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中午,我走進教室,看見一個小男孩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湛盏慕淌依铮挥兴粋€人。我輕觸他肩膀,他很快抬起頭來,揉揉眼睛,無言地望著我。
一個非常漂亮的小男孩,年齡七八歲,有粉紅健康的膚色、有柔軟光亮的頭發(fā)、有一雙清澈敏慧的大眼睛。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但絕不是已經(jīng)十七歲的少年昂,甚至絕不是他的小時候。
我問他,是怎么來學校的。他說,騎車子。我頭腦中立刻映現(xiàn)出一輛寶藍色兒童自行車。便問道,要騎多長時間。他答,兩小時。
我吃驚地睜大眼睛,這么小的孩子怎可以騎兩小時自行車呢?
這樣的談話,讓我有點犯糊涂。既然他是我的小孩,或者說,既然我是他的媽媽,我對他上學的事怎可以一概不知呢?我在內(nèi)心自責,對于這個兒子,我是多么粗心,多么不稱職!
我內(nèi)疚地對他說,既然路這么遠,中午就別回家了,我?guī)闳コ晕顼垺N蚁氲搅丝系禄?。他無言地依了。我先是把他背在背上,走了一段路,又把他抱在懷里。他的身體突然變得那么小,偎在我胸前,像個小小的嬰兒。
天很藍,陽光很好,路也平坦。路,是那種鄉(xiāng)間土路,路邊到處開著野花。我抱著孩子,心中充滿母愛的溫情與崇高,然而,我卻不清楚究竟要帶這個孩子去往何處。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沿著野花簇擁的小路,走得很執(zhí)著,很疲憊。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臂彎突然輕了,低頭看時,懷里已沒有了可愛的孩子,只有我的兩只手,依然保持那個“抱”的姿勢。
心下一驚,人就醒了,知道是個夢。
早晨睜開眼,小男孩的面影重新回到意識里。我把夢里的情境跟先生描述一遍,末了,認真地對他說,那孩子一定是我們的第二個兒子!你知道,我們是有過第二個兒子的。他悵然附和,是啊,要是那孩子留著,也該七歲了。
一整天,小男孩不時出現(xiàn)在腦海里。我敲鍵盤的時候,他似乎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地板上;我起身去飲水機那兒接杯熱水,他似乎悄悄跟在身后……他對我的那份出于天性的依戀,讓我冥冥中生出一種幻覺,我相信,幻覺里一定有一個小小的幽靈。
1990年,我在生了頭生子昂后,戴上節(jié)育環(huán)。冰涼的小金屬物置入子宮,像一把鎖。它的存在,意味著我們接受了“一對夫妻一個孩”的光榮,更意味著,一個女人,她青春勃發(fā)的蘋果樹從此再也不能結(jié)出果子來。十年后,我剛剛調(diào)到一個新崗位,驚慌地發(fā)現(xiàn),“月月來”在該來的時候遲遲不來。先生開玩笑說,準是“鎖”壞了,某個狡猾的小蝌蚪從門縫兒溜進去了。我不信,就去看醫(yī)生。
B超顯示,“鎖”好好的,而且位置端正。再做尿檢,結(jié)果竟真是不想看到的“+”號!我愕然,這怎么可能?
醫(yī)生說,環(huán)戴久了,也會失效?!白鋈肆靼?,很簡單的?!贬t(yī)生頭也不抬地在病歷上寫下一排螞蟻樣的小字,像在簽署一份判決書。
那是一家?guī)炀膵D產(chǎn)科醫(yī)院。我攥著病歷,倚在欄桿上站了許久。九月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一棵一米多高的金橘樹上,樹上的橘子已經(jīng)紅了,色澤鮮亮,像內(nèi)部燃著蠟燭的小燈籠,數(shù)了數(shù),有九個。跟驕傲的橘樹相反,我站在天井的背光處,玄想身體上那個更加背光的部位,一顆小小的果子,個頭還不及指甲蓋大,一副自卑的模樣,就像他的命運,我無法將他留下來,無法看著他長大,長成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兒。此后,我與它的聯(lián)系,就只剩下對這個秋天午后的回憶和對一只虛無的蘋果的無限遐想。
躺在手術臺上,伴著疼痛,開始幻想。我最先幻想一個小姑娘,她像蝴蝶一樣輕盈和美麗。她在草地里玩耍、尋覓,突然,在一棵荊棘叢下發(fā)現(xiàn)一窩小鵪鶉,她咯咯笑著,吸引我過去??墒?,當我就要走近那荊棘叢時,她猛然張開雙臂,身子一閃,消失了。然后,我看見一只真實的蝴蝶落在不遠處的花叢里……接著,我幻想一個小男孩,他正朝我蹣跚走來,身后是初升的太陽,四周是廣闊的原野,有一條河,靜靜流向遠方。天光既不耀眼也不暗淡,有種柔和的珍珠色,將他小小的輪廓襯托得異常清晰,仿佛畫在空氣中一樣。我已張開摟住他的雙臂。然而,這小人兒走到近前,搖身一變,變成一只活潑的松鼠,騰地竄到旁邊的松樹上,一顆松果隨即落下來,松果不停顫動,就像一顆小小的心臟……
“好了,你可以下來了?!贬t(yī)生說。
我睜開眼睛,剛好看見護士端著個玻璃器皿站在手術臺邊,她示意我看看那個透明器物。我情愿把它當成一只水晶魚缸。“全取出來了?!彼p聲說。我朝魚缸瞥了一眼,看見里面的金屬環(huán)和一條小小的死去的“金魚”。
“你要把它怎樣?”我指的是那“金魚”。也許我的聲調(diào)過于古怪,護士狠狠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進手術室里的一個小套間。
我流著淚,躬著身子去換衣裳。
人是一種有能力回憶的動物,常常,又是一種有能力遺忘的動物。也許因為匆匆來路上,總有新的喜悅不斷淹沒舊的喜悅,更有新的疼痛不斷淹沒舊的疼痛吧。想起來,我有多久沒停下腳步,坐在時間的河岸上回憶往事了?更不可寬恕的是,我有多久沒再想起過那個天堂里的孩子?而生活的磨礪使身上的甲似乎越來越厚,神經(jīng)也越來越麻木了。即使我這樣想著那個走過夢境的孩子,我發(fā)現(xiàn),我已不會流淚,這個事實讓我對自己既陌生又恐懼。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