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伯頓.克拉克晚年的案例研究與中層理論建構(gòu)

關鍵詞：伯頓·克拉克；案例研究；中層理論；院校研究；高等教育；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

摘要：美國高等教育研究的著名學者伯頓·克拉克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在歐美等國開展有關大學變革的案例研究。對伯頓·克拉克案例研究的考察發(fā)現(xiàn)：其早期的案例研究屬于理論型案例研究，屬于高等教育研究的范疇；而其晚年的案例研究則屬于應用型案例研究，注重案例研究與中層理論建構(gòu)之間的互動，具有院校研究的某些特征。

中圖分類號：G64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4－0042－05

一、中層理論的提出及其含義

中層理論由美國著名社會學家羅伯特·K·默頓提出。他提出中層理論的初衷是為了反對社會學界致力于構(gòu)建宏大理論的研究現(xiàn)狀，希望能夠更好地建構(gòu)中層理論，而不是構(gòu)建社會學總體系。默頓對中層理論的定義是：中層理論既非日常研究中廣泛涉及的微觀但必要的工作假設，也不是盡一切系統(tǒng)化努力而發(fā)展出來的用以解釋所能觀察到的社會行為、社會組織和社會變遷的一致性的統(tǒng)一理論，而是指介于這兩者之間的理論。默頓還引用培根、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等的話，說明中層理論其實遠不是一個時髦的名詞，它有著悠久的歷史，只是在默頓那個時代，社會學家都傾向于完全專心于對包羅萬象的統(tǒng)一理論的研究，或者從事幾乎沒有理論取向的描述性經(jīng)驗研究，在這種情況下，中層理論才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其實，默頓并不是一味否定社會學總體系的構(gòu)建，而是認為當時構(gòu)建社會學總體系的條件還不成熟，應該專注于中層理論建構(gòu)，待到條件成熟后再將中層理論綜合為社會學總體系。

由此可以看出中層理論的幾個特征：中層理論介于一般的、綜合的宏大理論和細節(jié)的詳盡描述之間，主要強調(diào)對經(jīng)驗研究的指導，是建構(gòu)高度抽象概括的一般理論的前提，涉及到對所觀察資料的一定程度的抽象，并涉及范圍有限的一些社會現(xiàn)象。

二、對伯頓·克拉克中層理論建構(gòu)的考察

美國高等教育研究的著名學者伯頓·克拉克十分推崇案例研究，生前一直致力于案例研究，通過案例研究建構(gòu)高等教育研究的中層理論，并通過多案例研究修正他的中層理論。他認為“案例研究的驚人優(yōu)點在于我們能夠把院校的復雜性編成報道，在報道中我們比通過間接的統(tǒng)計分析或圍繞少數(shù)抽象的變量號稱假設檢驗，更加可能接近現(xiàn)場的重大相互作用”。因為案例研究主要適用于與研究情境密不可分的研究對象，而大學變革又受到各種因素的復雜影響，所以正好與案例研究相契合；從案例研究中歸納得出的理論，主要是考察各種變量之間的相互關系，意即伯頓·克拉克所提到的概念框架，這正好與中層理論相契合。從這一意義上講，案例研究與中層理論是十分契合的。

伯頓·克拉克曾經(jīng)在其《大學的持續(xù)變革——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新案例和新概念》一書中專門援引牛津大學本特·弗呂夫布耶格(Bent Flyvbjerg)教授在其2001年出版的《使社會科學顯得更重要：為什么社會研究失敗，它如何能再次成功》中的一段話“一門沒有得到徹底執(zhí)行的案例研究的學科，是一門沒有系統(tǒng)地產(chǎn)生典型的學科，而一門沒有典型的學科，是一門不起作用的學科。在社會科學，特別是在那些發(fā)覺自己薄弱的學科，更多的優(yōu)秀案例研究有助于改善這種局面?！痹诓D·克拉克看來，案例研究方法是對大學進行深層研究的強有力的工具，由案例到概念，再通過多案例研究對概念框架進行修正和完善，這就是伯頓·克拉克所稱的“案例一概念一案例的研究方法(case-concepts-casesapproach)”。伯頓·克拉克甚至認為：“一個杰出的典型可以抵得上一千種遙遠的理論?！?/p>

