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宇
太陽用力地向上攀著,拼命地放射著故作晴朗的光,籠束著大地。其中一束光芒并不情愿地,投到了一座刑場劊子手的鬼頭刀上,暴露出了逼人的寒意。
嵇康倒沒有感到寒光的刺骨,盡管他此刻就站在刑場上。他只是覺得那份白光稍有些刺眼,有些討厭,卻連眉頭都來不及皺一下。
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思索。
我做得對嗎?這樣做值得嗎?我注定就會有這樣的下場?我,怕死?
他毫不猶豫地給了前兩個問題以肯定的答案,一咬牙,又肯定了第三個。對于最后一個,他稍一遲疑,但隨即坦然了。
他本是蓬萊仙人的一個夢,耐不住整日觀賞仙人與周公對弈的無聊,偷偷溜到凡間?,F(xiàn)在,夢仍未碎,只是該回去了。
他不再懷念打鐵鉗與風(fēng)箱了。
府第中。司馬昭一個人正獨(dú)自呷酒凝思。
嵇康,被我殺了。他想。
他滿意地點點頭。端酒杯的手卻不覺顫抖起來。
一想到嵇康,就不能不觸到他心中的痛。
纂位奪權(quán)!司馬炎聽到了酒杯落地時凄慘的哀鳴。
曹家奪了劉家的帝位,他司馬氏也必然如法炮制。但,恐怕難以炮制曹丕接受玉璽時的興奮之情。他總夢見若干年后,自己的子孫交出玉璽時的屈辱與無奈。
他好恨!
他恨這世上有那么多人不拘禮法,毫無忠孝之念。盡管,他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好在,他大權(quán)在握。無不可立,無不可毀。
嵇康,死在我手里。他想。
司馬炎知道為權(quán)者最畏懼的,不是江山旁落,而是身后罵名。他已然背負(fù)了太多,他不想再背負(fù)下去。
也許,只把嵇康押到刑場上警醒一下世人,就足夠了吧?他突然冒出了這個令自己害怕的念頭。
真沒料到。嵇康苦笑著。一封《與山巨源絕交書》,絲毫未影響到山濤對自己的感情,對一個陌生人的置之不理,卻讓自己被他害得身首相離。
其實,他當(dāng)然知道,把山濤和鐘會放在一起比較,是對山兄的侮辱。盡管自己并未看得起他,卻還是信任地把兒子托付給了他──是的,絕對信任。盡管他同樣清楚,山兄會把兒子培育成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
這,不是對兒子最大的愛嗎?
至于鐘會,這種小人不屑一評。一個“沒想到”只是他對這世界最后一次天真的希冀而已。
驀地,他突然看到眼前,不知何時,在刑場之下突然跪下了上千人。原來,全是太學(xué)生,在乞求饒他不死。
嵇康心中涌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感動。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只從阮籍那里才可以找到心靈的慰藉。
啪!司馬昭一掌砸在桌子上。什么?三千太學(xué)生在跪求饒嵇康不死?殺,當(dāng)然要?dú)⒌麸?
司馬昭呆若木雞地坐下。他第一次認(rèn)識到了文人的可惡,文人的可怕!原來在這世界之外,還有著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是萬人之上,在那個世界里他甚至連販夫走卒也算不上!而有的人,卻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做上那個世界的領(lǐng)袖,并且毫不用擔(dān)心自己是否會淪落。那些太學(xué)生哪里是向自己跪求,分明是跪向嵇康!而這種跪拜,比文武百官對自己的跪拜不知要虔誠多少倍!
殺了嵇康,問題就解決了嗎?
他不敢再想,也無力去想?;盍藥资?他第一次感到累,并且一累就是神體盡頹,不留一點活力,他的確是太累了,也應(yīng)該休息一下。
須臾,酩酊大醉的司馬炎倒在床上。
圣上有旨。立斬嵇康。
嵇康平靜地點點頭,嗯,就到這里了,可是,狂傲了一生的自己,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走了?他想著不遠(yuǎn)處得意的獰笑聲,漸漸握緊了拳頭。
于是,在中國最最沉重的一個朝代,飛揚(yáng)出一段最最飄逸而又鏗鏘有力的音符。千古絕響廣陵散,縱身一躍,蔑過三皇五帝,終于飛入九天之外,不留給后人絲毫痕跡。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