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倡再研究——以“漢宣帝外祖母王媼等證詞”為例

李傲雪

(邯鄲學院趙文化研究中心,河北邯鄲 056005)

邯鄲倡再研究
——以“漢宣帝外祖母王媼等證詞”為例

李傲雪

(邯鄲學院趙文化研究中心,河北邯鄲 056005)

《漢書·外戚傳》中的“漢宣帝外祖母王媼等證詞”是研究先秦兩漢時期邯鄲倡的重要史料。該史料顯示,部分邯鄲倡出身于貧寒的平民家庭,自幼被貴族無償招入家中,并被樂師或倡伎教以歌舞技藝,至十四五歲被騙賣給專門倒賣倡伎的商人,再由這些商人轉(zhuǎn)賣給需要的貴族之家。在經(jīng)營邯鄲倡的活動中,邯鄲成為邯鄲倡的集散地,發(fā)揮著貿(mào)易中轉(zhuǎn)站的關(guān)鍵作用。

邯鄲倡;出身;生意人

邯鄲倡是后人對先秦兩漢時期趙國倡優(yōu)的代稱。據(jù)《史記》記載,邯鄲倡長歌善舞,游媚富貴,足跡遍諸侯之后宮,成為當時一種特殊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學界對邯鄲倡的研究[1-3]多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進行宏觀考察,缺少細致的微觀研究。本文擬利用《漢書·外戚傳》中“漢宣帝外祖母王媼等證詞”對邯鄲倡的出身、培養(yǎng)及經(jīng)營邯鄲倡的生意予以詳細探討。為研究方便起見,本文摘錄《漢書·外戚傳》中相關(guān)內(nèi)容如下:

媼言名妄人,家本涿郡蠡吾平鄉(xiāng)。年十四嫁為同鄉(xiāng)王更得妻。更得死,嫁為廣望王廼始婦,產(chǎn)子男無故、武,女翁須,翁須年八九歲時,寄居廣望節(jié)侯子劉仲卿宅,仲卿謂廼始曰:“予我翁須,自養(yǎng)長之?！眿嫗槲添氉骺V單衣,送仲卿家。仲卿教翁須歌舞,往來歸取冬夏衣。居四五歲,翁須來言“邯鄲賈長兒求歌舞者,仲卿欲以我與之。”媼即與翁須逃走,之平鄉(xiāng)。仲卿載廼始共求媼,媼惶急,將翁須歸,曰:“兒居君家,非受一錢也,奈何欲予他人?”仲卿詐曰“不也?！焙髷?shù)日,翁須乘長兒車馬過門,呼曰:“我果見行,當之柳宿。”媼與廼始之柳宿,見翁須,相對涕泣,謂曰:“我欲為汝自言。”翁須曰:“母置之,何家不可以居?自言無益也?！眿嬇c廼始還求錢用,隨逐至中山盧奴,見翁須與歌舞等比五人同處,媼與翁須共宿。明日,廼始留視翁須,媼還求錢,欲隨至邯鄲。媼歸,糶買未具,廼始來歸曰:“翁須已去,我無錢用隨也?！币蚪^至今,不聞其問。賈長兒妻貞及從者師遂辭:“往二十歲,太子舍人侯明從長安來求歌舞者,請翁須等五人。長兒使遂送至長安,皆入太子家?！奔皬V望三老更始、劉仲卿妻其等四十五人辭,皆驗。[4]3961-3963

這段史料就是“漢宣帝外祖母王媼等證詞”(以下簡稱“證詞”),從“證詞”中用到的“考問”“辭”“皆驗”等詞語可以看出,該史料很可能是班固根據(jù)訊問過程中留下的爰書稍加修改而成,史料價值極高。

一、邯鄲倡的出身

王翁須的母親王媼“家本涿郡蠡吾平鄉(xiāng)”,在今河北省博野縣境,父親王廼始為廣望人,在今河北清苑縣境,這兩地在西漢雖然曾經(jīng)隸屬涿郡,但地理上靠近西漢中山國都城盧奴(今河北定州),為“趙、中山”故地,因此王翁須屬于典型的邯鄲倡。

