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家魏克有幅作品,畫面上是一臺鐘,鐘面上的時間刻度已經剝落,甚至被“水”沖掉,耐人尋味的是魏克的兩句話:“時間并沒有流逝,流走的是我們自己……”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币淮未翁嵝盐覀兩魇诺模3J沁^去留下的許多痕跡。比如,一片夾在書中枯黃的樹葉,或記憶里一場漫天飛舞的大雪。那樣的記憶雕刻著時光,使之呈現出一種似乎可以觸摸的質感,而歲月的鋒鏑又雕刻著我們。
讀書,就是我的時光刻刀,歲月之刃。
心中產生“撕裂感”,往往是在一個人夜讀之時。我有個習慣,每次買了書后,都喜歡在扉頁寫上日期以及購書之地:而在讀完一本書后,同樣要寫上日期,并結合當時的情境信筆涂上幾行字。比如,我現在隨手抓過一本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就發(fā)現在書尾寫著“百年望海潮,千秋憂河殤”。在王曉明著《魯迅傳》首頁寫著:“1994年5月,相逢一醉是前緣,飄然何處風雨散,奈何?奈何?”而在書末涂寫了蘇東坡的一句詞:“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痹凇读瞬黄鸬纳w茨比》中則引述了海明威的一句話表達心緒:“蒼涼之霧,升起于人性的港灣”……如此涂抹,不可勝數。點點滴滴,都見性情?!按饲榭纱勺窇?,只是當時已惘然?!?/p>
當我面對那些曾經在夜燈下親近過的書籍時,總會生出一種別樣的溫情,過去的生命信息依然存留于書頁之間,不忍舍棄。我感覺那些日子就在眼前,包括當時的環(huán)境、氣候、心境。熱烈的生命凝固其中,打開它,一切盡皆呈現。亨利·詹姆斯的小說《貴婦畫像》英文版厚達600多頁,我從1994年開始讀,時斷時續(xù),真正打起精神讀完此書,是在1996年的春天,在一處破敗的老房子里。那時候除了讀書,好像沒有別的打發(fā)時間的方式。無限春光,都與我無關。隨手翻到這本書的某頁,我看到了這么幾個大字:“寂寞的時光!”并且用半通不通的英文寫著:“我被春天囚禁?!狈_此書,我仿佛還嗅到了當時窗外陽光的氣息。
我讀了許多外研社和企鵝版的英文小說,當然還有更多的“詩性思想家”的作品,我也是從那時候起在心性上親近“人類困境中的審美精神”。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它們是除了《魯迅全集》之外,我不忍舍棄的精神家園。那些文字與困守一隅的我一樣孤獨,也許與我一樣期待著被發(fā)現和理解,一種孤獨必須以另一種孤獨來安慰和寬解。有一年冬天,當我又一次宿命般地放棄了向自己的目標邁進后,心境無比苦澀。那一年的春節(jié),我的家鄉(xiāng)下著很大的雪,我讀著弗羅姆《愛的藝術》,感受到一種少有的哲學安慰。夜晚,美麗的雪花飄落在家鄉(xiāng)屋頂上,寂靜無聲。
我知道人生中總有各種因緣促成自己傾向于何種存在方式。我的生命無法與讀書分離。我曾在自己一本隨筆集《憂郁的享受·自序》中寫道:“我迷戀于一種享受,那是深夜燈光下的夜讀,那是暫離喧囂的獨處,那是相擁文字的漫舞,那是想象力的游牧?!碑吘挂欢紊毓?,和著許多體驗,畢竟青春時期的無數沖動和夢想,都留駐在書中。從某種意義上說,書頁之間留下的痕跡,不只是我的腳印,它們本身就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珍惜它們,如同珍惜我自己。
是的,我記得所有經歷過的苦澀歲月,那些書見證了我內心的騷亂和絕望。我記得無數個美麗的黃昏和寧靜的夜晚,讀書成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約會。歲月如流,但是我記得,那片夾在二十多歲人生讀本里的杉葉,就像青春已經泛黃,激情卻仍然保持著火紅的底色。我記得每一位有幸對晤的著者,他們生動的思想、文字被喚醒的瞬間,以及我如同雕刻在時間肢體上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