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一座村莊,走著走著路就斷了。在我記憶中先后消失的村莊,有榮家渡、南前嘴,而現(xiàn)在正在消失的這個村莊叫打雁劉。不是村莊被夷為平地,而是在村莊中等候我們、惦記我們的人被時光夷為了一座草墳。少了那一個人,再大的村莊、再鮮活的村莊,于我們也只是一座空城。
首先消失的村莊叫榮家渡,這是幾十年前迎接我的第一個村莊。這不是個山村,但被藏在三省交接處,偏僻、與世隔絕就成了它的特點。一條路像一條蛇,穿過堅硬、孤僻執(zhí)著地來到這里,于是路上就有了叼著煙袋、駝背上背著麻袋的行人。他們固執(zhí)地向外界轉達這個小村的意圖,固執(zhí)地從外界背回有用無用的消息。一條叫漴河的河滿懷好奇,探密似地彎彎轉轉找到這里。小村依偎著它,田地依偎著它,這里竟是旱也豐收、澇也豐收,幾百里田地一馬平疇養(yǎng)活著一代又一代人。漴河在這里打個彎留下幾棵老柳樹,又泄密似地流走了。柳樹下系著烏蓬船,日久這兒成了古渡口,一個榮氏家族的渡口。這里人并不以擺渡為生。漴河兩岸蘆葦颯颯,蘆花滿天,村西頭還有一大片葦蕩。葦子多了,落戶的鳥兒也多,常見一些“葦喳兒”從蕩內打出蕩外。打得興起時不小心掉在地上,好事的孩子一擁而上,仗是拉開了,可是往往,這些小鳥還是身首異處。這是貧寒歲月小孩子常玩的一種拙劣游戲。這里家家以編席、編篾為生。冬春兩季,家家院子里的葦子攢得像個小山。門前的石滾子在莊稼漢的腳底下,像長了眼似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貜脑鹤拥囊活^輾到另一頭,劈葦子、軋葦子的聲音“噼啪”響個不停。
這里既是榮氏家族渡口,榮氏人就占了一多半,一隊、二隊、三隊、四隊生產(chǎn)隊小隊長全姓榮。十幾戶武姓人家在丈量土地、掙工分、分財物上并無說話權,至于一些宅基地糾紛、一棵樹的歸屬、一條田埂演變,武家人更毫不例外全敗下陣來。不知何時武家人像釘子一樣一戶一戶被拔起,又一戶一戶被釘?shù)搅送獾?。等到恢復高考,武氏家族竟是人才輩出。不出二十多年,這個渡口竟真的只是榮氏人的渡口了。我的父親和大伯就是從那樣環(huán)境中走出來的學子,雖家境貧寒得乞討、抽梁,但最終他們走出了村莊,成了城里人。后來祖父母去世,留下幾間空蕩蕩的草房,父親和母親掂量了很久,最終連房帶地一塊處理掉了。那一天大姑父聽到消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抹著眼淚說,“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連打雞的坷垃都沒有了。”村莊一定是傷了父親的心,因為別時,父親陰沉著臉就沒有回過頭。村莊,父親的村莊從此活在父親的沉默中,老了以后村莊就活在父親的叨念中。到了我們這一輩,武家的孩子更像長了翅膀,兩家十個孩子,其中有八個女孩,兩個到了淮北,兩個到了廣州,兩個到了寧波。村莊于我在遙望中,村莊于她們已是在夢境中了。如今通向那個小村的路多了、路寬了,那個地方也不再偏僻了,但是故鄉(xiāng),卻回不去了。
其次消失的村莊叫南前嘴。因為二姑的存在,那個村莊一度是我們年少時的最愛。那一帶土壤特別鐘情瓜果,二姑父最擅長種瓜。他只種香瓜,黃皮、綠皮、花皮,既有又香又甜的“姑娘脆”,又有一咬滿口沙的“老婆婆笑”。瓜熟蒂落之時,二姑父會準時出現(xiàn)在我們門前的小路上。他背著大號的糞箕,人累得歪歪斜斜的,糞箕里的老面瓜卻咧著一條一條長嘴。我們這些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的姑娘們一躍而起,爭瓜、分瓜、吃瓜、藏瓜、賞瓜,成了物資貧乏時期,我們最閃光、最富有的一幕??墒枪?jié)衣縮食也不能讓二姑家填飽肚子,接二連三地生孩子、月地里的虧空,讓二姑的肺病日益加重。在一個春來的日子里,二姑父青青的瓜藤也沒能系住二姑,她終于擺脫了哮喘,平靜地躺在了瓜地。又過了幾年,二姑父也回到了瓜地中間。如今香瓜依然被吆喝著賣,有時我也停下來,仔細地看,但是我知道再也挑不出糞箕里的那種香瓜,再也吃不到那種瓜的味道了。如今二姑的村莊聽說也不種瓜了。種不種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呢,種瓜的人已經(jīng)被埋葬,再甜的村莊也只是車窗外的一片塵土飛揚。