在邯鄲倡中,見于史籍并常被以往研究所引用的有“趙悼襄王之后”、李延年兄妹、趙飛燕等人。有關(guān)“趙悼襄王之后”,《史記·趙世家》載:太史公曰:“吾聞馮王孫曰:‘趙王遷,其母倡也,嬖于悼襄王。悼襄王廢適子嘉而立遷。’”[5]1833《集解》徐廣曰:“《列女傳》曰邯鄲之倡?！薄墩x》指出:“趙幽王母,樂家之女也?！笨梢娝錾碛谑来鸀槌臉啡穗A層。關(guān)于李延年兄妹,《史記·佞幸列傳》載:“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給事狗中。而平陽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指漢武帝)見,心悅之,及入永巷,而召貴延年?！渑?指李夫人)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號協(xié)聲律?！盵5]3195可見,李延年兄妹也是出身于世代為倡的樂人階層,李延年本人受腐刑后,曾被貶為官奴婢。關(guān)于趙飛燕,《漢書·外戚傳》載:“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宮人。初生時,父母不舉,三日不死,乃收養(yǎng)之。及壯,屬陽阿主家,學歌舞,號趙飛燕?！盵4]3988《漢書》師古注曰:“陽阿,平原之縣也?！盵4]3988而平原縣即為平原君趙勝的封地,歷史上即為趙地。趙飛燕雖不是趙地生人,但她的舞蹈技藝卻是在趙地陽阿所學,從這個意義上講,她也是一位邯鄲倡。趙飛燕“本長安宮人”,據(jù)《漢書》師古注:趙飛燕“本宮人以賜陽阿主家也。宮人者,省中侍使官婢,名曰宮人,非天子掖庭中也。事見漢書議。言長安者,以別甘泉等諸宮省也”[4]3988。說明趙飛燕出身于官奴婢,后來又被賞賜給陽阿主家,成了陽阿主家的歌舞奴婢。以上數(shù)例,“趙悼襄王之后”與李延年兄妹皆出身樂人階層,趙飛燕出身官奴婢,其出身都帶有低賤的特征。

但是,王翁須的出身則與他們不同。由證詞中“予我翁須,自養(yǎng)長之”可以看出,雙方是一種協(xié)商。由“媼為翁須作縑單衣,送仲卿家。仲卿教翁須歌舞”,可知雙方對撫養(yǎng)翁須都承擔一定的責任,并且翁須父母“非受一錢”,不是將女兒賣與劉仲卿為奴。由此可見,翁須家庭當是平民家庭,王翁須顯然出身于良家。同時從王媼屢次“還求錢用”來看,王翁須的家境應(yīng)屬貧寒。因此,“證詞”為我們研究邯鄲倡的出身增添了一種新的認識,即在出身低賤的樂人階層及官奴婢之外,還有出身貧寒的平民。

《史記》和《漢書》對趙地風俗的記載也為我們研究邯鄲倡的出身提供了佐證。《史記》載:“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戲,悲歌忼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yōu)。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富貴,入后宮,遍諸侯?！盵5]3263《漢書》載:“趙、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亂余民。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起則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為倡優(yōu)。女子彈弦跕躧,游媚富貴,遍諸侯之后宮。”[4]1655沙丘(今河北廣宗縣大平臺)原是殷商的京畿之地,在殷商時期有大量樂人聚集于此,他們的后代有的繼續(xù)以歌舞獻藝為業(yè),即形成邯鄲倡中出身低賤的樂人階層一類。而在他們的影響下,“仰機利而食”成為當?shù)刂L俗,貧寒的平民也“為倡優(yōu)”,女子習歌舞,奔富貴,形成邯鄲倡中出身貧寒平民之家的另一類。

二、邯鄲倡的培養(yǎng)

出身于樂人階層的“趙悼襄王之后”以及李延年兄妹是世代為倡,身份的特殊使他們從一出生就注定是邯鄲倡,因此他們的歌舞技藝以及邯鄲倡的身份都應(yīng)該是祖?zhèn)鞯摹?/p>

