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霞
(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中心,北京100875)
廟堂與江湖之間的徘徊
——論白居易前期思想的內(nèi)在構成與矛盾
杜學霞
(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中心,北京100875)
白居易前期思想存在如下內(nèi)在矛盾:儒家思想與佛道思想的矛盾,政治身份與文人身份的矛盾,世俗才子與士大夫身份的矛盾,白居易的儒家思想自身局限性。這些矛盾使他長期徘徊于“兼濟和獨善”、“仕與隱”之間,也即徘徊于“廟堂與江湖”之間。
儒家;佛教;道家;仕與隱;身份;世俗化等
白居易前后期思想變化巨大,不少人將其思想轉(zhuǎn)變的原因歸結為他被貶為江州司馬這一政治事件,這種說法雖有一定道理,卻并不完全符合其思想發(fā)展的實際。其實,在此之前,他的思想已充滿了矛盾。他的轉(zhuǎn)變很大程度上是個人思想內(nèi)在矛盾的必然結果,貶謫不過起了催化劑的作用。
研究白居易思想變化,首先遇到的是其思想分期的問題。目前學界對其思想分期大致有三種觀點:卸任左拾遺之際[1],任杭州刺史時[2]和被貶為江州司馬時。其中,“江州司馬時期”這個觀點已得到了廣泛的認同,我們也暫時將江州之貶看作他思想的轉(zhuǎn)折點。但這也只是為了敘述上的方便,筆者更同意這樣的觀點:“白居易思想具有一貫性,不宜對其思想創(chuàng)作做截然的分期。”[3]
下面,我們就對白居易前期思想矛盾進行逐一的分析。
唐王朝在意識形態(tài)上一直采用三教并舉的政策,士人在信仰方面基本上是自由的。但這種表面上的自由卻往往會使士人的各種信仰之間發(fā)生激烈的沖突,給士人帶來一定的心理矛盾。因為,雖然到了中唐,儒、佛、道三家的思想已開始由鼎立走向融合,但三教之間矛盾沖突依然存在,儒家思想和佛道之間在一些重大問題尤其是在人生出處態(tài)度上存在著根本對立。儒家具有強烈的入世精神,強調(diào)個人如何承擔起社會責任和實現(xiàn)救世濟民的理想。佛、道兩家雖然存在著一定的分歧,比如道家講究遁世或者避世,佛教講究出世,但二者都把個體存在作為關注的對象,把精神超越作為人生目標。
白居易前期思想在唐代士人中有代表性。他出生于“世敦儒業(yè)”的家庭,儒學對他的影響是自然的。同時,從現(xiàn)有資料看,早在貞元十六年以前,他就開始接近佛教和道家思想,佛教的空無觀念、道家的知足無為,也對他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他說自己“外服儒風,內(nèi)棲梵行有日矣”[4],基本上符合他思想的實際情形。
唐代士人思想中儒、道、佛并存的局面既反映了當時的士人信仰的實際情況,也符合中國歷史上士人身份的多重性與精神需求。正如嚴步克所說,中國士人有兩種主要身份:政治身份和知識分子身份[5]。就政治身份而言,輔佐皇帝(為帝王師)、教化百姓的理想使他們具有強烈的入世精神。作為知識分子,他們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對個體生命價值有自覺意識。總的來說,這兩種身份之間是存在矛盾和沖突的。在中唐,一批寒門士人由科舉踏入仕途,其政治身份與知識分子身份的關系比以往更加緊張:入仕極大地激發(fā)起他們的政治熱情;但是相對于門閥士人,寒門士人的成功完全倚仗個人的能力,所以對個體生命的意義比以往更加關注。政治上的入世愿望(政治身份)與如何實現(xiàn)個體心靈平衡(知識分子身份)之間構成了緊張關系。
但唐代卻沒有一種思想能夠提供化解這種緊張關系的途徑。唐代儒學繼承了漢代儒學的特點,專注于人與外部世界關系的探討,將個體納入了君臣、父子、夫婦等倫理框架中,對個人價值的關心僅僅限于個人人格修養(yǎng)與能否通過這種人格修養(yǎng)來實現(xiàn)入世的要求上。其最大不足是忽略了對個體內(nèi)心世界的關心,對人的形而上學存在探討得也不夠深入。在如何應對人生困境上,中唐儒學顯得明顯不足。當時雖然有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站在儒家的立場上對心性、天人關系等問題進行了探討,但這種探討本身是不成熟的,并未能給大多數(shù)士人提供有效的人生指導。相對來說,佛、道兩家關于心性、天人關系等問題的探討比較深入,能夠滿足士人的形而上學的終極追問。這就導致了士人在人生得意時,往往尋求儒家思想的支持。失意時,則到佛道中尋找精神寄托。唐代士人這種信仰上執(zhí)著于兩端的方式十分普遍,白居易則堪為典型。