伯頓·克拉克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在歐美等國家開展有關大學變革的案例研究。筆者專門查閱了國內(nèi)翻譯出版的《建立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組織上轉(zhuǎn)型的途徑》一書的原文，伯頓·克拉克在該書前言中提到：“但我要特別關注那些共同的變革途徑，如果存在這樣的途徑，那將有助于我們構(gòu)建中層概念(middle range conceptualization)。因而，指導研究的概念主要來自研究，然后利用這些概念來指導未來的研究。我的推理模式首先是歸納式的，主要是通過自下而上式地分析經(jīng)驗材料。所以，更多的是從‘實踐’到‘理論’，而不是從‘理論’到‘實踐’。但我們可以通過做多案例研究來得到解釋性的范疇，同時又能夠關照到每個學校的獨特性。這種‘有現(xiàn)實意義的理論建構(gòu)’能夠極大地幫助我們理解大學的變革”。作為在全球享有廣泛聲譽的高等教育研究者，伯頓·克拉克在晚年仍對案例研究如此青睞，以案例研究構(gòu)建中層理論，以中層理論指導案例研究，追求案例研究與中層理論的互動，而不是致力于構(gòu)建宏大的高等教育理論體系，值得國內(nèi)高等教育研究者及院校研究者深思和借鑒。

在該書第七章，伯頓·克拉克明確提出研究具體高校的目的是為了構(gòu)建概念框架即中層理論?！暗俏覀円部吹接嘘P大學的敘事可以以一個共同的概念框架塑造出來。主要通過研究觀察，我們找到了五個要素，成為某種研究型大學變革的一般途徑，這種途徑增強了這些積極進取的大學在科學和學問領域的競爭力。這些經(jīng)過抽象歸納后的途徑，可以用作中層范疇(middle-range categories)的分析。這些范疇由對特定大學的研究歸納得出，突出了諸多大學的共同特征，同時又關照了大學之間的細微區(qū)別?！弊髡呓又赋銎渲袑永碚摬煌诠芾韺W的一般理論，這種經(jīng)過適當抽象的中層理論與具體高校之間的關系較為密切，即能夠幫助人們認識了解某類特殊高校的具體特征。他提到，“我的概念框架，也避免了20世紀80、90年代充斥管理學領域的諸如領導和使命、重建和授權(quán)、戰(zhàn)略和利益相關等的陳詞濫調(diào)。我保持著與高校這類學術組織的密切接觸，力爭探求作為社會特定部門的高校的具體組織特征”。從這段話中我們能夠隱約感覺到伯頓·克拉克的信念是通過案例研究提取概念，建構(gòu)概念框架，建構(gòu)屬于高等教育自身領域的中層理論，而不是一味從管理學領域借鑒現(xiàn)成的理論。關于這一點，下文中將結(jié)合其晚年所寫的一篇文章進行考察。

三、伯頓·克拉克晚年案例研究路向的轉(zhuǎn)換

我們重讀伯頓·克拉克的自傳后發(fā)現(xiàn)，他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師從默頓的學生塞茲尼克(Philip Seiznick)攻讀社會學博士時，認為塞茲尼克所進行的組織社會學研究“是一個新領域，一個由默頓和他的天才學生塞茲尼克等開辟的新領域，它范圍寬闊，機會無窮。只要通過富有想象力的個案研究，就能創(chuàng)造概念，并通過概念點出一個組織甚至一類組織的‘個性’”。他還提到，“默頓的經(jīng)典論文已經(jīng)指明方向，在塞茲尼克指導下我花了幾年時間來磨礪我的社會學專業(yè)感覺，掌握所需的技能?！睆倪@兩段話中，我們可以鮮明地看到伯頓·克拉克十分欣賞默頓的社會學思想，也可以推斷默頓對其攻讀博士階段及以后的研究有著深刻的影響。所以，他在自傳中概括說：“我的工作模式都是三步：案例研究、構(gòu)造概念、寫書?！彼?991年從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退休后做出一個決定：“到了1994年我已十分清楚，若有可能，退休后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再做一個研究，一個我自己的研究。不要博士后，也沒有國際同行，就是我自己。一個人到現(xiàn)場去，就像當年做博士論文、做社區(qū)學院研究和文理學院研究那樣。”伯頓·克拉克在這里所指的“再做一個研究，一個我自己的研究”指的就是他晚年所進行的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的相關研究。

