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指示放光芒,
革命前程寬又廣。
自力更生建農(nóng)場,
壯麗山河添新裝。
這首題寫在貴州省沿河中學深溪溝校辦農(nóng)場大梁上的詩歌,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1971年3月,遵照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我們打著背包,扛著鋤頭,到離縣城約30里的深溪溝開荒。我們就像當年的八路一樣,住在老鄉(xiāng)的閣樓上。下半年,農(nóng)場搭起了三間土夯茅草房;第二年,高中恢復招生,學生中有干過幾年木工的掌墨師,于是指揮同學們就地伐木,建起了三間木質(zhì)大瓦房。從此農(nóng)場初具規(guī)模,再后來,燒磚瓦,燒石灰,建沼氣池等副業(yè)與種莊稼齊頭并進,搞得紅紅火火。用一句“歡騰景象滿山鄉(xiāng)”來形容,的確是再恰當不過了。
從1971年起,學校規(guī)定:學生每學期都要到深溪溝校辦農(nóng)場勞動一個月,這個慣例一直持續(xù)到1978年冬天。農(nóng)忙時開荒種地,農(nóng)閑時燒磚瓦、燒石灰。記得有一年冬天,我所在的班級下農(nóng)場時正好遇到農(nóng)閑時節(jié),于是分派我們燒石灰。我們先是砍了半月的柴,然后劈石,壘石,點火。同學們都很激動,有個叫王發(fā)坤同學還專門寫了一篇稿子:“石灰窯終于點火了!窯前,張張笑臉喜洋洋;窯頂,縷縷青煙裊裊升……”
點火后,火不能停,于是同學們開始三班倒。白班無所謂,值夜班就辛苦了。農(nóng)場負責人特批給值夜班的同學兩撮箕紅苕,餓了可以在窯前烤了吃。于是有值夜班的同學把吃不完的紅苕帶回給自己要好的同學吃,幾個夜晚我似乎都聞到了烤紅苕的香味。我一連幾天都值白班,想吃紅苕沒份,于是就和一個要好的同學閻新明約定,如他值夜班,下夜班時就給我烤兩個紅苕帶回來。閻新明同學欣然應允。終于輪到他值夜班了。是夜,我睡得正酣,朦朧中感覺到閻新明在搖我肩膀:“建華!建華哎——你要紅苕啦嘛。我給你帶來了,給你放在枕頭邊哈,你等會起來吃哈!”我好像也模模糊糊地答應了,但一翻身又睡著了,那兩個熱熱的烤紅苕滾到我的背后,被我翻身壓得稀爛,當時似乎還感到了燙,但實在睡意太濃,沒有察覺。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滿床烤紅苕狼藉,忍不住抗議起來:“是誰紅苕吃不完往我床上扔啊?太不像話了吧!”同學們紛紛推說不知道,反正不是他們干的。我也就罷了。第二天中午,值夜班的閻新明同學睡足后起來,滿面春風地問我:“建華哎——昨晚上的紅苕好吃不?”我才猛醒過來,直拍腦袋。閻新明啊!我的好同學、好兄弟!你親手為我烤的紅苕我雖然沒有吃上,但是那份香甜的感覺至今回味在我的心頭啊。
在那段蹉跎歲月里,“五·七”指示幾乎成了全國中小學校統(tǒng)一的辦學綱領性文件,“五·七”指示幾乎成了“勞動鍛煉”的代名詞,“勞動鍛煉”又幾乎成了學校教育的日常工作。因此,在上世紀70年代初,中小學尤其是中學,文化課上得很少,勞動卻出奇的多,除了到校辦農(nóng)場固定勞動一個月外,還有很多臨時性的勞動。春夏之交,往往一聲集合令,全校師生就打起背包,下鄉(xiāng)搞“雙搶”(搶種搶收);在秋季,有時正在操場散步,喇叭一響,全校師生就得整裝出發(fā)下鄉(xiāng)搞“秋收”。身體不好的同學留守學校。能去的同學大都興高采烈,不能去的同學好像還挺遺憾似的。冬天如果下鄉(xiāng),一般都是參加農(nóng)田基本建設,但不多見。