現(xiàn)在正在消失的村莊叫打雁劉。這個劉姓村莊背靠天井湖,水多灘涂多,是古時大雁棲息地,年年進貢的大雁讓明太祖朱元璋垂涎不已,親口御賜 “打雁劉”三個字??墒谴蠊檬沁@個光榮村莊里最黯然的一位。無兒無女是她一個人、一輩子的過錯,她得為此負疚、負累終生。大姑父去世后,日漸衰老的她坐在面西的房前,終日等候著父親的出現(xiàn)。她在等待中存在,她在等待中消亡,最終她張著嘴走完行程。那時七十多歲的老父正在千里之外寧波小妹家看病。奔喪的途中父親的鼻子出了血。唉,父親,姐弟情像一棵老樹,斷了哪一個枝丫,那個地方就永遠是一片光禿禿的痛。我們這些侄子侄女是大姑最想念的人,卻不是為她嚎啕的人。我們是她最親的人,卻不是她最熟悉的人。坐在她曾經(jīng)坐過的板凳上,坐在四面漏風的房里,看著不再有熱氣的灶臺、看著灶膛口無人問津的麥草,看著已空去的床鋪和那床永不再打開的破被,哦,那個想把我們捧在手心、想把我們攬在懷里的大姑,那個每次見面局促不安、總覺得屋里找不到地方坐、總怕板凳弄臟我們衣服的大姑,這次真的是孤零零地走掉了。隔著幾十里的的路途,隔著城鄉(xiāng)差別,我們不如這間草屋熟悉她,不如那扇小窗熟悉她,不如門前的彎月、草垛、那一片雜樹雜草熟悉她。辛勤、辛酸、隱忍,像屋前的那片蘆草、像旮旯處的那棵老柳,八十多年的狂風怎么就沒有過早地吹折她呢?就憑這點,大姑,我為你鼓掌!
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樹要從泥土中鉆出來,而人卻要回歸土地。
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種子可以發(fā)芽,而人卻不能。
沒有人告訴我,一堆黃土埋藏的究竟是悲還是喜。
如今大姑也要回到那里去。不久也是一堆黃土、一片茅草,天涯相隔,村莊從此活在別人的腳步里。不僅是大姑,不僅是一個村莊。想想我們分布在各地的至親、朋友,那個地方也許我們去過,那個地方我們一輩子津津樂道,那個地方也許我們一輩子不會去,但那個地方我們一生牽掛,那個地方我們耳熟能詳,那是我們的地方,因為有你在呀!
還有叫家的地方,只要父母在,再遠的兒女都會奔在回家的路上。
也許你孤身在外,也許你離我很遠,但是你的那個地方,點滿了燭火。我的心里通透著、燦爛著,因為有你在啊。請為我點亮一座城、請為我守一座城,請讓生命像星河般廣闊,請為我保重吧!
離開大姑的村莊,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說,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了,言語里盡是些枯草般的蒼涼。父親啊父親,我的鞋底粘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它是想告訴我,我永遠是這里的親戚?
雁過留聲 人過無名
大年初三,空曠的田野上只我們一家人,掃墓人早已離去。之所以沒有在年前,是因為四小姐總是年三十才能趕到家。墓地早已沒有墳頭,只是一畦微微隆起的莊稼地,上面種著一壟一壟的麥。
墳離城五里,我和姐常來。地里有時種著玉米、大豆、開著花的豌豆,節(jié)前來、年前來,沒事的時候也來。外婆離開我們五年了,活著的時候既沒吃著、也沒閑著,死了以后希望她在這里能聞到莊稼的香味,聽著鳥雀閑言閑語,看著野花開起開落、日落日起。天氣好的時候我和姐有時一坐就是坐到日落,那時滿湖的莊稼地只我們兩個人。我們像坐在失散的家園里,靜靜地說一些話,感傷的、憂郁的,還有淡淡的笑,滿湖的莊稼都是一只只豎著耳朵,我們的聲音甚至還驚動了一些鳥。陽光在生與死之間來回走動,我們說的話外婆一定也聽到了,要不我們?yōu)槭裁磿竭@里說呢?
