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蔡國強:我就是一農(nóng)民

楊 時

上海,與世博的華麗開展幾乎同時,一個充斥著粗糙、荒誕卻真實的展覽,在世博園不遠處驕傲地講述著關于這個國家另一部分人的故事

蔡國強至今仍不相信西藥,雖然十幾年來一直住在紐約。他站在自己的四合院中,固執(zhí)地打開一瓶中藥膠囊,倒出一把放進嘴里,一口咽下?！八哉f,我就是個農(nóng)民?！彼み^頭,對記者露出一排白牙。

這個在世界各地流竄的偽農(nóng)民糾結了一伙真農(nóng)民,在象征奢華與洋派的上海外灘,舉辦了一場名為“蔡國強:農(nóng)民達芬奇”的古怪展覽。

上海外灘美術館隱秘在一條街巷的拐角,周圍是毫無生氣的水果攤、拿著地圖滿臉迷茫的外國游客,以及大聲喧嘩的施工隊……在暴土揚煙散去的一瞬,美術館外墻上露出一塊低調的牌子,顯示著這座建筑輝煌的過往。向上看,在樓頂?shù)囊唤?“呼”地出現(xiàn)一個閃亮的飛碟,向左傾身,刷在美術館側面墻壁上的六個大字這時撲面而來:“不知如何降下。”字體笨拙卻也肆無忌憚般的自信——很有當代藝術的氣質。這一切昭示:蔡國強來了。

順著逼仄的樓梯向上走,四壁都是白紙黑字,寫滿了農(nóng)民們或者說參展者的名字,字體一如外墻上的效果,“這是蔡老師故意寫成這樣的?！泵佬g館的工作人員這樣解釋。但蔡國強并不領情,“我的書法就是那水平,真的。”他坐在記者面前,顯得十分坦誠。他有一個書法家父親,兒時經(jīng)常因為不習書法而遭到父親斥責,但是他覺得如果父親能看到自己今天的成就也會覺得“這小子真行,亂搞也能成這樣”。

在展廳上一層,也是他“亂搞”的成果,來自北京郊區(qū)的農(nóng)民吳玉祿正帶著家人在展廳里擺弄他發(fā)明的機器人。再上一層,一個造型卡通卻一本正經(jīng)的潛水艇被垂掛在展廳正中,銹跡斑駁的艇身上寫著“霞光一號”,名字里透露著那個時代的莊嚴,在當下卻充滿被解構的味道。蜻蜓一般的飛機、模仿魚類的潛水艇、足以讓外星人汗顏的飛碟——這一切都是什么?“中國農(nóng)民的發(fā)明,農(nóng)民的創(chuàng)造物。”蔡國強笑著說,“多牛啊。”

這些發(fā)明都被蔡國強買了下來,變成自己的收藏。再由他一件一件安置在美術館。2000年以后,農(nóng)民發(fā)明家的消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都市報的獵奇新聞中,大眾以同情、不屑、費解的姿態(tài)看待那些文字,但是蔡國強把消息整合起來,物質利誘和精神尊重雙管齊下,最終得到了那些奇特的物件。

在這一個展覽中,蔡國強身份曖昧,他是收藏家、策展人、藝術家。前兩種身份無須解釋,后一種用他自己的話說,“主要是進行藝術加工?！北热?將展廳氛圍藝術化。山東發(fā)明家譚成年因為乘坐自己發(fā)明的飛機試飛而喪命,蔡國強將現(xiàn)場做出了如隕石墜落般的效果,將飛機殘骸祭奠起來,象征生命的浪漫、悲壯和無常;比如,他用農(nóng)民杜文達發(fā)明的只可攀升無法下降的飛碟隱喻中國高熱的經(jīng)濟,憂心忡忡地質疑“不知如何降下”。對于這樣的解釋,有人認為牽強,有人認為恰當。這似乎正是當代藝術的某種特征,可以從無數(shù)角度切入、闡釋——或者過度闡釋。在一艘農(nóng)民發(fā)明的航空母艦內部,蔡國強悄然植入了兩個紀錄片,描述前蘇聯(lián)和羅馬尼亞曾經(jīng)對于太空的探索,展現(xiàn)個體的追求與極權之間的關系,這個細節(jié)像一根隱秘而莊重的刺,安靜地樹立在不可思議的、玩笑般的展品中間。

蔡國強表示陳列這些農(nóng)民創(chuàng)造物的目的是為了“展示中國人個體的存在”。作為當代藝術家成名的個體蔡國強,被納入奧運會和“國慶”六十周年慶典團隊時,他就不得不在領導意志和藝術個性之間突圍,掌聲和質疑并獲之后,他突然意識到,在西方人眼中,中國仍然可怕?！耙驗闊o論什么事,外面都看不到中國的個人,看不到個體,都是一個國家,一個整體?！庇谑?在為國家和政權的宏大敘事服務之后,他把自己抽離出來,收納中國農(nóng)民的側面,把那些粗糙、可笑、無用卻充滿理想主義的物件作為反射中國個人存在的鏡像。