白居易的思想很早就表現(xiàn)出兩種傾向:既積極關注社會問題,也關注個體生命價值和執(zhí)著于形而上學的思考。他之所以“外服儒風,內(nèi)棲梵行”,是因為這些思想分別滿足了他不同的人生需求。儒學滿足了他入世的需求,佛道滿足了他對個體精神超越和形而上學思考。這種信仰方式給他帶來的直接影響是使他在思想上搖擺于兼濟和獨善之間,行為上表現(xiàn)為仕與隱選擇上的困惑。
兼濟和獨善,原是孟子提出的處世態(tài)度:“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盵6]除此之外,儒家還提“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等處世主張[7]。就人的境遇而言,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遭受挫折,在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時如何調(diào)整自我,是每個個體都須面對的問題。儒家的兼善(兼濟)反映了士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白居易的兼濟思想與之沒有太大的分歧。他的獨善思想,卻與儒家傳統(tǒng)思想有一定距離。“窮則獨善其身”本是儒家面對困境提出的對策,是環(huán)境不允許兼濟情況下的權變。在正統(tǒng)的儒學看來,獨善時還是要遵守儒家的“道”的,其最終目的還在于兼濟,因此儒家的兼濟與獨善思想之間并沒有根本的沖突。白居易對“獨善”的理解則是:“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喻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盵4]2794顯然,與儒家的兼濟和獨善相比,白居易的兼濟和獨善是對立的。正是這種對立引發(fā)了他處世態(tài)度上仕與隱的矛盾。
白居易很早就有出世思想。清代趙翼說:“今以其詩考之,則退休之志,不惟不始于太和,并不始于元和十年,而元和之初,已早有此志。是時授拾遺,入翰林……冀以裨益時政。然已為當事者側(cè)目,始知仕途艱險,早有林下樂志之想?!盵8]的確,任翰林學士和左拾遺是他濟世熱情最高漲的時期,他此時卻流露出明顯的出世思想:“夜直入君門,晚歸臥我廬。形骸委順動,方寸付虛空?!盵4]281可以說,踏入仕途那天起,白居易的思想就為仕與隱兩種力量牽引著。至于向哪方面傾斜,完全要看具體的環(huán)境。當政治環(huán)境和個人際遇都有利于“仕”的時,他堅持了儒家的兼濟理想。當宦途出現(xiàn)波折時,佛道思想抬頭,由“仕”轉(zhuǎn)向“隱”。他曾長時間在仕與隱之間搖擺不定,曾試圖用“吏隱”思想來消除這種矛盾,但沒有從根本上達到目的。直到大和三年,他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以“中隱”作為出處準則,其心理上才基本獲得了平衡。
由于中國士人兼有政治家和知識分子兩種身份,中國的文化建構者就是中國的政治家。唐代沿用了隋朝的科舉制度,其中進士科尤被看重。其時,士人政治身份和知識分子身份有所加強。但正如很多研究者指出的那樣,唐代科舉制度最大弊病在于科舉考試內(nèi)容與唐王朝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脫節(jié)。因為自高宗朝起,詩賦成為進士考試的重要內(nèi)容。要想進入統(tǒng)治階層,必須在詩賦(文學)方面下很大工夫,而科舉取得成功后,文人的文學才能只被作為裝點政府公文的工具,于是往往會出現(xiàn)“眾推賈誼為才子,帝喜相如作侍臣”的現(xiàn)象[9]。