伯頓·克拉克一生著述等身，直到晚年，他仍堅持做案例研究，通過案例研究建構(gòu)中層理論。與早期的研究路向不同的是，他晚年的案例研究更多地關注所建構(gòu)理論的實用性或應用價值。他在《大學的持續(xù)變革：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新案例和新概念》一書中提到，“我在進行我的研究工作時清楚地認識到，我所追求的是實際的智慧，在理解(understanding)和使用(use)之間的區(qū)別，架起橋梁的實用的理性?！惫P者認為伯頓·克拉克在此使用的“理解”和“使用”意即理論和應用，“實用的理性”指的就是一種中層理論，架構(gòu)中層理論的目的還在于探索大學變革的途徑，為大學變革與轉(zhuǎn)型提供指導。下面這段話道出了其研究的最終目的：“尋找大學如何改變它們運作方式的最好辦法，是從底層到上層和從內(nèi)部到外部進行研究。從上層到下層的‘系統(tǒng)’分析不能完成這項工作。這種方法沒有領會大學內(nèi)部發(fā)展的有機的川流不息的狀況?！辈D·克拉克在2000年前后參加一個國際會議時也提到該會議會成為他“進一步探索的出發(fā)點，整合新舊案例研究，引申出可能提供有關啟動和持續(xù)大學改革的新的頓悟的各種方式的概念框架”。從中可以看到伯頓·克拉克認為案例研究是理解大學變革的主要途徑，從案例研究中建構(gòu)概念框架，意即中層理論，其目的是理解大學變革，探索大學變革途徑。

可見，伯頓·克拉克在晚年仍然堅守著攻讀博士學位時的工作模式，即案例研究一構(gòu)造概念一寫書，只是他在《大學的持續(xù)變革：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新案例和新概念》一書中把他的工作模式修訂為案例一概念一案例。值得注意的是，伯頓·克拉克曾經(jīng)在1994年、1995年和1996年10次訪問歐洲期間，“參加了三次歐洲院校研究的年會。這個院校研究會由研究者和實踐者組成?！弊詈笏麑懗梢槐緯督?chuàng)業(yè)型大學：組織上轉(zhuǎn)型的途徑》，從中也許可以看到他拉近研究者與實踐者的距離所作的努力。并且伯頓-克拉克本人也認為他在退休后所做的有關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的研究，即通過案例研究所提取的概念框架或中層理論，發(fā)揮了其應有的價值和作用，有助于推動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的變革。我們可以從他下面這句話中感受到他自豪和欣慰的心情：“創(chuàng)新型大學研究很明顯是我最后一個研究了。在1991年退休時我就不斷地對自己重復那句圣歌：‘退休就是沒有時間去拯救世界’。但有意思的是我打破了它?！辈D·克拉克晚年有關大學轉(zhuǎn)型的案例研究已經(jīng)不只停留在概念體系的建構(gòu)上了，而是開始注重所建構(gòu)的概念體系對高校實踐者的指導作用。伯頓·克拉克開始提倡一種新的案例研究路向：因為實踐者擁有很多有價值的第一手資料，所以研究者要拜實踐者為師，向?qū)嵺`者學習，進行問題導向型(problem driven)的研究，幫助其解決實踐工作中遇到的困難和挑戰(zhàn)。

其實，伯頓·克拉克早期的很多研究遵從的是以形成理論為導向的社會學研究傳統(tǒng)(withintheoretically informed sociological traditions)。伯頓·克拉克晚年有關研究者與實踐者之間關系的論斷，主要形成于其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歐洲所做的有關大學轉(zhuǎn)型的案例研究。伯頓·克拉克在其2006年發(fā)表的《關于追求有用之物的評注》(A Note Dn Pursuing Things That Work)中，雖然在文章開頭批評那些過于關注實踐者直接需要的研究，但他仍然傾向于實踐導向的研究，甚至嚴厲批判那些以得出理論為目的的冗文，而這種研究正是實踐者所討厭的。他在文章中明確提到：“研究者和實踐者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研究者運用某一學科或多學科視角分析問題，但所寫的文章只在他們之間傳閱，實踐者是不關心這些文章的；而實踐者之間相互交流學習，解決實踐領域中所遇到的挑戰(zhàn)或問題，對他們來說，那些學術理論是不準確的，離他們的實踐是非常遙遠的?！苯酉聛硭疾炝嗣绹芾韺W領域和中等教育領域中的有益經(jīng)驗?！案叩冉逃芯恐兴嬖诘膯栴}，正如20世紀60年代的工商業(yè)界那樣。但商學院通過注重案例研究分析、關注典型的公司和最好的實踐案例而彌補了這一差距?！倍爸械冉逃缫查_始嚴肅對待實踐者和研究者相脫離這一問題，開始更多地關注實踐，開展應用導向型(used-dfven)或?qū)嵺`導向型(practice—based)的研究，開始尋求將基礎研究和實踐應用聯(lián)系起來”。在考察了工商領域、中等教育領域和科學領域中的經(jīng)驗后，伯頓·克拉克提出以后要更多地集中在應用導向和實踐導向的研究上，這種研究有助于增加對事物的基本理解。這也就是伯頓·克拉克在《大學的持續(xù)變革：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新案例和新概念》一書中所聲明的要把“為理解而研究”(research for understanding)與“為使用而研究”(research for use)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一種“使用引起的基礎研究”(use-inspired basic research)”]。伯頓·克拉克認為，“如果研究大學變革的話，目前有兩種最迫切最有效的途徑，可以縮短研究者和實踐者之間的距離：首先，我們可以從實踐者的實踐經(jīng)驗中歸納出理論；然后再去借鑒工商管理和公共管理領域中發(fā)展起來的宏觀框架，比如資源依賴、路徑依賴和全面質(zhì)量管理等。因為每個高校都是獨特的，有著獨特的使命和項目，并且隨時間的變化，這些使命、項目等又是不斷變化的，所以從這些學科領域中借鑒的現(xiàn)成的理論，根本無法解釋大學決策的復雜性?！痹谔岢鰞蓷l途徑后，伯頓·克拉克建議開展案例研究，如果要想歸納出大學變革的真知灼見，就要進行國際性的案例研究。伯頓·克拉克在這里所提到的兩條途徑，正好印證了上文中提到的伯頓·克拉克始終堅信要建構(gòu)高等教育研究自身的中層理論，而不是一味地從管理學等相關學科照搬理論，應用到高等教育研究領域。

