,壯烈犧牲。孫立人沉痛之際,下令厚葬。如今在緬甸的密支那,立有吳其璋之墓,刻“浩蕩英風”四字。

1947年,吳賢書與母親胡靜美、姐姐吳惠玲三人被六叔吳其軺送回老家福建閩清。之后,一家三口又隨母親來到重慶,依靠母親在重慶四十五中教書的微薄薪水生活。自此,他們與吳家失去聯(lián)系。

文革開始后,因為丈夫曾是國民黨官員,母親被學校軍代表軟禁一個月,勒令交代吳其璋曾殺害過共產(chǎn)黨員,是國民黨特務(wù)的漏網(wǎng)之魚。

為了證明父親的清白,1967年,吳賢書和母親開始跑公安局、民政局,尋找與父親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凡是能找的地方我們都跑遍了,后來在重慶市僑聯(lián),找到我父親的南洋關(guān)系的一份材料。材料上證明我父親曾在那里工作、生活過,但找不到聯(lián)系人。那個年代你想找點材料,尤其是像我們這種背景的人,很困難。所以最后沒有人能證明他殺過共產(chǎn)黨,也沒有人能證明他沒殺過共產(chǎn)黨?！眳琴t書說。

今年7月來杭州之前,吳賢書之女、39歲的中學教師吳偉虹再次到重慶市檔案館,這次她終于拿到了一份與祖父吳其璋有關(guān)的檔案材料。這份材料建檔時間是1969年,是一份國民黨軍隊培訓班的通訊錄。通訊錄里,吳其璋名下“性質(zhì)”一欄里寫著“歷史反革命”幾個字?！暗娓?942年就已經(jīng)犧牲了?！眳莻ズ缡掷锬弥@份檔案,語氣里含著不平與困惑。她認為有責任為祖父的事情向上面討個說法,但不知道這個“上面”是誰,在哪兒。

在吳賢書攜家人來杭州之后,吳緣隨即打電話給遠在福建閩清專修家譜的吳家后人,讓他們將吳家走失的那一脈,完完整整地補寫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