元稹這句話看似是對白居易的贊揚,卻也反映了當時文人的實際地位。詩賦取士的科舉政策將士子們推向了政治舞臺,激發(fā)了他們的政治熱情,但是他們的文學才能與他們的政治生活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中唐士人大多出身寒門,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都比世族出身的官員更加依賴皇帝,士人干預政治的程度進一步受到限制。因為,“在科舉大行之時,皇權通過公開的考試招募所需要的人才,被招募者臣服于皇權,原來的‘師友’關系自然是談不上了;‘士’不可能再以‘師’自居,相反,帝王成了‘師’而應舉的詩人則成了‘學生’”[10]。也就是說,中唐士人在踏入仕途后,在自己政治上可以作為的空間往往受到很大的限制。
白居易的經(jīng)歷和處境正是如此。他前期主要活動在元和初年唐憲宗當政時期,身為左拾遺和翰林學士的白居易曾積極上書,對朝廷的一些重大問題提出過許多具體的建議,這些建議也曾為憲宗采納。但憲宗雖以善于納諫著稱,骨子里卻非常獨斷專行。這固然有性格原因,同時也是中唐君權加強在憲宗行為上的表現(xiàn)。這注定了白居易在政治方面必然遭受挫折。為了“補償”,也為了發(fā)揮文學“特長”,作為文人,在積極參與實際政治運作的同時,他還自覺以文學為武器,來配合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他早期的諷喻詩包括《秦中吟》、《新樂府》就是在這種理念下創(chuàng)作的。他不是站在文學立場上而是站在政治立場上來看待文學。對他而言,詩歌等同于諫書或者奏章,是向皇帝進諫的一種補充方式。作為詩人(文人身份)的白居易不是沒意識到文學有自身的規(guī)律,只是由于過分看重教化的作用,不惜以犧牲“文學性”為代價。他故意貶低文學自身的價值,目的就在于提高文學的政治價值。他強調(diào)自己的詩歌是“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4]136。從根本上否定了文學自身的價值。但實際上他是“緣情”文學(他的閑適詩和感傷詩數(shù)量遠超過了諷喻詩的數(shù)量)的實踐者。這就導致他政治身份和文人身份的尖銳沖突。
本來,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就有“緣情”(個人性的)和“言志”(社會性的)兩種文學觀的矛盾,白居易則將它們徹底對立起來來看待。如果說“言志”與他的政治身份(將文學作為教化的工具)之間是協(xié)調(diào)的話,“緣情”文學觀與他的政治身份則是沖突的。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抱負,他總是有意貶低“緣情”文學觀。政治理想遇到波折最終導致他放棄“言志”向“緣情”靠攏。這也成為他后來思想轉(zhuǎn)變的重要因素。
中唐市井文化(主要是指唐代的商業(yè)文化)繁榮是一種新的文化現(xiàn)象。由于兩稅法和鹽鐵專賣等措施的實施,貨幣流通加速,城市經(jīng)濟在中唐呈現(xiàn)出繁榮態(tài)勢。與之相伴,一種以商業(yè)經(jīng)濟為基礎的城市文化開始顯示出活力。城市文化的繁榮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文化視野。士人傳統(tǒng)的文化視野原本是二元的,“在傳統(tǒng)文人的空間意識中,世界就是由‘廟堂’和‘江湖’——更簡潔的用語‘朝’與‘野’——這兩極構成的”[11],他們要么入朝,要么在野。只能是這兩種選擇。但中唐城市文化的繁榮為士人們提供了新的文化視野,士人的文化視野逐漸由二元的文化視野變成了“廟堂、江湖、城市”的三元文化視野。