而王翁須被培養(yǎng)成邯鄲倡的過程與樂人階層出身之人大不相同。

首先,王翁須是由貴族之家培養(yǎng)而成。據(jù)《漢書·王子侯表》記載,廣望節(jié)侯劉忠是中山靖王劉勝的兒子,劉仲卿當為劉忠次子[4]445。劉忠的侯爵后為長子劉中襲得,劉仲卿雖沒有封號,但仍屬于劉姓貴族之家。

其次,王翁須是由貴族之家自幼選中培養(yǎng)的。

“證詞”說,王翁須自八九歲便進入了劉仲卿家,并且是劉仲卿親口向王翁須的父親王廼始索要的,可見劉仲卿是有意識地向民間選擇幼童作為邯鄲倡的培養(yǎng)對象。

再次,王翁須不同于侯門蓄養(yǎng)的奴婢,劉仲卿對之只有有限的處置權(quán)。

漢代侯門蓄養(yǎng)的奴婢大多為購買而來,“有時亦以為贈遺之品”[6]48,主人對奴婢有全權(quán)處置之權(quán)。而王翁須只是“寄居”在劉仲卿家,其家未得劉仲卿“一錢”,并且提供冬夏衣物,劉仲卿只提供食宿。因此,王翁須的身份不同于奴婢,劉仲卿對她沒有全權(quán)處置權(quán),“供詞”顯示,劉仲卿將王翁須賣給賈長兒的過程帶有“欺騙”性質(zhì)。

再次,培養(yǎng)邯鄲倡的方法主要是教以歌舞。

“證詞”只言“仲卿教翁須歌舞”,而未言其他,說明王翁須在劉仲卿家四五年時間,主要任務(wù)就是學習歌舞技藝?！白C詞”表述過于簡單,從字面上看,似乎是由劉仲卿親自傳授歌舞,而事實不應(yīng)如此。漢代,貴族崇尚享樂,多雇傭樂師或由技藝嫻熟之倡優(yōu)教習歌舞?！稘h書》載:“崇每候禹,常責師宜置酒設(shè)樂與弟子相娛。禹將崇入后堂飲食,婦女相對,優(yōu)人管弦,鏗鏘極樂,昏夜乃罷。”[4]3349此例雇有樂師。又“后去(指廣川王劉去)數(shù)置酒,令倡悱裸戲坐中以為樂。相疆劾系倡,闌入殿門,奏狀。事下考案,倡辭,本為王教脩靡夫人望卿弟都歌舞”[4]2431。此例由倡優(yōu)教習。劉仲卿畢竟出身侯門,其身份不至操鞭執(zhí)教,當采用當時通行的做法,雇傭樂師傳習或由倡優(yōu)傳習。

總之,從“證詞”可以看出,除了家傳之外,邯鄲倡還有另一種培養(yǎng)方式,那就是由貴族之家選擇當?shù)赜淄?無償帶回家中,雇傭樂師或由技藝嫻熟之倡優(yōu)傳授歌舞技藝,至十四五歲歌舞技藝學成之后騙賣。

三、經(jīng)營邯鄲倡的生意

漢代貴族好歌舞,造成歌舞藝人供不應(yīng)求,《漢書·張湯傳》記漢成帝寵臣張放“知男子李游君欲獻女,使樂府音監(jiān)景武強求,不得。使奴康等之其家,賊傷三人”[4]2655?！稘h書·禮樂志》也記載外戚貴族“與人主爭女樂”[4]1072。貴族對歌舞藝人的需求營造出一種產(chǎn)業(yè),就是通過培養(yǎng)和轉(zhuǎn)賣倡優(yōu)而牟利。劉仲卿培養(yǎng)王翁須不是自用,而是通過騙賣而牟利?！白C詞”顯示,賈長兒在劉仲卿處購得王翁須后,駕車前往柳宿,之后又趕往盧奴,在從廣望到盧奴的過程中即購得“翁須與歌舞等比五人”?？梢?在廣望、盧奴一帶,除劉仲卿之外,仍有其他人從事培養(yǎng)和轉(zhuǎn)賣邯鄲倡的活動。他們和劉仲卿一起構(gòu)成經(jīng)營邯鄲倡的第一類生意人。這類生意人付出的是培養(yǎng)成本,得到的是轉(zhuǎn)賣收入。