記得1971年春夏之交,我們連(那時學習解放軍,年級不叫年級,叫“連”,級長也不叫級長,叫“連長”)到黑獺公社搞“雙搶”,白天搶收搶種,晚上還要為貧下中農(nóng)表演“樣板戲”。一位演小常寶的女生唱到“恨不能生翅膀持獵槍飛上山崗,殺盡豺狼”一句時,因定調(diào)略高,唱不上去,于是便唱成“恨不能生翅膀持獵槍飛——哎呀我飛不上去了”,全場哄堂大笑。
勞動無疑是艱苦的,私下叫苦的不在少數(shù)。但是在表面上,大家都表現(xiàn)得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記得有個叫楊秀生的同學,每天帶頭苦干之余,還寫了很多詩歌。比如:
戰(zhàn)鼓咚咚震天響,全連下鄉(xiāng)搞“雙搶”。
你割麥子我挑擔,我整水田你插秧……
中間描寫勞動場面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了,只記得最后兩句很生動——老鄉(xiāng)送來蒸紅薯,風卷殘云一掃光!
那次在黑獺公社勞動,有一位叫丁明波的同學永遠留在了那里。那是某天傍晚,收工后,同學們到黑獺水庫去游泳,幾百名學生像幾百只鴨子遍布在水面上,高興地撲騰。丁明波同學也在其中,他何時沉入水底,大家居然不知道。上岸后發(fā)現(xiàn)有一堆衣物沒人穿,老師一著急,點名,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丁明波。馬上發(fā)動水性好的同學下庫底去摸,折騰了大約兩個小時,才把丁明波同學從水底打撈上來,丁明波早已停止了呼吸。安葬時,丁明波的父親從另一個山鄉(xiāng)趕來,哭一聲:“兒啊,我回去咋個向你媽交代啊?”就昏過去了。丁明波的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只知道哭,哭了兩天后就強打起精神回去了,也沒有向?qū)W校提任何賠償要求。
從黑獺公社“雙搶”回來后,漸入盛夏,晚飯后,夕陽在山,還沒有來得及欣賞落日余暉,學校的鐘聲大作。那口鐘是用解放牌汽車輪胎的鋼圈做的,敲起來格外震撼人心。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有情況”!果然是要我們把學?!拔骞容喕刂崩镱^的“無機化肥”送到鄰近的生產(chǎn)隊去。大伙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把整個校園攪得人睜不開眼睛。同學中絕大部分來自農(nóng)村,干這樣的活自然不在話下,但是城里嬌滴滴的女生就受不了了,紛紛用手帕捂住鼻子眼睛。連長氣得大罵:“把手帕通通給我拿下來!這樣的勞動就是用來改造你們這些小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的?!币晃慌蹨I汪汪地分辯:“老師,我們家是貧農(nóng),不是資產(chǎn)階級?!边B長口氣也緩和了一點:“我說的不是你們家的成分,是說你們的思想,再不加強改造,將來是要變修的?!边€是我們那位楊秀生同學,依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當天帶頭苦干之余,又寫了一首詩歌:
六月南風暖,禾苗日夜長。
要問我干嗎?挑燈送肥忙。
別說糞肥臭,別嫌糞肥臟。
沒有大糞臭,哪來五谷香?