白居易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等都受到城市文化的影響,這一影響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他的詩歌不僅在題材上借鑒了當時一些俗文學如俗講、變文等城市文學的形式,在內(nèi)容上也汲取了城市文化的內(nèi)容。如他的《長恨歌》寫的雖是帝王命婦的愛情,卻是以青樓里的愛情模式為原型的,這顯然是城市文化影響的結果。同時,他的詩歌在當時廣為傳播,如他自己所述:“……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每每有詠仆詩者。”[4]2793從上面看,他詩歌的接受群體,不僅包括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士大夫精英階層,而且也包括市井階層,尤其是隨著城市文化繁榮而產(chǎn)生的城市市民。這與他的詩歌較大地迎合了城市市民的心理有很大關系。
然而,白居易前期對城市文化的態(tài)度是排斥的。他雖然受到市民文化的影響,但在心理上更傾向于認同以士大夫為代表的精英文化,也力圖扮演士大夫的角色。他自己最為推崇的是他的新樂府詩,因為這體現(xiàn)了儒家教化的政治理想。但事實上,他的詩歌在當時影響最大的卻是反映了一定市井情感的感傷詩和雜律詩。由于他這些詩歌在城市市井中廣泛傳播,在普通接受者那里,他扮演著世俗才子的角色,而不是他自認為的士大夫文化精英角色。不管白居易本人愿不愿意,他在當時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如此。
在政治生活遭受挫折后,他對城市文化的愛好顯示了出來。長慶二年后,他先后任杭州刺史和蘇州刺史,與城市文化有了更多接觸。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其歸隱思想逐漸占了上風,但他既沒有選擇“大隱隱朝市”[12]的大隱而隱于廟堂,也沒有選擇歸隱山林的“小隱”而隱于江湖,他反復徘徊于廟堂與江湖之間,最后選擇卻是一種“似出還似處,非忙亦非閑”[4]1493的中隱方式,在淺斟低唱中度過自己的余生??梢哉f,城市文化影響了他的人生選擇。
以往的研究多強調(diào)白居易前期儒家思想進步的一面。筆者卻認為他前期思想恰恰暴露了他儒家思想的危機。這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儒家思想的理解仍停留在漢學的“外王之道”——經(jīng)世致用的價值上。其次,在遇到挫折時,他對儒家思想的信念是很薄弱的:“不動者厚地,不息者高天,無窮者日月,長在者山川。松柏與龜鶴,其壽皆千年。嗟嗟群物中,而人獨不然。早出向朝市,暮已歸下泉。形質(zhì)幾壽命,危脆若浮煙。堯舜與周孔,古來稱圣賢。借問今何在?一去亦不還?!盵4]303在他心中,堯舜周孔不再是讓人高山仰止的圣人,而是堪與草木同朽的脆弱生命。最后,他的儒家思想也受到了“職責意識”的限制,“在白居易身上,職責意識一方面激發(fā)了盡忠職事的政治熱情,一方面又以職官的權限約束了具體的政治行動”[13]。換句話說,他的職責意識的優(yōu)點在于能夠恪盡職守,弱點在于缺乏對理想的追求。白居易曾毫不忌諱地承認自己入仕的目的是“為求及親祿,黽勉來京師”[4]496。由于對儒家思想理解的偏頗和缺乏對儒家思想的堅定信念,白居易的儒家思想在遇到挫折時更容易產(chǎn)生動搖。
從上面幾個矛盾因素看,白居易的思想轉(zhuǎn)變是其自身思想矛盾合乎邏輯的發(fā)展。江州之貶不過為這種的轉(zhuǎn)變提供了一個外在契機。在這一轉(zhuǎn)變中,上面幾重矛盾因素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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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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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0)01-202022-03
杜學霞(1965-),女,河南鄭州人,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中心博士,研究方向:唐宋詩學。
2009-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