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浩特
一座城,消失了,八百里瀚海濃縮成月亮湖。一座城的名字,留下來,和祖先的墓志銘一同用楷書鐫刻。
太陽。善意地照耀其上。草原,沒有留下一粒種子。綠色,在我不能安眠的春夜,一遍一遍,抹濃了兒時(shí)的奔跑,腳印埋沒于草木深處,腳印生根發(fā)芽。
鮮美的魚兒,在祖母的老鐵鍋里。蒺藜草在灶下。裊裊起舞。
我守著油燈,守著時(shí)光,守著祖母永遠(yuǎn)不會倒下的身影,仿佛就在此時(shí)此刻。
一座城,丟失了歷史。我,總在夢里迷路。遠(yuǎn)去的故鄉(xiāng)呵,我不愿更改你給我的鄉(xiāng)音,甚至夢囈里,我的唇齒不斷咀嚼泥土的味道、芬芳。
曬黑了臉龐,粗糙了手掌。我一直喜歡那樣直截了當(dāng)被人認(rèn)出你的模樣。我一直是你的孩子。
棗紅馬
我不知道,后來風(fēng)有多大,直到春天完全埋人黃沙,駝隊(duì)響著銅鈴,一次次,翻越光禿禿的山嶺,或者地平線。
我一次次,想起你,棗紅馬,我在歸流河下游,洗刷你的美麗鬃毛。
河兩岸。金色的莊稼。
夏季。我騎在你的脊背上朝炊煙走去。我那些日子沒想過,要與你失散。失散在今生今世。
我的腕上。有韁繩的痕跡,藏于古老的銀鐲下。走到哪里,帶到哪里。我也知道,有一種羈絆。你一直沒舍得掙脫。
棗紅馬,我的皮鞭還掛在場院的榆樹上。是不是連同樹、樹根都卷進(jìn)風(fēng)里?
你絕望的長嘯,凄然回蕩在山谷,帶淚的目光,陪同消逝的村落一起瘦骨嶙峋。
棗紅馬,如果還有雨滴落入我們的荒原,如果還有燕子從你的墓地飛過,我借最廣袤的藍(lán)色獻(xiàn)給你白云的哈達(dá)。
香草荷包
燈捻,剪刀、針和線。沒有人看得見的緋紅的臉、心跳的青春。外祖母十七歲的嫁妝。
外祖母一生,如同她的針腳。細(xì)密有序。不慌不忙。窗紙、木欞子、半掩的柴門,在歲月里泛黃。盛開的石榴花,火紅火紅,繡在香草荷包上。
馬車、山路、顛簸的人們。外祖母出嫁的路。也是六十年后出殯的路。一個(gè)人的哭聲被眾多的哭聲淹沒,我手里握緊了那一把芳香。
外祖母的小腳,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一輩子灰布夾襖,一輩子微笑。門前,一棵柳樹:墳前,一棵杏樹。院子里的五月,開滿石榴花。
外祖母端著簸箕去碾坊:外祖母提著籃子去菜地;外祖母流著汗水搖起轆轤:外祖母淌著跟淚埋葬愛女。那一朵石榴花,似乎無從說起;似乎也可以只字不提。
厚塵、輕風(fēng)、老屋。事實(shí)被歲月虛構(gòu),傳說逐漸清晰。我們立于舊地的廢墟前,看不到任何過往。除了一枚香草荷包,心血的顏色,石榴花開。
為了遇見你
為了遇見你,我背叛了秋天的果實(shí)累累。我在寂寞的梧桐下,整理桃花的舊衣裳。
東風(fēng),不回頭。我捧出冰涼的骨朵,粉紅顏色,被你忽略在月光里。暗夜與黎明私語,我心底的秘密不翼而飛。空洞的枝頭披覆你的外衣。我喊破喉嚨之后,凝望天空,鳥兒的歌聲消失在南方。你。本來就聽不到我;你。本來就想擦肩而過。
破敗的短墻,企圖阻擋一些寒冷,最后一只蝴蝶收攏翅膀。
為了遇見你,我還是一動(dòng)未動(dòng)。往事,一寸一寸遺忘。土地。終于冰封。我的呼吸,沉重。
雪,皚皚落定。淹沒所有方向、所有腳步。我已經(jīng)轉(zhuǎn)身為梅,寒香透骨,時(shí)空穿越孱弱的花瓣飄落,如一聲輕輕的嘆息。天地對此,守口如瓶。我在凜冽中顫抖疼痛,與春天對視良久,融入冰雪和黑土。一種嶄新的漂泊,執(zhí)著地開始。
泥濘,模糊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等待第一個(gè)腳印,等待下一次出發(fā)。
候鳥
行李沉重。腳步沉重。候鳥的隊(duì)伍掠過天空。嘈雜的人聲,充斥耳朵。十字街頭,紅燈綠燈。鋼筋水泥。涂脂抹粉。下水道堵塞,遍地污濁。你的我的,老的小的。時(shí)鐘的弦,秒針抖動(dòng)。
土地面目全非,一小片一小片分割、折疊,取了好聽的名字,被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