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令哈,詩意的棲息地

這個秋天，我一無所有。忽然很想逃離，離開這座城市，桌上的《海子詩集》剛好被風掀開，一行詩句映入眼簾: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于是，我決定將自己放逐，將荒蕪的心靈放逐到真正荒蕪的地方。

德令哈，一座荒涼的小城，這個名字因了海子而添了一絲浪漫和溫暖。終于到了，站在寬闊的大路上，我忽然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是“近鄉(xiāng)情更怯”嗎?可它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也許是因為那千遍的想象，它已經(jīng)比故鄉(xiāng)更親切了。雖然是秋天，但仍能看出城市綠化很好，人們不急不慢地走著，車不急不慢地開著，這個高原小城到處透出她的慵懶閑適。

夜里十點，我輾轉(zhuǎn)難眠，這正是都市夜生活開始的時刻，而夜晚的德令哈，微冷寧靜，滿天星斗縱橫，街道空寂無人，偶爾有幾片枯葉追逐著跑過，更添凄涼。星星清且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身來，那么親近又那么遙遠，璀璨逼人。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富足，因為，我擁有這滿懷的星光。因為今夜，我擁有德令哈。風低吟著夜的詩句，星光幻化成霧彌散在空中。我開始奔跑并大聲歌唱，這座清冷的小城以最寬容的姿態(tài)包容著我，像包容一個孩子。

第二天，慕名去看城區(qū)西南的克魯克湖和托素湖。這兩個湖都處在懷頭他拉草原上，克魯克湖是個淡水湖，秋天的湖面平靜如處子，映著遠處連綿的山峰，在耀眼的陽光下，水天爭色，在云彩與碧波間折射出變幻綺麗的光影。湖邊雜草叢生，長滿了蘆葦，風過處，蘆葦跟隨著湖水的細粼一波一波漾向遠方，無際的蒼茫。湖面上間或有潔白的水鳥輕盈地一掠而過，我凝眸蘆葦深處，總覺得會劃出一位亭亭的采蓮少女?？唆斂?，蒙語意思為水草茂美的地方，它也的確像江南的那些湖泊，秀美而豐富。我租了一葉小舟，在湖面上御風而行，湖色澄碧，映亮了雙眸，煙水茫茫，我隨著性子向湖的最深處漫溯。紛至沓來的詞句在腦中堆積，蘇軾在左撫膺長嘆:“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碧諠撛谟铱灰鞯?“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崩畎自诤髶艄?jié)歌曰:“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蔽颐粤诵闹?，好似已經(jīng)變?yōu)橐粋€寬袍大袖的古人，正準備浮槎放海而去。

1998年，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白漁先生在對克魯克湖的考察中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遺址，又在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德令哈觀察站上空發(fā)現(xiàn)了幾百個星系，于是他斷定，克魯克湖由于海拔高，透明度好，易于接受毫米波而成為外星人在太空中設的坐標……后來這些都被寫入《走近柴達木》這本書中。如今，當我翻開這本書時，心中出現(xiàn)一個奇怪的念頭，多希望克魯克湖這顆草原上的明珠永遠純凈脫俗，不為人知，讓她那條綿長的蘆葦披肩永遠隔斷塵響，浩瀚的千頃碧波永遠不惹塵世污染，讓她永遠都是一個深居幽谷中、遺世而獨立的佳人，為天上的某顆大星指引方向……

另一邊，就是托素湖了，蒙語的意思為“酥油”，它是個內(nèi)陸咸水湖，湖中生物很少，湖岸開闊，無遮無攔，因為是晴天，望去水天一色，煙波浩淼，蔚為壯觀，心胸也開闊了許多。聽說天氣變幻時，湖水浪濤洶涌，拍岸有聲，動人心魄，湖畔是茫茫的戈壁灘，粗獷荒涼得令人絕望。忽然想起《大話西游》里的沙漠，“大漠孤煙近，一騎絕塵遠”。

令人驚嘆的是這兩湖之間相連，所以當?shù)厝擞址Q他們?yōu)椤斑B湖”或“情人湖”，我更喜歡后者這個多情的名字，因為克魯克湖在我的記憶中已被定格為一個秀媚嬌柔的少女，而托素湖則是一個英俊偉岸的小伙子，看著兩個湖相依相偎，不由得感嘆造化的神奇。傍晚，在湖邊的客棧住下，吃著湖中鮮美的魚，聽著湖水輕輕拍岸的聲音，那浮躁的心緒也漸漸像湖水般趨于平靜。

第二天天氣晴好，城北有座柏樹山，長滿了天然森林，于是便驅(qū)車前往。雖已入秋，但滿山的林木仍舊郁郁蔥蔥，本以為青海的山都是不長草，滿山石頭隨風跑，但大自然卻在這里開了個玩笑。我忘了言語，停下思想，貪婪地呼吸著林間清風，飽餐滿山翠色，這種驚艷不亞于陳家洛涉過荒漠在天山頂見到臨水而舞的香香公主。我走在遮天綠意中，走在濃碧濕翠中，萬物岑寂，偶爾傳來幾聲鳥鳴，遠如天外之音，一切都仿佛存在了千萬年。在這旭日東升的原始幽靜中，我踏著滿地腐葉和斷枝殘柯，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那漂轉(zhuǎn)著枯葉的溪水源頭，應該居住著餐風飲露、冰肌玉骨的仙人吧。轉(zhuǎn)過溪頭，卻聽到響亮的水聲，忽現(xiàn)一座瀑布，飛珠濺玉，在崖壁上絢爛成一匹奪目的白練，我垂手靜立，完全忘記了這是在哪里，深山，古木，瀑流，這樣禪意的組合竟是在海拔3000多米的荒涼之上，我再次在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感到人類的卑微。披一身山嵐的奇遇回來，我只余滿臉癡茫的神情。

次日，天色陰沉，風依舊浩蕩，德令哈，這座只有一條街的小小的城市，以一種漠然的神情目送我遠去。我將目光停留在遠處山峰的一片潔白的積雪上，又想起了那首名為《日記》的詩和那個單純脆弱的人——海子，我無法確定是否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但我確信，我看到的德令哈，絕不只有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