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是我僅存的精神空間,就像鳥兒,失去了天空再不想失去森林一樣。
大中病危!
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為一篇小說的情節(jié)憋得臉紅脖子粗,我不知道該讓故事中的娟子和小利繼續(xù)恩愛生活還是勞燕分飛?
大中病危?病危就是要活不成了。我再無心為故事中的人物安排人生,我把手中折騰了幾個小時的紙團巴團巴扔進紙簍。
老公跟在身后:怎么?還要出去找靈感么,我把他的話關(guān)在門內(nèi),疾馳而去。
市醫(yī)院內(nèi)科,大中躺在病床上,昔日里威猛強壯的漢子,此刻瘦成秋風(fēng)里的枯樹干,棱角分明地罩在雪白的被單子里。見我進來,床邊眼睛紅腫的女人忙起身問:你是?我盯著大中毫無血色的臉:老鄉(xiāng)。
女人出去了,臨關(guān)門時說,你先坐,我出去買些水果回來。
大中的唇邊綻出一絲微笑:你來了,你個犟丫頭,我還真以為到死也見不到你了呢。
我唇邊擠出一絲苦笑:誰說的,我們從小在一個村,長大在一個城市混生活,不是經(jīng)常見?
大中咳了幾聲,我給他倒杯白水,他接過,十指枯干修長,像電視畫面上鬼魅的爪子。
大中說,我不行了,自己知道什么病,胃癌。只是可憐了她,嫁給我?guī)资?,沒過過什么好日子。
我笑,說什么呢,這點毛病,還能放倒你大中?
大中忽然將眼神瞟向很遠:那件事,不怨你,怨俺娘,她是個不檢點的女人。
我哽咽,瞬間淚流滿面。
25年前的一個國慶節(jié),黑龍江省最北邊的一個小村子,時值秋收剛完畢,村西頭的曬谷場上,兩根拳頭粗的原木支起塊白布,一架放映機在轟鳴的發(fā)電機旁投出一道白光,一片歡呼,快了快了,向往已久的電影就要開演了。白銀幕上一個小腦袋一只小手伸出來,后被一只大手按下去,一片哄笑聲里,隊長扯著嘶啞的喉嚨開始講話,呃,我說幾句,今年啊……
那年我17歲,在人群中站著,忽然一只手攥住了我的手,我訝然回頭,是大中。那年,我們剛初中畢業(yè),我升高中,他回家務(wù)農(nóng)。耳邊呼來熱氣,菊,俺不上學(xué)了,你還和俺好么?我看看前面講得唾沫星子直飛的大中爹,狠狠地點頭。我們從小牽著手長大,大中從小就好脾氣,不管被我怎樣欺負就會傻笑,他會把他家中秋節(jié)的月餅偷出來給我吃,去年下雨,月餅被雨水泡軟,我邊吃邊罵,你個熊樣,就不會找個東西包了。他囁囁:怕俺娘看見。
電影演到一半,我小解,跑到不遠處的草垛后,剛褪下褲子就聽見草垛里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我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小村的夜也驚動了正看電影的父老鄉(xiāng)親。有人陸陸續(xù)續(xù)朝我跑過來,我抖著手指著草垛,大中沖過去扒開草垛,兩個光著身子的人縮成一團,男人是外鄉(xiāng)來打家具的木匠,叫二曹,女人是大中的娘。
我聽見大中發(fā)出了狼一樣的嚎叫聲。
小村沸騰了,大中爹帶著村民將二曹打得鬼哭狼嚎,大中娘光著身子跪在一邊。雪白的銀幕上正放著《小二黑結(jié)婚》,只是銀幕下一個人也沒有,這邊,比盼了半年的電影更精彩。
轉(zhuǎn)天一早,大中跑到我家,揪著我的脖領(lǐng)子惡狠狠地盯著我:你瞎叫喚什么?為什么你不是啞巴!我才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他高出了我大半個腦袋,此刻,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滿滿的仇恨,這樣的眼神,我很陌生。
母親沖過來推開了大中,你娘不要臉怎么怪菊兒?
我和大中的故事結(jié)束了。
這年冬天,經(jīng)村民選舉,俺爹當(dāng)了村長。上任那天,他穿了件新棉襖對著村民說,俺閨女一泡尿給我撒出個村長來。一陣哄笑聲,有人喊,老王,你可小心了,當(dāng)村長容易戴綠帽子。俺爹拾起塊磚頭扔出去:我拍死你個小兔崽子。
大中的爹因為過失殺人蹲了大獄,大中娘上吊死了,到死也沒穿衣服,一絲不掛地吊在房梁上。大中的弟弟二中三中被山東的爺爺接走了,大中當(dāng)了兵。
十幾年后在我的城市的超市里,看見大中,臂彎里有個巧笑倩然的女子,身邊還有個花朵兒樣的小女孩兒。我的心臟漏掉了半拍,有一絲疼痛漫過。
同鄉(xiāng)會上我見過他,他進門的時候,我就溜走了,心里一直有種愧疚,沒有我,他不會家破人亡。
前幾年我辭職回家爬格子,老公說我,寫字能掙錢么,我笑,我要是會掙錢要你做什么?
寫字,是我僅存的精神空間,就像鳥兒,失去了天空再不想失去森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