第二類生意人就是“證詞”中多次提到的賈長兒。它從劉仲卿等第一類生意人手中購買了邯鄲倡,輾轉(zhuǎn)帶回邯鄲,再由邯鄲賣往長安等地。這類生意人通過倒買倒賣的短期商業(yè)活動贏利?！白C詞”表明,賈長兒當是這第二類生意人中的“佼佼者”,其倒賣邯鄲倡的生意做得比較大,時間也較為持久。王翁須于公元前91年生漢宣帝,漢宣帝在公元前67年求得外祖母王媼,說明漢宣帝在找到王媼時已25歲,王翁須被賈長兒買走至少也有25年。又據(jù)王翁須“太始中得幸于史皇孫”,那么有可能早在公元前96年王翁須已在太子家,則王翁須被賈長兒買走之事當發(fā)生在漢宣帝尋到王媼的大約三十年前,而“證詞”中賈長兒妻及從者卻說“往二十年”,與事實出入近十年。這種出入有可能由于年代久遠,記憶失誤所致,但也昭示出賈長兒經(jīng)營邯鄲倡的規(guī)模大,時間長,販賣人口多,王翁須只是其中一個,在記憶中和其他邯鄲倡可能發(fā)生混淆。同時,賈長兒在這一類生意人中當有一定名氣,否則“太子舍人侯明從長安來求歌舞者”時也不會直接找到他。

從經(jīng)營線路來看,廣望、盧奴等“趙、中山”故地是邯鄲倡的產(chǎn)地,長安等貴族聚居之地是邯鄲倡的銷售地,邯鄲則成為邯鄲倡的集散地。在這條線路上,邯鄲是整個貿(mào)易的中轉(zhuǎn)站,發(fā)揮著關(guān)鍵作用,這也是以“邯鄲倡”代稱趙國倡伎的重要原因之一。之所以如此,與邯鄲在先秦兩漢時期的大都市地位及發(fā)達的貿(mào)易息息相關(guān)。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邯鄲已經(jīng)成為“黃河北岸(包括河內(nèi)、河?xùn)|地區(qū))最大的商業(yè)中心城市,在全國的經(jīng)濟活動中居于重要位置”[7]106。漢武帝后期和漢昭帝初期,邯鄲的經(jīng)濟地位已超過戰(zhàn)國時期,被當時人稱為“天下名都”。至王莽時,邯鄲更成為除長安之外的“五都”之一。邯鄲的大都市地位和發(fā)達的商業(yè)為邯鄲倡的經(jīng)營活動提供了基礎(chǔ)和保障。

[1]方詩銘.戰(zhàn)國秦漢的“趙女”與“邯鄲倡”及其在政治上的表現(xiàn)[J].史林,1995(1):1—8.

[2]楊一民.“邯鄲倡”與戰(zhàn)國秦漢的邯鄲[J].學術(shù)月刊,1986(1):65—70.

[3]史延廷.關(guān)于趙文化中邯鄲倡優(yōu)現(xiàn)象的歷史考察[J].齊魯學刊,1994(6):105—109.

[4]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6]瞿兌之.漢代風俗制度史[M].上海:上海藝文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7]孫繼民.邯鄲簡史[M].北京:中國城市經(jīng)濟出版社,1990.

The Restudy on Handan Chang

LI Ao-xue
(Research Center of Zhao Culture,Handan College,Handan,Hebei 056005,China)

“The testimony from Emperor Xuan of Han’s grandma named Wang Ao”comes from Han-Shu.It is highly important for us to study the history of the Early Qin and Han Dynasties.It showed that some Handan Chang came from poor families of civilians.They were recruited into the home of nobility and taught dance skills from early age.They were sold to the businessmen at about fourteen or fifteen,then the businessmen would sell them to the aristocrat’s family who needed.In the operation of Handan Chang,Handan became the distribution centre of Handan Chang and gave scope to the transfer station function.

Handan Chang;class origin;businessmen

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漢代“趙地”女杰研究》(HB10NLS045)

李傲雪(1970—),女,河北肥鄉(xiāng)人,邯鄲學院歷史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化史和中國近代史研究。

K225

A

1005—6378(2010)04—0104—03

2010—03—15

[責任編輯 郭玲]