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江南,一代人的記憶(評論)……

時常能讀到思鄉(xiāng)的文字，曾明山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江南》卻讓我愛不釋手。全書分《記憶江南》《風物江南》《故事江南》《隨想江南》四個部分，作者以優(yōu)美細膩的文筆所記下的種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和真切濃郁的鄉(xiāng)情，對于逝去的鄉(xiāng)情、親情、人與自然關系的懷戀和處于現(xiàn)實困境中的思考，使我的情感閘門一次次地被撞開。作者屬于“70”后，但這部作品承載的卻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鄉(xiāng)村度過童年的那一代人的情感和記憶。

記述故鄉(xiāng)必須做到真切精細，最忌浮泛淺薄。關于故鄉(xiāng)的風物、世象、親情的記憶必須建立在可感可觸的細節(jié)之上，是要帶著鮮明的聲音、色彩和氣味的?！兑粋€人的江南》中的故鄉(xiāng)，正如作者所言，已經(jīng)是自己的身體對其產(chǎn)生依賴的物質(zhì)：比如那股牛糞味——鄉(xiāng)下建土屋，用牛糞拌了泥糊墻壁，糊了一層又一層，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層牛糞味；比如蛐蛐的鳴聲--小村中，走到哪里，總是有蛐蛐在草叢中、泥縫里“絲絲”地叫，一跺腳就噤聲了，一走后又在背后響起來，似乎在和你作對；比如從聲音即可感知到的四季分明——春聲清脆，夏聲濃醇，冬聲冽冽，只有秋聲是淡遠的。而作品中的“我”，恰如那一代人一樣，有著兄弟姐妹，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過著貧寒、勞碌卻飽含溫情的日子，并且是“放養(yǎng)”在大自然中的，“像田里的稻草，微不足道地、蔥綠地生長著”。那個“拖著長長的鼻涕，一只手拉扯著快掉下去的褲子，跟在貨郎后面，像一條跟屁蟲一樣”的“我”，不正是很多人的童年形象嗎？

《一個人的江南》中的很多篇章都是優(yōu)美的散文詩，有著令人沉醉的細致的景物描寫。在《水塘小記》中，我們享受到詩情與畫意：“塘邊的樹與藤的葉仿佛要般配這水塘的小巧，一律作了橢圓或狹長的帶狀，綠色如凝脂般沉淀到葉脈中去了。它們垂向了水面，葉覆著葉，像已不堪重負了，但水面蕩漾自如的舒展并不因此而被壓抑?！蹦且唤M散文詩《柳枝》《柳葉》《柳腰》《柳絮》則精致而感人?！芭?，飄動的長發(fā)是抽自你體內(nèi)的情思嗎？那么，我甘愿做它俘獲的一只青綠色的翠鳥//翩然而起的蝶是我愛情的信物，旋于你的秀發(fā)之頂，靜美成一只紫羅蘭色的蝴蝶結(jié)” （《柳枝》），這樣美妙的語句俯拾皆是。難得的是作者擁有敏銳過人的觀察感悟能力，可以從干枯的草尖尋找最后一絲震顫，在一千片樹葉中尋找一千種不同的語言，聽得懂風聲的獨特與不可言傳的禪機——這種能力正是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家所應具備的稟賦，是娓娓情思之所以能傾泄而出的前提。

對故鄉(xiāng)不是停留在田園詩般的唯美的虛寫，而是深切地寫出鄉(xiāng)人的生活，《一個人的江南》由此打開了廣闊的生活界面和情感空間，因而作品也就富于感染力。作者能迅速地由景及人，如《打谷記》的開頭：“由蜿蜒的田埂上望去，金黃金黃的一片，是成熟后沉甸甸低垂下頭的稻穗。比稻穗更黃的，是這個秋季收割稻谷的人們衣褲上沾滿的黃色泥漿?！庇行┢轮辛攘葦?shù)筆，便勾勒出生命的頑強或倉促：奄奄一息的四哥在得不到任何救助的情況下竟然神奇地活過來，此后再無大的病患；健壯的漢子倏忽間變成病號，靠堂客伺候，“再過幾年回去，以前他曬太陽的地方就見不到人了，只留下一張斷了腿的躺椅?！编l(xiāng)村老人的處境非常令人牽掛：“在他們終于老去的時候，就是兒子們和他分家的時候。兒子認為自己已能獨創(chuàng)家業(yè)，帶著老邁的父母便吃虧了。這時候，父母一輩子建立的家業(yè)，會讓兒媳們瓜分，自己睡在了柴房?！鼻嗄昴信g的情愛則充滿了癡情、掩飾、壓抑與無奈，作品由此揭示了鄉(xiāng)村現(xiàn)實困境和傳統(tǒng)秩序?qū)δ贻p人情感的束縛。作品中有關親情的部分感人至深，如記述與親人的永別：“自知這次的離開，將和母親難以再見。我走出了家門，背著行囊，開始奔跑，放聲大哭，當著許多熟識的和陌生的面孔?！笨坍嫼嫒说陌孕U更是精彩：“老子教訓兒子，不分青紅皂白，惡狠狠地上來就刮幾巴掌，兒子越哭，他就越打。”“做父親的和他爺老子鬧開了，想打老爺子又不敢，就將頭往墻壁上碰，碰得砰砰響，那意思是說，我打不著你，我打你的崽還不成嗎？”可謂入木三分，活靈活現(xiàn)。

面對鄉(xiāng)村圖景的遠逝，身處現(xiàn)代文明的焦灼之下，作者陷入濃濃的憂傷和深深的思索中。憂傷，是因為流動遷徙中的現(xiàn)代人越來越感到失去了故鄉(xiāng)，丟失了精神家園，也在于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在現(xiàn)代化的裹挾中所發(fā)生的人類對于自然的侵害、金錢對于人心的侵蝕以及鄉(xiāng)村社會結(jié)構(gòu)的劇變，甚至于就是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疏遠，就像“我”工作后再回到村里，“村上的牛不認識我，善意的用牛眼瞪一瞪我，我就心虛地走開了?！彼妓?，是基于憂傷和自省，又指向生命的意義。該省思之處，作者不放過一樁小小的往事，比如童年時糾纏著想和五哥一起去供銷社賣金銀花，擔心五哥自己去賣，那賣來的錢豈不是都歸五哥了，因此，“賣金銀花得來的十幾元錢，一直成為對我心靈的一種拷問?！睂τ谌祟愒斐傻纳鷳B(tài)破壞，作者發(fā)出了沉痛的吶喊：“我們無節(jié)制地攫取資源，剝奪了后人的生存權(quán)利，將他們置于一個資源匱乏、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破壞的危險境地?！睂Α氨绕鹱孕熊?，更喜歡在寶馬車里哭泣”的現(xiàn)代拜金女則進行了人格上的解剖，認為一個人意志是否堅定、能否抵御住誘惑，是其是否成熟的標志，也決定了一生成就大小，進而提出，是人還是獸，取決于你的意志力。作品從久遠的故鄉(xiāng)和應當堅守的道德信條出發(fā)，指涉紛繁多變的現(xiàn)實，辨析生命的價值，令人信服地證明了思想是支撐生命的重要內(nèi)容，也構(gòu)筑了作品豐厚的意蘊和嶄新的境界。

散文集《一個人的江南》盡管在文字上仍有待錘煉之處，表達上也可更注意掌握火候，但那份純凈的情感和濃烈的憂思，那些在深夜里真誠的捫心自問，卻讓我們一次次享受到閱讀的欣喜，也促使我們在內(nèi)心深處、世俗之外辟一個純凈之所，讓心靈安憩，讓靈魂高揚。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鄭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