四、結(jié)論及建議

綜上，伯頓·克拉克晚年所進行的有關大學變革的案例研究，標志著他學術思想上的重大轉(zhuǎn)折。在早期的研究中，他主要通過案例研究提取概念，構(gòu)建理論體系，仍屬于以構(gòu)建理論體系為導向的研究傳統(tǒng)，我們可以將其早期的研究稱為理論導向型的案例研究，歸屬于高等教育研究。他晚年的研究，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的研究，更多關注理論對實踐的指導作用，注重彌補研究者和實踐者之間的鴻溝。我們可以將其晚年的研究稱為應用導向型的案例研究。從這個意義上講，伯頓·克拉克晚年所進行的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變革的相關研究，與院校研究中的案例研究有著某些相同的旨趣和路徑，具有院校研究的某些特征。

晚年的伯頓·克拉克注重能夠指導大學變革實踐的中層理論的建構(gòu)，并通過跨國性多案例研究修正和完善中層理論，以期能夠更好地指導大學的變革。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案例研究與中層理論是互動的關系，通過案例研究可以建構(gòu)中層理論，而案例研究的設計又需要中層理論的指導。從伯頓-克拉克的建議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他期望高等教育研究者能夠更多地關注現(xiàn)實，更多地向?qū)嵺`者學習，從實踐者的實踐經(jīng)驗中挖掘信息和材料，建構(gòu)屬于自己的中層理論。而從工商管理和公共管理領域中借鑒成熟的理論來指導高等教育實踐，則是居于第二位的。

伯頓·克拉克以組織分析享譽高等教育研究領域，早期致力于應用組織理論或組織行為學來分析高等教育組織，建構(gòu)中層理論；晚年則更多地傾向于通過應用型案例研究來建構(gòu)中層理論?？梢哉f，伯頓·克拉克的研究也開創(chuàng)了院校研究的新局面，為我們留下了非常有益的經(jīng)驗，值得每一位院校研究者深思和學習。

以上重點考察了伯頓·克拉克晚年所進行的有關創(chuàng)業(yè)型大學變革的案例研究，并得出了一系列結(jié)論。反觀國內(nèi)，2007年中國院校研究年會的召開是我國院校研究的重要轉(zhuǎn)折點，會上劉獻君教授提出了深入開展院校研究應以專題研究為突破口，以案例研究為專題研究的基本方法，努力將院校研究推向一個新階段。但目前中國院校研究面臨的一個困境是缺乏能夠指導案例研究的中層理論。鑒于此，筆者就中國院校研究提出幾點建議：

第一，梳理西方已有的院校研究的中層理論。因為西方的院校研究開展相對較早，發(fā)展相對成熟，已基本形成自己的理論和方法體系。對西方既有的院校研究的中層理論進行梳理和歸納，能夠避免我們走彎路。

第二，扎實開展案例研究。我們可以以西方院校研究的中層理論為指導，來分析中國高校管理中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并結(jié)合中國高校的特殊性，修正和完善既有的理論體系。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了華中科技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劉獻君教授的悉心指導，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