那時全國其他地方怎么樣我不知道,但是在貴州,幾乎是所有大中小學都有校辦農(nóng)場。學生都要參加一定時間的勞動。我們都知道,這是為了落實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關于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我們記憶最深的是這樣的:“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nóng)、學軍,也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p>
當時沒有注意到這個“也”字,以為“五·七”指示是專門針對我們中小學學生作的。直到粉碎“四人幫”以后才弄明白,“五·七”指示是對人民解放軍所作的,學生只是在這里順便提了一下。原文是1966年5月7日毛澤東審閱軍委總后勤部《關于進一步搞好部隊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的報告》后,致林彪的信。信中講到:“人民解放軍應該是一個大學校,既能學軍事、學政治、學文化,又能從事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又能辦一些中小工廠,生產(chǎn)自己需要的若干產(chǎn)品和與國家等價交換的產(chǎn)品。又能從事群眾工作,參加工廠農(nóng)村的社教四清運動,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革命斗爭?!?/p>
信中以此為基礎,做了廣泛的類推,“工人也是這樣”“農(nóng)民(包括林、牧、副、漁)以農(nóng)為主,也要兼……”并且談到對教育革命的設想:“學生也是這樣,……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統(tǒng)治我們學校的現(xiàn)象,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p>
雖然是針對部隊的指示,不要說已經(jīng)提到學校,就是沒有提到的各行各業(yè),誰敢怠慢?于是諸如五七干校、戰(zhàn)備學校,校辦工廠,街道辦的農(nóng)場,在校生的學工、學農(nóng)、學軍等等新生事物,都是在這一指示精神指導下孕育、產(chǎn)生的。
據(jù)我的文友、貴州省委宣傳部干部、作家楊興成回憶:干部也一樣,我們在省政府大院種麥、種棉花……用大糞淋莊稼而不知臭!去老遠的紅楓湖畔辦農(nóng)場,種的是紅薯和包谷。一年收獲幾百斤,汽油也用了幾百斤。又累又餓,但人變好了,政治了,覺悟了。大家都同聲高呼:毛主席萬歲!楊興成先生三言兩語,就勾畫出蹉跎歲月里的荒唐事。什么叫勞民傷財?這就是典型的勞民傷財。但那時是只算政治賬,不算經(jīng)濟賬的。
1975年,我們這批“文革”中“復課鬧革命”的學生高中畢業(yè)了。走當時的必由之路,我們下鄉(xiāng)當了知青,在更廣闊的天地里勞動鍛煉。從1975年秋季起,學校執(zhí)行“五·七”指示又上了一個臺階:開門辦學。高中兩年,四個學期:第一學期:農(nóng)水班,到鄉(xiāng)下搞渠道測量、修水庫;第二學期:紅醫(yī)班,上山采草藥,記背“湯頭歌”之類;第三學期:機修班,到縣農(nóng)機廠學修理柴油機等農(nóng)用機械;第四學期(也是最后一個學期):文藝班,學唱“樣板戲”、革命歌曲,吹拉彈唱都學一點,好下鄉(xiāng)宣傳毛澤東思想。文化課更加被晾在一邊,被開門辦學這種簡單的實用主義完全替代。這種情形一直到粉碎“四人幫”才得到徹底改觀。
全國著名語文教育專家、前四川省廣元市教科所所長吳義榮先生,“文革”期間就在我們縣的另一所初中任教。前不久回憶那段往事時,他痛心疾首地說:“我一生之中違心地干的最大蠢事之一,就是帶著一批天真淳樸的學生去學工、學農(nóng)、學軍,讀所謂的‘無字之書’,誤導了一些年輕人。那時,偌大的一所學校竟然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許多大學趕走了所謂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大學也就抽空了學術和文化了。不尊重文化的社會,也絕不會真正地尊重人!”
今年是毛主席的“五·七”指示發(fā)表四十四周年。回望當年的“五·七”指示,確實令人扼腕。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合理的地方。如現(xiàn)在中小學普遍開展的社會實踐活動、新生入學軍訓等,就與“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nóng)、學軍”的精神是一致的。只是當時執(zhí)行過左,把兼學變成了主學,導致一代人文化的缺失。
(作者單位:深圳羅湖區(qū)教育局)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