嚴格來講,這算作蔡國強奧運后第三個重要展覽,第一個在美國費城,用人們熟知的煙花和爆破紀念兩位藝術館館長40年的友誼;另一個展覽在臺灣,充滿禪意地訴說了個體生命一天的心境變換。兩個展覽,感情綿密而惆悵,與之相反,“農(nóng)民達芬奇”顯得粗鄙、真實、不可思議也充滿荒誕,誰能說這不是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

開幕的當天,蔡國強一一介紹農(nóng)民發(fā)明家上場,機器人發(fā)明家吳玉祿在一個機器人的臉上蒙上蔡國強的面具,然后操縱它點火,“砰”的一聲,一朵小小的蘑菇云升起——在蔡國強的指點下,一個農(nóng)民用蔡國強當年的成名之舉調侃了這個世界知名的藝術家。此時,在距離這座美術館幾站路之遙的世博會園區(qū),十萬觀眾正蜿蜒在通道門口,等待安檢人員耐心的撫摸后,朝圣般地涌向紅色而莊嚴的中國國家館。

讓別人能看到中國人的個體

開展后,《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了這個把農(nóng)民擺進了美術館的“農(nóng)民”。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有很多農(nóng)民發(fā)明家,你選擇收藏誰的東西,有什么標準?

蔡國強:我收藏有三種原因:一個是從造型藝術的角度,看到自己作品的影子,比如飛機做得像蜻蜓,就像我小時候做的木頭模型的放大,漂亮、單純、好看。第二個就是發(fā)明家故事讓我感動,就像山東的譚成年,自己發(fā)明飛機送老婆上天轉一圈當生日禮物,后來他從飛機摔下來了。第三個是,我要是不支持他,他就停在那邊了,他需要錢。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策展人這重身份上給展覽引申了很多意義,比如說,用飛碟隱喻中國經(jīng)濟的高熱發(fā)展等等。這些都是后來為了展覽提煉的嗎?展覽以你的名字——蔡國強:農(nóng)民達芬奇為名。作為藝術家,你在這個展覽中做了哪些事?

蔡國強:我做東西都是先感動自己、好玩。最初,像你說的,并沒有那么大的議題,宏大的目標,也不知道會有展覽。慢慢形成了收藏,外灘美術館請我做開館展,他們想象中的是一個像我在古根海姆做的那種展覽,但是我覺得正好在世博會期間,讓別人能看到中國人的個體、個人的感情。世博會展示的是城市,我展示的是農(nóng)民,城市的高樓大廈都是農(nóng)民做的。

我的身份拿捏很難,如果我把這些東西都變成很漂亮的裝置,那他們(指農(nóng)民)就都消失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東西只放在那,就變成民間工藝品博覽會了。我讓人們看到的還都是他們的事情,但是藝術性和哲學上的感動還是經(jīng)過藝術家加工的。作為一個藝術家,我這次更像一個說書人,把《三國志》寫成《三國演義》。

中國新聞周刊:你和農(nóng)民發(fā)明家接觸的時候,會告訴他們你的身份嗎?會和他們講這個展覽的意圖嗎?

蔡國強:我不講。誰管你是什么藝術家,奧運會的什么人?你本來就什么都不是。我去找他們,有的開始都不愿意理你,很牛的。我不認為他們到美術館就成為了藝術家,做的東西就成為了藝術品。我問他們,認為自己是藝術家嗎?人家說不認為,說我們是科學家、是幻想家。人家說,我們做小模型的時候還有點像作品,但做大了,我們想做的是產(chǎn)品。

中國新聞周刊:這就有了一層反諷,就是說,他們想做成有用的,潛艇、飛機都可以真的有用,但你把這些變成了藝術品展示它們的無用性?

蔡國強:他們自己想做產(chǎn)品,他們在美術館也并沒有扮演藝術品。他們在展覽現(xiàn)場,我沒讓他們扮演什么,穿什么衣服都是他們自己的。他們在那兒給觀眾講解機器人,一直發(fā)名片,我想讓他們得到尊重,尊重才能平等。他們在農(nóng)村被認為是游手好閑的人,但是在這兒得到了尊重。

中國新聞周刊:這個展覽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以蔡國強的地位、身份,已經(jīng)可以用你的話語權隨意說哪個東西是藝術,就像你說的——亂搞。你承認嗎?

蔡國強:但是我也沒有辦法真的隨便。我要花很長時間去積累。但是,當我呈現(xiàn)的時候,我還是想做到不吃力,讓你可以看到輕松好玩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北京有一個很大的梳理新世紀前十年的展覽,叫《改造歷史》,你是為數(shù)不多的沒參加的知名藝術家。策展人告訴我,他認為你的《收租院》和《草船借箭》很不錯,但是2000年以后的作品,尤其是焰火,根本不算藝術,你同意嗎?

蔡國強:每個人對我的看法都是他個人的看法。可是你們還注意我沒有被選進去,就說明我作品存在了,我還是受別人關心的。有時候國內一些展覽我沒有參加,也不是人家不選,是我怕沒做好,而且我的作品通常又占用人家很大的場地,用掉人家很多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