既是四小姐,就暗示上面已經(jīng)有了三個同樣的,小時候她只是四丫頭。在窮鄉(xiāng)僻壤如果家里沒有男孩,就不能算是一個正常的家庭,在村上就抬不起頭來,她的到來受到的“歡迎”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村對面的一戶人家本想生一個女孩,不巧又添了一個男孩。雙方的父親不知怎么就有了一點想法,母親在絕望、失望中竟掩面答應。交換那天,外婆才知道,外婆說什么也不答應,聲稱如果你們堅持這樣,我就把她帶回去當小狗小貓養(yǎng)。母親泣涕漣漣,終于將遞過去的孩子又摟在胸前。外婆這就在我們家住下了,洗衣做飯,拾柴耙地,喂豬喂雞,一直到我們姐妹全長大成人。直到我們全家遷到城里,也沒誰說四妹好看過??墒堑搅顺踔?、高中,四妹皮膚也不黑了,頭發(fā)也不黃了,水汪汪的一雙眼,配上一張?zhí)一?,撥動了多少男孩情竇初開的弦啊。她到了醫(yī)科大學,更是那些未來醫(yī)生的偶像。四妹結婚那一天,可惜外婆已患了老年癡呆,不再能知道她用米漿、米糊喂出的小狗是多么地光彩照人啊。
每年四妹回來,總是和夫婿雙雙跪在外婆墳前。有一年滿頭白發(fā)的父親跪在墳前大聲地說:“感謝你啊,讓我這么多的孩子沒有一個受虧、受委屈的!”爸的話說出了我們心聲,但不足以抵補外婆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被時光擱在河的這一岸,我們無能為力。但外婆一定知足了,這是她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好聽的話。
每次來看外婆,我心中都是深藏內疚的。小時候上學我總賴床,早一分鐘都不能起來,起來了抹一把臉就往外沖。在姑娘們的臥房和廚房間挪動著小腳、來回了好幾趟的外婆趕緊把饃、稀飯往我手里塞。饃路上可以吃,稀飯只有當場喝掉??墒窍★埧偸菭C嘴,有好幾次我大聲斥責她,生氣地把稀飯摜在桌上,稀飯濺了一桌子。如今上班了,我依然賴床,依然抹一把臉就往外沖。有時一上午餓肚子,我就坐在那里想滾熱的饃和稀飯。再也沒有那樣的時候了,那個為我熱了一遍又一遍飯菜的人再也不肯回來了!
其實我的內心還深藏著另外一種不安。外婆去世后回到夫家,和鄉(xiāng)下的外公合葬在一起。地下的兩個人,一個是二十出頭的洋學生,一個是一介村婦,且以九十 高齡躺在這里。下葬三天母親頭一次到新墳前,含著熱淚說,回到你這一輩子想念的人身旁吧。只是外公會像外婆一樣在那個世界里等她、愛她嗎?外公一直在村里念私塾,等搖頭晃腦把所有私塾上完,忽然發(fā)現(xiàn)外面已是談天說地、洋學生的天下了,家人只能把黍稷不分的他又送到外面洋學堂。而外婆那時家境還沒衰落,應該還是地主,只是唯一的兄弟有點弱智。爹娘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外婆身上,18歲的她出落成當?shù)刈钇恋拇骞?。才子佳人暑假訂了婚,出嫁時嫁妝擺了二三里地。又一個暑假到來,外公回到家里。村上已是土匪成患,莊稼人推選最有學問的人和土匪談判,每年進貢一定的錢糧,讓土匪們不要再來回打劫。外公和另外五六個學生光榮入選了。到了鎮(zhèn)上集合地,土匪們卻一腳踹開門,端著槍向屋內一陣狂掃。學生們應聲倒下,那一次死了四個人。外公被抬到家的時候,還沒斷氣,斷斷續(xù)續(xù)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外公在外婆哭天號地聲中,慢慢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母親在外公去世后整整七個月來到人間。后來我們問過外婆,為什么一直沒改嫁呢?外婆嘆著氣說,有誰能像你外公那么愛干凈呢?他清清瘦瘦的,頭發(fā)中分,白襯衣上掛著鋼筆。就是這么一個文弱書生,耽誤了外婆一輩子。
如今村里已少有人記著外婆了,外婆在這個村莊漸漸消失,不久就會無影無蹤。
隆起的莊稼地不久也會被夷為平地,誰還記得黃土下埋著什么呢?
空中的大雁嘎嘎地飛過,飛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第二年、第三年仍有大雁飛過。它們飛著相同的隊型、操著相同的聲音,讓我們誤以為那只雁還在。可是外婆去了,我們再也找不到她的絲絲縷縷了。
活著的時候她叫張氏、張張氏,活著的時候她就沒有名字。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